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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筆下的“我們太太”到底像不像林徽因

冰心筆下的“我們太太”

到底像不像林徽因?

冰心在1933年寫下《我們太太的客廳》一文影射林徽因後(以下簡稱《太太客廳》),被林徽因送了一壇陳醋,此事轟動文壇,流傳悠久。我聽到這個故事時,還沒有看過此篇奇文,隻覺得甚是好笑。後來想起來,就在網上搜了出來,先是粗翻了翻。然後忍不住又重新看了幾眼。最後,索性從頭認真讀了一遍。心裡不禁讚歎了一句 —端的好文筆

(1)

暫不論冰心寫作此文的動機,僅就場景與人物描寫而言,稱得上白描入畫、栩栩如生!我們先看一段:

正對著客廳的門,是一個半圓式的廊廡,上半截滿嵌著玻璃,掛著淡黃色的軟紗簾子。窗外正開著深紫色的一樹丁香,窗內掛著一隻銅絲籠子,關著一隻玲瓏跳唱的金絲雀。陽光從紫雲中穿著淡黃紗浪進來,清脆的鳥聲在中間流囀,屋子的一切,便好似蒙在鮫觚之中的那般波動,軟豔!窗下放著一個小小書桌,桌前一張轉椅,桌上一大片厚玻璃,罩著一張我們太太自己畫的花鳥。此外桌上就是一隻大墨碗,白磁筆筒插著幾管筆,旁邊放著幾卷白紙。

有沒有一副《午後書廳春光圖》撲面而來的感覺?

就好像電影的無聲長鏡,冰心如同最優秀的攝影師,緩緩地把太太的客廳,從遠及近(“廊廡”到“牆上的照片”)、再從北至南(“壁爐”到“法式長窗”)、從高到低(“黃稠帶穗的大燈”到“繁花細葉的毯子”),細膩描畫一遍。

接著冰心又化身話劇導演,安排一個個人物粉墨登場。先是太太本人以及丫鬟Daisy和女兒彬彬(林徽因的女兒叫梁再冰,平日被喚作“冰冰”),然後科學家陶先生、畫家袁小姐、詩人、文學教授、哲學家、政治學者、來自美國的女藝術家柯露西、醫生周大夫、客廳男主人 — “我們的先生”,逐次亮相,在這麽一個狹窄的舞台上,相繼進行了一番活靈活現的表演。

其中,重要人物登場時,均有濃墨重彩的人物形象刻畫。我們一個個看過來。

太太本人 ——

她身上穿的是淺綠色素縐綢的長夾衣,沿著三道一分半寬的墨綠色緞邊,翡翠扣子,下面是肉色襪子,黃麂皮高跟鞋。頭髮從額中軟軟的分開,半掩著耳輪,輕輕的攏到頸後,挽著一個椎結。衣袖很短,臂光瑩然。臉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滿欣悅的神情,眼波欲滴,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邊畫上一道淡淡的黑圈,雙頰褪紅,龐兒不如照片上那麽豐滿,腰肢也不如十年前“二九年華”時的那般軟款了!

對比一下疑似影射對象林徽因(下圖) ——

(林徽因一家於1931年搬入北平東城北總布胡同3號,不久徐志摩即空難逝世。那時林徽因虛歲28歲,正是“太太”出場時“十年前二九年華”的年齡)

詩人 ——

這一群人都擠了進來,越眾上前的是一個“白袷臨風,天然瘦削”的詩人。他的頭髮光溜溜的兩邊平分著,白淨的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態度瀟灑,顧盼含情,是天生的一個“女人的男子”。

詩人微俯著身,捧著我們太太指尖,輕輕的親了一下,說:“太太,無論哪時看見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雲彩……”我們的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手來,又和後面一位文學教授把握。

