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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沒說出來的話,都在《酗酒者莫非》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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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2018年第10期《藝術評論》(總第179期)

由北京市演出有限責任公司和天橋藝術中心聯合主辦的第二屆老舍戲劇節於2018年9月7日到10月27日在北京舉辦,來自中外共11部優質劇目將輪番上演。《酗酒者莫非》受第二屆老舍戲劇節之邀,於10月17日-18日首次登陸北京舞台。

演出前夕,領銜主演王學兵和劇作家過士行圍繞《酗酒者莫非》的話題,展開了對波蘭導演克里斯蒂安·陸帕的回顧。這引出了其他演員們對陸帕排戲的回憶感受。

由驅動文化傳媒出品的話劇《酗酒者莫非》改編自史鐵生作品《關於一部以電影作舞台背景的戲劇之設想》,由歐洲戲劇巨匠克里斯蒂安·陸帕執導,以歐洲當代文學劇場的理念方法,創造出了影像和心理時空的奇妙結合,講述一個白日夢遊的醉鬼的故事。

這部戲是歐洲戲劇大師第一次和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碰撞出火花的劇場結晶,體現了當代劇場對戲劇文學本體的尊崇和回歸,並具有著走向國際舞台的水準氣魄,準確詮釋了老舍戲劇節追求的內涵精神。它給中國演員表演上的啟迪開發,以及哲學心理意味的審美映現,久久撥動著中國藝術家們的神經。今天再一次和演員回望陸帕排練時期的創作路徑仍然頗多養分。

過士行:出離才是存在

遭遇人生困境的時候,當人學會抽離具象的肉體,以第三者的角度來看待自己及周邊一切會相當有趣。在不同的酒鬼眼中,現實的扭曲和變形也是不一樣的。或者說酒鬼可以透過現象看本質!電影幕布映出一個被物化被扭曲的世界,而又是這塊幕布,讓莫非超越肉身限制,沿著時間摸索、抗辯、不安地遊蕩……戲劇舞台上的影像運用,使觀看與被觀看的關係被加強加深,舞台很美,真實和虛幻在兩個平面裡遊走。

過士行:史鐵生原著作於20世紀80年代,以多媒體作為舞台背景的手法在國內還是一件新鮮事。史鐵生的想法非常大膽生動,借酗酒者在醉酒的狀態下,叩問生命的意義,是一部純粹探討精神的小說。黑格爾說凡屬精神的一切都距中國很遠,這種說法非常絕對。對中國而言,西方的哲學確實走得很遠。史鐵生的小說有《天問》的精神在。而史鐵生只是去探險,他去的都是令人痛苦的地方,向人們呈現的是生命的高度,存在的困境,無法溝通的苦悶。他把很多問題都留給觀眾自己去思索。從哲學上講,出離於存在才是真正的存在,酗酒可以不被實體所束縛。清醒的人和鬼魂論酒還有點不習慣。正常情況下,人們說出來的一些話會被認為太裝。李白對影成三人,必須舉杯邀明月。如果一點都不喝很難達到這種狀態。

酒對於史鐵生是一種媒介,讓角色飛揚起來,到達靈魂不敢去、不可能去的地方。劇中的主視覺是一張大螢幕,它有幾個作用:背景作用。預先拍攝了很多影像資料——婆娑的樹影、遠處的建設工地,這是人心情的襯托,還有預先拍好的空鏡。裡面的人物可以走到前台來,穿過中間的那扇門,一下打破了影像和實物的界限,起到了延展擴大的作用。記者觸摸的大螢幕還可以作為背景牆。四周亮起來一個紅色的邊,像一個折疊的房屋的背景,就是酗酒者的家。起了一種靈活的作用幫助表演,也解決了劇本中最困難的地方。

演出進行中陸帕導演一直坐在觀眾席上

演員:虛幻是用真實鑄就的

陸帕是一個“全能”導演,不僅自己改編劇本、導演戲劇作品,還自己設計舞美、燈光,同時也致力於培養演員,花很多精力指導演員如何構建人物和角色。這直接導致了中國舞台上出現了一批脫胎換骨的演員。你分不清到底這是史鐵生,還是酒鬼或是王學兵。

王學兵:排練時陸帕和我們聊得最多的是人喝醉了是什麽樣的,酒鬼說一件事情,他的腦子裡在想什麽,他的錯亂是怎樣的。當喝酒喝到一定程度,他自己就變成了神,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他結巴是因為腦子裡想表達的東西越來越多,而說話說得越來越慢,思想處於爆炸的狀態,到最後以至於無法表達。他躺在那裡想,房子和牆都沒有了,他看到了所有事物的真相,有人出生有人死去。如果能把酒鬼的心理過程想得很清楚,那麽這就是一個非常好的創作起點。

