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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亞蘇的相關主義批判:偶然性是唯一的必然性

甘丹·梅亞蘇(Quentin Meillassoux)

▊文 | 漁飛(社科院哲學所碩士研究生,政治哲學方向)

梅亞蘇的理論起點在於反對“相關主義”(Correlationism),後者是梅亞蘇定義的一種哲學類型。相關主義認為:相關性無法被超越,我們僅僅思考與存在之間的相關性,而無法進入任何獨立的一方。在康德之前,哲學主要致力於對於實體的思考,康德之後,哲學則只能思考相關性。對於相關主義來說,如果要談論某一事物,那麽這一事物只能是這個人自己的設定,也就是說這個事物X最終只是思維的相關項。因此,不能夠構想一種觀念論意義上的絕對事物X,一個與主體相分離的X是不存在的,我們不能夠觸碰到關於絕對之物的絕對知識,只能得到“為我們而在”的知識。在梅亞蘇看來,海德格爾、胡塞爾甚至維特根斯坦都是相關主義者。

相關主義的教條使得思想不能夠思考任何處於思維外部的現實,從而拒絕了一切科學知識的可能。但真正的情形並非如相關主義所宣稱的那樣,因為數學能夠描述一個人類缺席的世界,考古學也能夠運用技術探測出一塊化石的形成年份,這些都是獨立於主體的相關性之外的確切知識。也就是說,對處在主體之外的世界進行描述是可能的,一種無關主體性的知識是能夠被確立的。出於這方面考慮,梅亞蘇將所有能夠獨立於人類主體而存在的知識描述,都定義為前先祖性(ancestrality),他用這一概念初步探索如何走出相關主義。

梅亞蘇對於相關主義真正有力的反駁來自於相關主義的內部。從相關主義的歷史發展來看,它首先不是一種反實在論,而是一種反絕對主義,相關主義的主要對手是絕對主義者、觀念論者,這應和了20世紀盛行的反形而上學思潮。梅亞蘇在《有限性之後》模擬了一段相關主義與絕對主義者的論辯(中譯本P108-P119),在那兒,相關主義是用“事實性”(facticity)來反駁絕對主義者。事實性被梅亞蘇理解為實在性的不可推理性,也就是對於“存在之存有”給出最終根據的不可能性。“事實”直接被梅亞蘇理解為一種偶然,事物能夠以別的方式而存在,這是可能的。以笛卡爾的“我思”為例,我思就是一種有條件的必然,因為我不一定能思考,因而笛卡爾達到的絕對只是一種偶然的絕對。所以,如果“相關”是事實性的,那麽就不能說“相關”是實在的必然組成部分,因為事實性是一種偶然。故而,相關主義在用“事實性”這一概念反駁絕對主義時,那麽就必須承認一種獨立於與思維的、非相關的可能性。所以,相關主義運用事實性反對觀念論時,也使得事實性成為了自身理論的局限。

在使用作為偶然的事實性來駁斥相關主義的過程中,梅亞蘇才說出自己真正的目標,他是要構建一種非經驗性質的偶然性哲學。梅亞蘇的偶然性觀念,不是經驗意義上的偶然——類似於一本書的毀滅或者一個蘋果的消失——而是一種永遠不會實現的純粹可能性,是一種潛能。這種偶然性觀念意味著,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即便沒有發生,這種可能性都會持續存在。梅亞蘇因此有一個推論:存在絕不是作為事實的存在,而是作為一種事實性的存在。這個推論被他冠以“事實論性的原則”(the principle of factiality,factiality是他生造的一個詞)。因為事實性不是一種偶發的事實,它是思維與實在界的一個切面。從這方面來看,梅亞蘇似乎並未超出相關主義太多,他只是懸置了相關性的絕對性代之以事實性。而事實性,在他看來是一種永恆的偶然性。用他的話來說,必須從相關主義出發,然後證明相關主義必然設定了相關的事實性,從相關主義內部的漏洞出發,才能證明事實性才是絕對的偶然。事實性因此並非是一種對於物自體的認知,而是對於一切事物之偶然性的認識。