對比一下疑似影射對象徐志摩(下圖) ——

(現代詩人、散文家,詩歌《偶然》中有名句“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哲學家 ——

哲學家背著手,俯身細看書架上的書,抽出叔本華《婦女論》的譯本來,正在翻著,詩人悄悄過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他才笑著合上卷,回過身來。他是一個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額,兩肩下垂,臉色微黃,不認得他的人,總以為是個煙鬼。

對比一下疑似影射對象金嶽霖(下圖) ——

(哲學大家,中國現代邏輯學的奠基人,好抽煙,曾抽雪茄醉倒)

藝術家柯露西 ——

小院的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發光的金黃的卷發,短短的堆在耳邊,頸際,深棕色的小呢帽子,一瓣西瓜皮似的歪歪的扣在發上。身上腳上是一色的淺棕色的衣裳鞋襪。左臂彎裡掛著一件深棕色的春大衣,右手帶著淺棕色的皮手套,拿著一隻深棕色的大皮夾子。一身的春意,一臉的笑容,深藍色眼裡發出媚豔的光,左頰上有一個很深的笑渦。

對比一下疑似影射對象費慰梅(下圖,我特意挑了一個左側臉的) ——

(金嶽霖、懷抱女兒梁再冰的林徽因、費慰梅、費家友人、費正清等人在北京天壇留影)

什麽,太遠?看不清楚?那就再來張近影 ——

(漢學家。林徽因畢生好友。研究中國藝術和建築的美國學者。1931年從哈佛藝術史系畢業)

至於其他出場人物,“四十上下年紀,兩道短須,春風滿面”的文學教授,疑似影射1891年出生的胡適(下圖),三十年代初時任北大文學院院長。

“很年輕,身材魁偉,圓圓的臉,露著笑容”的政治學者,非常吻合1900年出生、25歲便做了清華大學政治學教授的錢端升(下圖)。

“不是一個圓頭大腹的商人,卻是一個溫藹清臒的紳士”的“我們的先生”,呼應的自然是在營造學社任職,同時以“梁思成林徽因建築事務所”名義在北京掛牌營業的梁思成(下圖右)。

(2)

小說本身的情節很簡單,無非就是一乾人在太太客廳裡虛偽地寒暄,然後聊一些不鹹不淡的事情,繼而相繼告辭。但期間的人物心理刻畫,入木三分。只是稍嫌多了一些火氣與刻意,少了幾分圓熟自然。

虛榮的太太,佔據這許多上流人士眾星捧月的位置,對男士們的愛慕來而不拒,又欲拒還迎。

首先是從小就仰慕她的陶先生,“癡癡”的表現還算讓太太滿意 ——

太太笑說:“你找個地方坐下,試驗作的如何了?還在提倡科學救國罷?”陶先生仍舊堖坼的含糊的答應了一聲,帽子放在膝上,很端正的坐在屋角的一張圈椅裡。他的心微微的跳著,在恐懼歡喜這獨對的一刹那。 看他依舊說不上話來,我們的太太又好笑又覺得索然,微籲了一口氣,懶懶的站起。

然後是從未出場的“詩學教授”,可能也是太太的裙下之臣,因而被太太向文學教授舉薦到了大學任教。結果移情別愛的事情被袁小姐披露,登時就壞了心情 ——

文學教授站著笑說:“您舉薦的人哪會有錯!他雖然年輕,談鋒卻健,很會說笑話,學生們在他班上永遠不困。不過他身體似乎不大好,我仿佛常在布告板上,看見他的告假條子。”袁小姐忽然笑說:“你們說的是小施呀?他哪裡有病!我差不多每天下午看見他在公園裡,同一個紅衣蓬發的女子,來回的走著。

我們的太太稍微的怔了一怔,便斂容說:“其實我也不十分認得他,是去年冬天他拿了一封介紹信,同他自己的一本詩,上門求見,我看他寫的還不壞,便讓他在這裡念了幾次,以後他也很淒切的告訴我,說他是如何的潦倒。我想也許你們文學系裡,容得下這麽一個人,沒想到……”我們的太太微微的搖一搖頭,咽住不說了,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到窗前,指頭撫著杯沿,心不在焉的向著窗外喚道:“彬彬,你進來。”

