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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低估的幾部金庸小說也有靜悄悄的美

查老先生去世,大家都很傷感,這個傷感是對自己少年時代的告別,那些影響過我們人生觀的人都走了,世間變得更沒意思了。

但從為人的角度,除了中年失子的沉痛,金庸的一生稱得上完滿,即便是大夥兒普遍孤寂的晚年,他說一句話還會引起注意。這世界太多作家是死後成名的,他而立之年便一舉成名,此後聲名不墮,一手政論,一手小說,有井水處便有金庸。

他在世時,是華人文化界最有影響力的作家,沒有之一,上至領袖,下至走卒,天下誰人不識君?開創了一個小說品種,只是因為太過通俗,不能領取文學獎項。

他在新聞界、政界、商界也有至高地位,曾被左派罵為豺狼庸,列在暗殺名單上,也是因為他的話大家都在聽,更幸運的是他生活在香港這個安全島上。1948年,《大公報》臨時需要一個電訊編輯,把上海的金庸派到了香港,這不是幸運是什麽?

他又是作家裡罕見的億萬富豪,福祿壽考,能有其一便難得,查先生集齊了,據說他是聽著親友的影片電話去世的。他的小說被王朔許可證筆差(《我看金庸》),這是古龍之外武俠小說家普遍的問題——文字不夠精心雕琢,但在快餐式連載的情形下,金庸做到了沒有品質很次的作品。

他每次寫小說前會布好人物關係,形成基本腹稿,所以他和梁羽生有個鮮明對比是:梁的開頭氣勢恢巨集,越到後面越泄,金庸正好相反,開局平平,越往下走越有味,就像燒水,起初平靜,終於沸騰,典型的例子就是《射雕》的說書開局和《鹿鼎記》前半卷不厭其煩地講文字獄,這兩部書主角都很晚才出場,光看開篇真想不到是湟湟巨著。

他寫友情愛情親情人情世情家國情,對政治歷史的認知,小到美食,大到理想,人日常的所有思考都涵蓋其中了,所以才會有那麽多知音,才會有與“紅學”、“張學”並列的”金學”,才會只靠十五部書便建造了“金庸宇宙”。

寫字的、拍戲的,我們這些吃開口飯的哪些沒靠老先生掙過稿費?讀過他,等於擁有了和直男聊天的永恆話題,真的,靠著紅樓夢、張愛玲、金庸,就能開專欄。

密友倪匡給金庸小說做過排名:

第一名《鹿鼎記》,倪匡說它是古今中外第一好小說。《鹿鼎記》寫的是一個庸俗憊懶小子的奇遇,已經不算武俠小說了,韋小寶算不得會武功,就是靠投機取巧步步驚心步步贏,最後他很失落,身邊竟沒有一個知己。

第二名《天龍八部》,想象力奇詭,格局巨集大,三個男主角並行,段譽本來是第一男主的,寫到後面喬峰戲份雖少但奪了鋒芒。

第三名《笑傲江湖》,特殊時期的政治隱喻,東方不敗是武俠小說中少有的變性人,但他對權勢的厭倦又意味深長,他的格局比任我行高到不知哪裡去了。

第四名《神雕俠侶》,主寫男女之情。我個人是不太喜歡小龍女的,覺得她和王語嫣一樣,不太有靈魂,她自主嫁給絕情谷主那段很難理解,傷心可以隱居可以質問對方,為什麽要嫁個不愛的老頭子?但除了她和郭芙之外,女配個個惹人疼,金庸的配角很多都可以再延展出一本外傳。

第五名《雪山飛狐》,模仿了《羅生門》。

第六名《倚天屠龍記》,關於正邪的辯論。

第七名《射雕英雄傳》,倪匡認為這部書太中規中矩了,排名靠後,但射雕是人民群眾最熟悉的金庸小說,除了83版電視劇的功勞,書中人物各個活靈活現也是主因。

第八名《書劍恩仇錄》,因為是處女作,相對較弱,陳家洛的個性很不痛快又有點虛偽,紅花會集體智商掉線,把香香公主當作籌碼送給乾隆簡直是腦子有泡,儘管金庸在《飛狐外傳》裡強行叫紅花會眾英雄,把他們高大化,仍不掩其愚蠢。

第九名《連城訣》,人性之醜惡。

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最重要的那幾本大部頭就不說了,一千個人有一千個書中角色,想說說大家不常提的我認為被低估的幾本,倪匡前面提到的有《雪山飛狐》和《連城訣》。

《雪山飛狐》和《飛狐外傳》是人物串聯故事獨立的系列,主人公胡斐在這兩本書裡是兩個人,似乎忘記了過去的經歷,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程靈素死後他才留了那把大鬍子,只是十幾年過去了,他遇到苗若蘭一見鍾情讀者接受不了,但也是男人的正常反應。