關於陸帕如何啟發演員,有非常多這樣的瞬間。《酗酒者莫非》全劇一共13幕,每一場大概20分鐘,第一幕大概15分鐘左右,在我最初拿到劇本的時候覺得自己三分鐘就能演完,沒有什麽內容。大致就是一個酒鬼在早上醒來,他和一個耗子說話,他又突然想起來了離婚的老婆楊花。一共沒有幾句話。那麽多出來的十分鐘是什麽,是還原了最真實的時間。

我們在演戲的時候經常只是演了最關鍵的事件,光是起床這件事——一個酒鬼從椅子上醒來,陸帕就認為應該讓觀眾跟著他一起慢慢醒來。聽上去很有詩意,但實際上非常準確。作為一個戲的開場,讓觀眾慢慢進入到莫非的生活中去。導演很有耐心,無所謂演員演多長時間,讓演員自己去聯想很多。

作為我來說,晚上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找手機,發現自己;而人物醒過來就是找酒。他平時什麽都寫不出來,翻了翻一個空的本子。陸帕說要把這個細節保留下來,有某種啟示。

陸帕說我們不管觀眾能不能看出來,我們賦予這個動作意義,那就不僅是一個動作。你就不會演得很快了。我們生活當中會覺得很多事件都有宿命。觀眾會認為這是一種真實的交流,而不會覺得冗長了。

之後我們要做的就是簡化,把該留的都留下。這一場戲其實只有一句話,所有的東西都是在幫助你表演。第一幕戲最重要的一句話就是楊花走了,我們離婚了,卻在第一幕中間才出現。原小說中有一件舞台提示,就是酗酒者突然哭了出來。如果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那麽你不會願意去回想,但實際上你一直在逃避你要說的那件事,一直到什麽都說完了,你沒辦法只能想到那件事的時候,情緒才會堆積到一個極限點,最後突然哭了。

李梅(飾演妹妹):陸帕給我最深的印象是才華橫溢。我們進組以後有一段長時間的沉悶討論,我們看不到路徑和目標,有些消沉迷惘情緒低落。陸帕有一天突然拿出了他寫的昆蟲腹部這段戲,一下子就找到了《變形記》裡人物和外在世界壓抑束縛的關係,找到了這部戲的哲學根基。我們當時都驚呆了,完全被這種想象力和豐富內涵折服了!

陸帕有一種奇特的本領,善於把人們深埋在內心永遠不願去觸碰的東西,重新挖掘出來。他的那些講述和提問,給了我深沉的觸動。雖然我這些天並沒有排戲,沒有體力上的消耗,但無時無刻不被他挖掘出來的那些回憶折磨佔據,甚至想得難過失眠??帶有輪回重生寓意的巴赫音樂、視覺上的太空思考,都能體會到陸帕悲憫厚重的內涵。

張加懷(飾演青年史鐵生):一個七十多歲的人,一到劇場整個人就神采奕奕神思泉湧,所有環節親力親為。我有一場戲是把道具全砸了,自己摔倒了。陸帕親自來給我演砸家具、自己摔倒,告訴我摔倒的分寸狀態。在廣場外景拍攝被汽車撞上這場戲,他也是先要自己騎車去摔倒。中國表演習慣於給觀眾演明白,演出來,就怕觀眾不懂。而他認為這不重要。一個演員在舞台上要不停地思考,有豐富的心理活動,才能帶動身體的外在表現。比如突然停頓,突然說話,都是內心思考的自然反應。內心想說的話、隱藏的話要遠遠多於說出來的話。

趙曉璐(曾飾演三女神之一):特別有幸看了陸帕到中國的三個戲,都很喜歡。他的戲有種與眾不同的美學體系和個人風格。陸帕談到過童年的理想是學美術,父親不同意,就學了理工科,退學了,學了美術。但還是覺得有局限,再一次退學後學了戲劇,終於找到了自由的表達。他所學的美術給他的戲劇表達提供了至關重要的路徑。陸帕的戲是把一切都放入他自己的一個世界,既真實又虛幻,直面人性最深處的殘酷,一步步抽絲剝繭。我們三女神的這個段落有很多謎團,就是導演說的生命的秘密。無論我身處什麽環境,都會不自覺地陷入思考。我不知道哪一天因為哪一種契機,我會接近到這個核心機密。也或許導演想要呈現的,就是我們惘然中默默冥想、秘密存活於心中的那個狀態。排練陸帕的戲很難,他的意念很強大很固執,演員會消耗很多精力,這也正是我想要的與眾不同的價值。