接著,開朗活潑富有魅力的柯露西登場,喧賓奪主,完全搶了太太的風頭,太太不得不反擊了 ——

露西忽然睜開眼睛,笑得幾乎連椅子翻了過去,兩手亂搖著說:

“不必念了,底下等我來念——‘跳動的是你的心’,‘星,心,輕,親,’你又在湊韻……”這一串銀鈴似的笑聲,把這屋裡靜寂的空氣完全攪散了。大家都笑了,政治學者大笑著,站了起來,指著露西,說:“秩序!秩序!你這淘氣鬼。”

袁小姐一個人沒有笑,只看著我們的太太。太太坐起來,正要說話,詩人已笑嘻嘻的卷起詩稿,從沙發邊爬到露西椅旁,拿紙卷打著露西的頭,說:“你是怎麽回事,盡拆我的台!”露西仍笑著用夾著紙煙的手,扶著帽子:“小心,你,我的新帽子!……”

Daisy站在門邊說:“小姐,電話打通了,老姨太請您說話。”太太皺著眉頭說:“叫彬彬去接,我沒有工夫。”一面站起來,走到哲學家面前。哲學家坐著不動,隻微笑著抬頭,指著露西的背影,聲音很輕,說:“女人,這不是一個完全的女人麽?”我們的太太忽然很柔媚的笑了一笑,便坐在哲學家的旁邊。

但露西並沒有收斂。作為冰心在劇中的代言人,貌似口無遮攔的性格,有意無意間又向太太開火了 ——

小院門外有人聲,一個仆人走到屋門口,Daisy連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說了幾句話。仆人出去,Daisy又轉身進來,先看著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才對我們的太太說:“吹笛子的楊先生來了,問小姐今晚上還練習不練習昆曲。我回了他了,說不唱了,客廳裡客還未散,周大夫也在這裡……”文學教授笑對周大夫說:“你看你多煞風景,否則我們又有耳福了。”周大夫連忙站起,笑說:“我該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來也沒有說什麽,我隻說過與其學唱還不如學彈,到底不傷氣。她的身子你們也知道……”文學教授斂了笑容,回身對我們的太太說:“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們應該勸您把這些事都撇開,不過我們都是‘人’,有時太自私了,只顧到自己的眼福,耳福……”我們的太太微微的笑著,向著文學教授彎了彎腰,正要說話,露西在一邊忽然笑起來,接了下去,說:“別忘了還有口福!”大家也大笑起來,又似乎覺得不好,趕緊收住,我們的太太斂了笑容,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請注意,作者借露西說的這句“別忘了還有口福”,有惡毒之嫌。

眾人一一告辭離去,露西還不忘展開勝利者的宣言 ——

露西對我們的太太笑了一笑,說:“對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帶走了,我知道你一會兒要去聽戲,中間也要休息休息的。”我們的太太從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沒有言語,便回過頭去。

此時此刻,太太的心情已經壞到了極點。還好,哲學家知趣地以借書這個經典橋段,讓太太冰涼的內心稍感慰藉 ——

哲學家從書架上又取下幾本書,同《婦女論》磊在一起,挾在臂裡,笑著向我們的太太說:“這幾本書可否借我一讀,遲日我再送來。”我們的太太笑著看了哲學家一眼說:“你先把上次借去的書送回來再說!也沒見我的書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這些書。”哲學家笑說:“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窮人,買不起善本,只好沾你的光。”

接著,離而複返的詩人,以熟練的表白,終於讓太太破涕而笑 ——

詩人進來時,客廳裡又已收拾過了,壁爐裡燃上松枝。屋裡沒有燈,我們的太太抱膝坐在爐火微光之前,懶懶的,聽見詩人進來,頭也不抬。詩人也沒有言語,輕輕的拉過一個墊子,便坐在太太旁邊,輕輕的說:“這微光,這你,這一切,又是一首詩!”太太不答。

詩人輕輕的站了起來,走到窗前,叩著籠兒,說:“太靜了,連最活潑的金絲雀也不叫了。”我們的太太這時才看了詩人一眼,歪著頭說:“金絲雀現在不高興!”