然而,梅亞蘇在對觀念論與相關主義進行定義時,這之中存在一些概念上的混淆甚至重合,一個明顯的例子就是他把黑格爾看成是觀念論者,但根據相關主義的定義,黑格爾的意識哲學(譬如海德格爾解讀的黑格爾)又使得他成為徹徹底底的相關主義者。那麽相關主義與絕對主義,在哲學史上恐怕並不會像梅亞蘇所擬定的那麽水火不容。另外,梅亞蘇並不是從一種實在或者說現實的角度來理解事實,而是從與絕對相對立的“有限性”與“偶然性”來理解事實,最終在將事實性等同於絕對的偶然時,這就導致了他推導出了很多奇怪的觀念,比如說“超混沌”(Hyper-Chaos)。如果說,梅亞蘇認為對於必然性的追求是形而上學的一個永恆主題,那麽類似於超混沌的時間理論也毋庸置疑屬於形而上學,這實際是一種深刻、另類的本體論思想。

起初,我以為梅亞蘇的實在論致力於將現實從相關主義、觀念論拯救出來,從而完成對於“知識”的拯救,但梅亞蘇最終的方案卻是將事實性理解為永恆的偶然性,並且著力於思考一種超混沌的時間理論,這似乎只能被判定為一場帶有科幻性質的思想實驗,就像他在《形而上學與科學外世界的虛構》所尋找的科外幻題材。從事實性出發去批判相關主義,這是一種很好的策略,但事實性更有理由是一種為現實招魂的力量,如馬克思在反對黑格爾唯心論時所說的那樣,這是一種與絕對觀念相對立的“對象性的力量”(《1844手稿》批黑格爾辯證法章)。梅亞蘇從經驗層面的有限性出發理解事實的偶然性,但他卻屢次強調偶然性概念的非經驗性質,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論證上的模棱兩可。

批判相關主義很必要,因為這能夠解放處於思維之外的外部世界,從而為“知識”的觀念留下太空。但梅亞蘇的批判最終指向的是一種超混沌理論,這不得不令人去質疑他之於相關主義的批判是否徹底。而他之所以能夠得出“偶然性是唯一的必然性”這個看上去又偏又怪的結論,只可能這麽解釋,那就是因為他的論證思路嚴絲合縫地脫胎於相關主義理論的漏洞中。也就是說,他的思想基座正是被批判了的相關主義,這一點也正是值得去努力說明的。

(本文為作者授權轉載)

甘丹·梅亞蘇著作

《有限性之後》

【法】甘丹·梅亞蘇(quentin meillassoux) 著

吳燕 譯

本書對從康德以來的批判哲學進行溯源式的再思考和批評,證明唯一絕對必然的就是自然法則的偶然性。本書讓思考的對象從局部的關聯轉變為絕對之物,將其放置在與人世經驗完全不同的關係中,進而化解傳統哲學中“經驗”與“超越”的區隔。

《形而上學與科學外世界的虛構》

【法】甘丹·梅亞蘇(quentin meillassoux)著

馬莎 譯

艾薩克?阿西莫夫(1920-1992)的短篇小說《桌球》裡,作家講述了一個著名物理學家,愛德華?布魯姆,是怎樣擲賭於製造一台等同於永動機的裝置。在進行演示的那天,他展示了某種扭曲時空的電子噴泉。為了羞辱一名對他抱有懷疑的同僚,詹姆士?普利斯,他的宿敵,他將裝置設在一張桌球台上,而他們二人正是這項遊戲的業餘選手。他提議普利斯擊打演示中的桌球……

現今炙手可熱的歐陸新銳哲學家甘丹?梅亞蘇提出了對這一短篇的一種解讀,對休謨、康德、波普爾提出的懷疑主義作出了全新的解答,完成了他對於形而上學的精彩討論。在這篇評論後也附上了《桌球》的譯文,正是這個短篇小說將他帶入了對產生虛構、科學與科幻小說的概念的提問。

梅亞蘇通過對科學外虛構的小說的驗證,具象地描述了科學外世界的虛構所構建的世界的樣貌。更為核心的是,他提出了新的虛構小說的類型:科學外世界的虛構小說,即科外幻小說。從這本書開始,他對於自己的核心哲學命題的研究,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用解讀文學作品的方式闡述自己的哲學觀點,也讓這部作品具備了很強的可讀性。

編輯 | 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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