陸帕說表演:你隱藏的應該比觀眾知道的多

克里斯蒂安·陸帕與格洛托夫斯基、康托並稱20世紀波蘭戲劇的三大巨人,曾獲奧地利十字功勳獎章、法國文化部藝術及文學騎士勳章、歐洲劇場大獎等榮譽,陸帕的作品十分注重節奏,他的《伐木》和《英雄廣場》曾作為林兆華戲劇邀請展重磅劇目在天津和北京上演,創造了觀眾“刷夜”看戲的新紀錄。

克里斯蒂安·陸帕帶來的是歐洲導演的排戲方式:沒有劇本,看了4萬多字小說原著和作家生平紀錄片,他還要求翻譯把史鐵生的《宿命》《合歡樹》都翻譯成波文閱讀;沒有精確排練進度表,每天通過翻譯和演員面對面討論角色,要拿出自己的人生感悟填充角色。演出迫在眉睫了,但陸帕淡定地引領著演員們在哲學、心理學、藝術史論裡穿行……“把酗酒者、楊花、母親這些角色的所有設想都放進行李箱裡,然後就去旅行吧。 ”

(《酗酒者莫非》工作照)

陸帕:演員之間有遊戲一樣的互動,那種沒有直接表現出來的秘密值得我們注意。如果你只是對演員隱藏,而不是對觀眾隱藏,那觀眾是不會真正理解你隱藏這一用意的。史鐵生自己也好像很羞恥地隱藏了很多東西,有時候演員會很渴望把所有的都展現出來,但很快會陷入無聊,失去了人物的韻味。更重要的是,演員經常想要演什麽,而忽略不應該演什麽。

我尊重每個演員,希望你們發揮潛能,而不是完成任務。我越來越激動,這個故事快要成型了。一方面我想表達夢想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是我永遠掌控不了的失敗,但我們需要經歷這些災難才會變得更成熟。

先不要想你這個角色的目的是什麽,如果你讀了太多關於你角色的介紹並不好,你把身邊的東西自然融入,這個角色自己才會活起來。角色即興發揮的時候,說的都是非常渴望的東西,但是你不會去想我是演員,還是 A,還是莫非。如果你願意講講你媽媽的東西,你也可以說,就好像旅行收拾東西,想說什麽就把它裝進行李箱裡。

我經常會把自己想象的獨白寫下來,這是我思維的方式。我也希望你們能在即興發揮之前把這些想法寫下來。去寫那些不被人知道的獨白,這會幫你們注意到對方,對方會拿什麽問題問我,我會怎麽回答?記者就好像在攻擊你,你(王學兵)回想她怎麽會這樣呢。和一個人第一次見面,總會有所防備,我們會非常客套地聊天,就好像你身體底下留著一條小河,這條小河像你自己的存在。

我們在演清醒的角色的時候是看不到觀眾的,而喝醉的角色可以,喝醉的人可以看到更多。對於一個演員來說,演一個喝醉的演員和真的喝醉是不一樣的。所有的事情也都不是穩定的。我們不要想成左轉是去過去,右轉是去未來,這些都是存在於獨白的想法。我腦海裡想著,喝酒的事情讓我曾經回到了過去,和孩子進行了對話,這是我自己的幻覺,他在這麽想的時候基本不需要輪椅,大腿就恢復了,身體存在於大腦的想象,我越醉,就越不需要這個輪椅。我清醒的時候只能在輪椅上。

史鐵生VS陸帕:“遙遠的相似性”

命運將史鐵生限定在了輪椅上,但他在思想上卻走得很遠。韓少功說過:“史鐵生是一個生命的奇跡,在漫長的輪椅生涯裡至強至尊,一座文學的高峰,其想象力和思辨力一再刷新當代精神的高度,一種千萬人心痛的溫暖,讓人們在瞬息中觸摸永恆,在微粒中進入廣遠,在艱難和痛苦中卻打心眼裡寬厚地微笑。”

史鐵生當初之所以寫這一部以電影為舞台背景的戲劇,確與當時的時代背景有關,與史鐵生的個人經歷有關,當遭遇人生困境的時候,人要學會抽離具象的肉體,以第三者的角度來看待自己以及周遭的一切,就如文中的酒鬼一樣,在不同的酒鬼眼中,現實的扭曲和變形也是不一樣的,或許酒鬼更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當然,這也是《酗酒者莫非》在當下的映照意義。

史鐵生在小說中這樣寫道:“每個人都是孤零零地在舞台上演戲,周圍的人群全是電影——你能看見他們,聽見他們,甚至偶爾跟他們交談,但是你不能貼近他們,不能真切地觸摸他們。當他們的影像消失,什麽還能證明他們依然存在呢?唯有你的盼望和你的恐懼……”