詩人笑了,走到太太椅旁坐下,撫著太太的肩,說:“美,讓我今晚跟你聽戲去!”我們的太太推著詩人的手,站了起來,說:“這可不能,那邊還有人等我吃飯,而且——而且六國飯店也有人等你吃飯,——還有西班牙跳舞,多麽曼妙的西班牙跳舞!”詩人也站了起來,挨到太太跟前說:“美,你曉得,她是約著大家,我怎好說一個人不去,當時只是含糊答應而已,我不去他們也未必會想到我。還是你帶我去聽戲罷,你娘那邊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那些等你的人,不過是你那班表姊妹們,我也不是第一次會見。——美,你知道我隻願意永遠在你的左右……”

我們的太太不言語,隻用纖指托著桌上瓶中的黃壽丹,輕輕的舉到臉上聞著,眉梢漸有笑意。

此時,“我們的先生”,終於出場。顯然先生對詩人在家庭裡的出沒已經習以為常。他聽說太太要和詩人一起去聽戲,不僅沒有阻止,反而體貼地讓她自去,並且說 ——

“剛才孫經理還請我和他到六國飯店去看西班牙跳舞,我辭了他,我想著你不大舒服,我自己去也沒有……”

隱忍的紳士這句還沒有講完的話,一下子打中太太內心中柔軟的部位 ——

我們的太太聽著,忽然看了詩人一眼,一回身便側坐在先生的身旁,扶著先生的臂腕,幽幽的說:“我本來也不一定要去,因為娘那邊已約下了人,只好去應酬一下,你既然犧牲了西班牙跳舞來陪我,我也願意犧牲楊小樓來陪你。我也倦,我們只在家裡守著爐火坐坐也好!”

我們的先生愕然了,從來未曾受過這樣的溫存!他受寵若驚的正要說話,我們的太太趕緊說:“你不用勸我,我一定不去了!我倦得很,只要你陪著我!”說著歪了下去,俯在先生的肩上,眼裡竟然有了淚光。

詩人無奈只得告辭 ——

詩人凝神看著爐火,回頭笑說:“不用晚飯了,我也吃不下。我已住慣了冷屋子,正是‘慚慣了單寒羈旅’!”他一面笑著吟哦著,往外就走。我們的太太忽然站起,要叫住詩人,詩人有我們的先生送著,已走出小院門口了。

太太心裡尚懷著對詩人爽約的歉疚,但故作瀟灑的詩人說是返回旅館寫信,待獨自鑽入了黃包車後,卻 ——

深深的向天噓了一口氣,說:“走,六國飯店!”

貌似情種實則濫情的虛偽,一句話就被冰心刻畫得淋漓盡致。

(3)

點評完《太太客廳》的藝術性,咱們轉回到小說的思想性來。首先,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是,《太太客廳》是不是影射林徽因及其家庭沙龍?

對於這個問題,跟隨小文看到這裡的讀者,心裡的答案應該早已呼之欲出。先不講小說中幾個重要角色的形象與圍繞在林徽因身邊的真實人物的酷似,冰心簡直可以說是用筆對著照片刻下來、對著簡歷(專業背景、年齡、喜好等)抄下來的。單說那時北平的知識界,無人不知“太太客廳”,就是林徽因北總布胡同的客廳。

三十年代初的時候,北平確有不少文化沙龍。冰心本人在燕京大學就有一個“星期五敘餐會”。但最知名的,經常吸引諸多文化名流同時到訪與高談闊論的所在,非梁思成家的客廳莫屬,因為這個客廳的女主人是林徽因。京城文化圈裡的“太太客廳”,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冰心弄筆,劍指徽因。這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再無疑義了。冰心文中的不少細節片段,更是貼著影射對象來寫。試舉一段 ——

哲學家還在看著《婦女論》,聽了便合上書,微笑說:“太太,我看你也太要強了,身體本來不很好,又要什麽都會,什麽都做,依我說,一個女人,看看書,陪陪孩子……”我們的太太笑了起來,說:“你看的是叔本華的《婦女論》呀,又罵開女人了,女人便怎樣?看看書,陪陪孩子,就算一生的事業嗎?