《雪山飛狐》非常像阿加莎的某本小說,一群人聚在密室,風雪交加,圍爐猜誰是凶手,交織著謊言和真話的版本經過多方印證,事實漸漸厘清。胡斐名為主角,根本不重要,這本書最厲害的是沒有主角。田青文的死嬰,誰是殺田歸農的凶手,寶刀的下落。。。這些謎團才是主角,金庸在這本書裡大過懸念癮,結尾胡斐那刀有沒有向苗人鳳劈下也沒給答案。

它完全掙脫了武俠小說的傳統寫法,書中人物完全可以替換成現代推理,警、匪、線人、目擊者各懷鬼胎,氣氛詭譎。

《飛狐外傳》才是傳統武俠小說,特別是少年胡斐火窟裡救眾人那一段,緊張刺激的章回體,跟長阪坡的趙雲一樣英雄了得。但有意思的是,這麽個少年英雄,為了陌生窮人可以不顧情人的眼淚,不顧金錢誘惑去找鳳南天報仇,但很少有讀者會喜歡他,因為他所有的英雄舉動都被一個少女消解了。

女二號的成功就是男一號的失敗,這也算很罕見了。武俠小說中男主角可以不帥,但主要女性不能不美,哪怕是瘸腿的陸無雙,臉也是美女。惟有程靈素,一個面黃肌瘦毫不起眼的小丫頭,純憑智慧和癡情令讀者無限惋惜傷心,牽怒於胡斐,以致於厭煩女主角袁紫衣夾在其中礙事。

固然是這個角色讓眾多平凡女性有代入感,也是因為每版電視劇裡的程靈素都很秀氣,觀眾忘記了她書中的形象,自然會替她不平。她是金庸小說中最有犧牲精神的女孩子,這類形象本來不缺乏,但都稍差一口氣。

公孫綠萼也很可憐,但她有個糊塗媽和狠毒爹給她減分了,最倒霉的是楊過身邊的女人太多了,個個一往情深,就削弱了她的力量,不像程靈素長期和胡斐並肩作戰,犧牲得更加合理。

雙兒、小昭是男讀者喜歡的奉獻型,可她們缺少點自主人格,更像女仆不像伴侶,可以贏得男人的寵,但不容易得到尊重。

胡斐是有點忌憚程靈素的,她智商比他高,倆人在地位上是平等的,一個你怕的女人為你而死,這種死帶來的震感更強烈。

《連城訣》,這本書最可怕之處在於男主角狄雲竟無一個可信之人,狄芳、丁典、水笙是僅有的好人,但他們也全遇到了欺詐、背叛。哪怕是親人、愛人,也是騙你害你的,可以說是金庸最腹黑的一本書。

萬震山深夜砌牆那段就是偵破小說的寫法,這個細節在夜裡想起還是不寒而栗。

另一個恐怖的情節是凌霜華被父親活活釘死在棺材裡,棺材內壁留下她長長的指挖血痕。前面凌霜華和丁典以菊花為暗號的戀愛含蓄溫柔,後面就來個這麽驚人的結果。

結尾的雪山大戰,血刀老祖用計讓敵人陷入多疑、驚懼那段真是陰森如地獄,不光是場面血腥殘酷,主要是人性可以由於恐懼而變形,我都懷疑金庸在寫這本書期間心情很糟,凡事想到了最惡的可能。

《連城訣》是這樣一本書,你很難鼓起勇氣重讀它,但其中一些細節讀一次就一輩子難忘。

《俠客行》金庸著重想講的父母對孩子的舐犢情深,他失去兒子後寫類似情節很動情,謝遜與張無忌,張三豐與張翠山,韋小寶和陳近南,包括《俠客行》中石破天父母失去孩子,但我感覺這段並沒有展開,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俠客島島主把心懷鬼胎的武林人士叫到島上進行道德審判,像貓兒耍老鼠一樣,真實意圖卻是教他們領會高深武功,這種作派像不像大富豪搞惡作劇,你以為他們要大屠殺,其實他們只是玩狼人殺。

《白馬嘯西風》是最細膩的愛情小說,人們隻記得李文秀對蘇普的單戀,卻忘了養育李文秀的計老人是真正愛著她的人,可以為她去死。這段單戀因為計老人有點像李的養父和他偽裝出來的老漢外形而少有人提,但實際他和李文秀年紀差不了多少,相貌英俊,只是相遇時他以老人面目出現,以後再也不能把愛字說出口,這段感情莫名變成了畸戀,李文秀的單戀有讀者心疼,他的呢?

只有射雕三部曲、天龍、笑傲、鹿鼎這些大部頭,金庸當然可以成為武學大家,不過他那些試驗性質的、錦上添花的中篇一樣具有手不釋卷的價值。他能成為武俠第一人,依賴的不是文字,而是構思、結構、人物性格、全方位覆蓋的縝密思考,別人是為稿費為興趣寫武俠,他是為抒發為志向寫武俠,別人講的是術,他講的是道,獨一個思想性,就成為了武俠小說界的張三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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