史鐵生和陸帕在《關於一部以電影為舞台背景的戲劇之設想》中相遇、碰撞,二位雖不在同一領域,卻具有一種“遙遠的相似性”。史鐵生的文本讀起來頗為晦澀,人物在電影和舞台中跳來跳去,醉鬼語無倫次,他看到的東西另有隱喻,他說的話另有所指,故事和人間真相都由這個喝醉了的抑或真正意義上比我們更清醒的醉鬼來說出。由此可見,雖文本極為豐富深厚,但呈現在舞台上卻不無難度,然而陸帕卻呈現地幾近完美,評論家李靜說:“史鐵生說出的和沒說的,都被陸帕說了。”

陸帕:可能史鐵生也是在尋找這樣一把鑰匙,想要回到原來,想要控制場面,想要脫離宿命。但是我們都知道,這是沒用的,可是我們內心的幼稚還是相信這些,相信我們閉上眼就可以飛。有時候成年人也天真地認為自己可以控制一切。母親看到兒子失控擔心他是不是瘋了。在這裡鋪敘事故如何發生的過程很有趣,這裡的時間不重要,和朋友見面不重要。有時候我們會很投入地做一件事,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念大學的時候,我有一個室友,他準備寫碩士論文,寫的過程很痛苦。突然我們發現他每天晚上會抄寫百科全書,一共有1500頁,一共抄了兩本。我們覺得他這種強迫症很可怕。直到有一天,他把畢業論文的所有試驗結果改了,然後提交了,通過了。論文本來應該有價值,對科學技術應該有貢獻,但這樣寫論文很糟糕很怪異。這讓我想到了史鐵生,他在尋找這個命運轉折的原因究竟應該歸到哪裡,特別仔細地回憶每一秒的過程。我們想說的不是數學而是關於一個人的靈魂。

很多人覺得作家就是編故事,但其實這麽想很幼稚。19世紀時候可能是這樣,現在如果僅僅是編故事,你的作品不夠真實。因為作家每次都是玩一種危險遊戲,就是玩兒命。有一個俄羅斯的作家認為,不要描述自己的生活,而要活成他所寫的那樣,因此寫作對他是一種實驗,他按照自己所寫的去生活,雖然他在這個過程中要瘋掉了。並不是說史鐵生完全像他,史鐵生因為殘疾會把寫作看得更重,這是他生活中重要的部分,他自己也說了寫作是為了活下去。對他來說寫作就是他的殘疾,他的孤獨,是地壇。

不知道你們發現沒有,莫非越回憶,發現的細節越多。小說裡這個狗屁和那個買了五斤包子的陌生人或許根本不重要,只是回憶的路徑。莫非期待著奇跡發生,生活回到原來的樣子。但這不符合邏輯,這是一種魔法奇幻的思維,而不是理性的思維。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買五斤包子。這是我無法控制的。這就好像是回旋鏢一樣,無論怎麽想,怎麽回憶,原因都會回到我自己。這個小說有破案一般的神秘感。主人公也是在尋找答案,讀者也會自己找到這個答案。看電影的時候會有這樣的感覺,劇中的角色還沒領悟,我們從觀眾的視角已經理解到真相了。就像回旋鏢那樣也挺好,最後只能回到自己。如果寄托於別人,別人總會控制一些因素。只有在這個迷宮裡面我遇到了自己,才能真正找到答案。我在看書的時候,一般都不會同意作者的觀點,我和作者的觀點越是不同,我越是享受閱讀的過程。

莫非為什麽開始喝酒?因為喝酒是為了找到愛。只有愛能救我。如果我能找到愛我就不會死了。喝酒對於他來說就是回到童年的方法。莫非總是在說你們根本不知道酒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你們不懂,酒就是一把鑰匙,和童話很像,好像童話裡的有魔法的鞋子,有魔法棒。有了酒他就能控制一切,他會喝酒你們不會,所以你們覺得我是酒鬼,其實他是王子。

史鐵生對實現演出不抱任何希望。然而他沒有料到,11年以後,一個波蘭導演沿著他的輪椅車轍走進了他心中的地壇,並且對上帝不容忍實現的事交出了完美的作業。陸帕去過三次地壇,他在那裡尋找史鐵生目光駐留過的殿宇斜暉,樹影風語,尋找著史鐵生只和地壇獨享的秘密絮語。

張向陽:北京驅動文化傳媒文學顧問、國際戲劇評論家協會中國中心理事

責任編輯:雍文昴

攝影:趙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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