以上一段是有出處的。一直”逐林而居“的金嶽霖贈給梁林夫婦的對聯:梁上君子,林下美人。金是打趣梁思成,也為了讚美梁林二人的品質,把梁的職業(為了古建築而在房頂上上下下)與林的美麗,以藏頭詩的形式編在了一起。據說,梁思成聽到以後很高興,說:“我就是要做‘梁上君子’,不然我怎麽才能打開一條新的研究路線,豈不是紙上談兵了嗎?“可林徽因並不領情:“什麽美人不美人,好像一個女人沒有什麽可做似的。我還有好些事要做呢!”金嶽霖歎服鼓掌。

再舉個例子,小說中幾次三番在太太與丫鬟Daisy、女兒彬彬之間的對話中提到了“老姨太”及其訂戲院包廂的事,以及“老姨太”提及的遠在長春的彬彬的外公(也就是太太的父親)。這是冰心在向讀者強烈暗示太太的出身 —— 她是庶出!當然,此時我想很多讀者已經猜到了,林徽因的生母(何雪媛)也是其父林長民的妾,並沒有什麽文化。這是從小就一直藏在林徽因內心的痛,卻被不避諱他人家庭隱私的冰心再次揭了出來。

後世有貌似公允者為冰心辯護,指作者寫小說有原型很正常,因此認定小說是諷刺某一個人,那只是讀者的感覺雲雲。但我們從以上對比描寫來看,在《太太客廳》裡,林徽因及其家庭沙龍已經遠遠談不上原型這麽簡單了。冰心作為筆耕經年的作家,當然知道該如何把握原型與影射的區別,其實只需要把原型的核心內涵提煉出若乾就好,其他情節、枝葉與細節都可以也應該虛構。

但冰心並沒有這樣做,小說中“像”原型的地方比比皆是。為什麽?這只能說明,冰心是刻意而為,是明知不該為而為之。

她就是要用諸多細節的酷似,來告訴影射對象林徽因 — 我說的就是你!

告訴圍繞著林徽因的朋友們 — 我說的就是你們的仰慕對象林徽因!

林徽因對《太太客廳》的自認自領,實在是迫不得已。人家就差指名道姓了,你總不能裝鴕鳥吧。畢竟我們林大小姐也是個有脾氣的,既不是耶穌,也不是聖人。

冰心在晚年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在與朋友的對話高職門做了澄清 — “《太太的客廳》那篇,蕭乾認為寫的是林徽因,其實是陸小曼,客廳裡掛的全是她的照片”。冰心的話,頗有此地無銀之感。《太太客廳》通篇,大概像陸小曼的地方也就是牆上掛的照片了。

(4)

《太太客廳》影射林徽因毋庸置疑。那麽問題來了,冰心為什麽要影射林徽因,她的動機與目的是什麽?

喜愛林徽因的讀者可能大多以為是冰心自認才貌不及徽因,(男)人緣也不及這個福州老鄉,從而產生了女人固有的羨慕嫉妒恨。非要打打林徽因的臉,內心才能舒坦。

然而,冰心自己肯定不會這麽認為。如果簡單地用三個字來形容冰心寫作此文時的心理動態,不過就是“看不慣”而已。儘管,在很多時候,“看不慣”與“嫉妒”的界限遠遠談不上分明。

冰心在1931年就寫過一首詩《我勸你》,頗有可觀之處,全文抄錄如下 ——

只有女人知道女人的心,

雖然我曉得

只有女人的話,你不愛聽。

我只想到上帝創造你

曾費過一番沉吟。

單看你那副身段,那雙眼睛。

(只有女人知道那是不容易)

還有你那水晶似的剔透的心靈。

你莫相信詩人的話語;

他灑下滿天的花雨,

他對你訴盡他靈魂上的飄零,

他為你長作了天涯的羈旅。

你是女神,他是信徒;

你是王后,他是奚奴;

他說:妄想是他的罪過,

他為你甘心伏受天誅。

你愛聽這個,我知道!

這些都投合你的愛好,

你的驕傲。

其實只要你自己不惱,

這美麗的名詞隨他去創造。

這些都只是劇意,詩情,

別忘了他是個浪漫的詩人。

不過還有一個好女人,你的丈夫……

不說了!你又笑我對你講聖書。

我隻願你想象他心中悶火般的痛苦,

一個人哪能永遠胡塗!

一個人哪能永遠糊塗,

有一天,他喊出了他的絕叫,哀呼。

他掙出他胡塗的羅網,

你留停在浪漫的中途。

最軟的是女人的心,

你也莫調弄著劇意詩情!

在詩人,這只是莊嚴的遊戲,

你卻逗露著遊戲的真誠。

你逗露了你的真誠,

你丟失了你的好人,

詩人在他無窮的遊戲裡,

又尋到了一雙眼睛!

噓,側過耳朵來,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只有永遠的冷淡,

是永遠的親密!”

一九三一年七月三十日夜

1930年冬,林徽因因肺結核辭去在東北大學的教職,回到北京西郊香山修養。梁思成還留在沈陽。徐志摩往返在京滬之間,時常去探望林徽因。林徽因病中無聊,又重新開始寫詩,與徐志摩常有應和之作。於是浮言遽起,傳到了後來被沈從文稱之為“教婆”的冰心耳中。

林徽因的個性,自然不會輕易被浮言左右。但冰心一聽,卻立即寫就了這首勸誡詩,還發表在剛創刊的《北斗》上(戲劇性的是,同期也刊登了林徽因的詩《激昂》)。我們在這首《我勸你》中,看到了濃厚的勸導與說教意味。在詩中,“詩人”不堪到了極點,這與後來的小說《太太客廳》裡的詩人一脈承接。同樣,詩中“你的丈夫/好人”被冰心灑下的同情,也延續到了小說之中。

至於詩中的“你”,這位美麗高貴、身陷婚外戀的已婚女性,由於沒有聽從冰心的詩的“勸告”,在兩年之後就只能在小說《太太客廳》中,作為“我們的太太”,被鞭撻與諷刺了。此外,那時徐志摩儘管已經不幸罹難,卻還是逃不過冰心鋒利的筆,繼續在小說裡充當著浪蕩詩人的角色。

(5)

終於,我們可以面對這篇文章在標題裡就提出的問題 — “《太太的客廳》裡的“太太”到底像不像林徽因?”

請注意,問題問的是“像不像”,而不是“是不是”。我們在前面已經無可辯駁地確認,“我們的太太”就是在影射林徽因,整篇小說就是在諷刺林徽因愛慕虛榮,借文化沙龍招蜂引蝶。在作者冰心的內心裡,不是“太太”像不像林徽因的問題,“我們的太太”就是林徽因。

然而,可是,小說中這位太太,還真的不像林徽因。或者說,只是像作者心目中的林徽因,卻遠遠不是真實的林徽因。

冰心心中的林徽因,極其自戀,虛榮、虛偽、甚至虛幻!整日沉浸在男人的恭維與討好之中而不可自拔。而真實的林徽因呢?就在冰心寫作此文對林徽因冷嘲熱諷之際,正和梁思成一起在山西的荒郊僻壤一路考察古建築,條件非常艱苦,成果也非常豐碩。這是冰心在《太太客廳》裡隱喻的金絲雀的形象嗎?

冰心本人大概從未參與過在梁思成林徽因家裡的文化沙龍。她想象中的林徽因的客廳裡,恐怕就如同《太太客廳》裡所描繪的那樣,金嶽霖、錢端升一眾人等就是圍繞著林徽因閑聊,甚至隱隱地爭風吃醋,然後林徽因笑吟吟地維持著男人們之間的關係。

事實上,二戰時期歐洲戰場唯一來自中國的戰地記者蕭乾,後來在《才女林徽因》中是這樣描繪他1933年在“太太客廳”中吃茶時所見到的林徽因 ——

“聽說徽因得了很嚴重的肺病,還經常得臥床休息。可她哪像個病人,穿了一身騎馬裝……她說起話來,別人幾乎插不上嘴。徽因的健談絕不是結了婚的婦人的那種閑言碎語,而常是有學識,有見地,犀利敏捷的批評……她從不拐彎抹角,模棱兩可。這種純學術的批評,也從來沒有人記仇。我常常折服於徽因過人的藝術悟性。"

在冰心筆下,太太客廳富麗奢華,“太太”是一個天生養尊處優、耽於享受、習慣被人伺候的人。而真實世界中,林徽因卻陪伴著丈夫走遍窮山惡水,只為了尋訪、研究和保護古建築,這是一個養於深閨飯來張口的嬌小姐能乾的事情嗎?

特別是日本侵華以後,林徽因拒絕了好友費正清費慰梅夫婦去美國講學和養病的邀請,拖著病體,帶著孩子一路南下,先到昆明,再到李莊,在貧病交加、油燈的油都買不起的情況下幫助同樣身體很差的梁思成,完成《中國建築史》。李健吾抗戰期間聞聽林徽因雖罹患重病而不離開祖國時,激動地說:

“她是林長民的女公子,梁啟超的兒媳。其後,美國聘請他們夫婦去講學,他們拒絕了,理由是應該留在祖國吃苦。”

冰心一部《太太客廳》,不僅看錯了林徽因的性格個性,也看低了林徽因的人格情操。

(6)

有冰心的辯護者這時又會說,《太太客廳》作為小說,來自於生活又高於生活,不是針對某一個人,本來就只是在深刻揭露與諷刺那麽一群頹廢虛偽的文化界人士。但問題是,當時的北平城乃至整個民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成天聽戲跳舞的人有沒有?很多。但基本上以官太太、商人太太為主體。科技與文化界人士大多忙於研究創作,哪有那麽多閑工夫遊手好閑?

三十年代的中國文化界,正是群星璀璨、大師輩出的時代。如果這些大師整日都是圍聚在太太客廳裡聊天打屁,他們的學術成就從哪裡來?

實際上,這麽多知識界精英時而匯聚在林徽因家中開沙龍,一方面是為了放鬆身心,更重要的是通過這種跨界的溝通討論來開拓視野和思路。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更何況都是頂兒尖兒的文藝專才的所思所想,必然能夠碰撞迸發出新奇有趣的靈感。

每個學人研究學問的途徑和方式是不同的。有胡適、沈從文此類喜歡交流來觸類旁通的大師,也有錢鍾書這樣喜歡閉門讀書苦苦專研的學者。不能說那種一定好,那種一定不好。但喜歡苦讀的人因此看不慣別人,寫篇《太太客廳》或者《貓》這樣的小說來譏諷別人,實在就缺乏雅量了。

《太太客廳》,不僅看低了林徽因,更是把整個一群中國當時最傑出的大師,胡適、梁思成、徐志摩、金嶽霖、沈從文、蕭乾、周培源、張奚弱、錢端升等等,全部都看低了。

從這個角度來講,《太太客廳》作為一本小說,試圖諷刺某一類人,卻發現實際無有此類人等供她諷刺,實在地講,從立意的高度就已經是失敗的了。文筆再好,也只能偏於下等而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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