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共識，美是見識
薦見第84個
關於美的故事
這個夏天的爆款《哪吒之魔童降世》分账票房在今天零點超過10億元，超過《功夫熊貓3》的分账票房成績，累計綜合票房突破11億元，成為國產動畫電影的票房冠軍。這是歷次改編中對傳統哪吒故事中改變最大的一次，將“剔骨肉還父母”的人倫悲劇改寫成了協力對抗天命的合家歡。作為提倡忠孝順從的中國文化中少有的反叛（另一個是孫悟空），每一次對哪吒故事的書寫，都與時代息息相關。
1
朋克官二代與專製孱弱的父親
哪吒的原型學界無有定論，大概率來自印度佛教經典。傳入我國後，形象身份幾經迭變，隨著毗沙門與唐開國大將李靖在佛道的雜糅中合為一體，成為“托塔李天王”的第三個兒子。至南宋，有禪宗高僧創造了“那（哪吒）析骨還父，析肉還母”的情節。這一故事，在《西遊記》和《封神演義》中被發揚光大。
《西遊記》裡對於哪吒暴抽龍筋、踏倒龍宮、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在佛祖處重生，以及追殺李靖、佛祖將佛塔賜予李靖、令哪吒拜佛為父調和父子矛盾的故事已有提及，但比較簡略。在《封神演義》中，小說用了整整三回的篇幅，詳細講述了哪吒的前史。
這是所有版本中最複雜與凶悍的哪吒。他在東海口的九灣河洗澡，混天綾蘸在水裡把龍宮搖得亂響。龍王派夜叉上來巡視，問：
“那孩子將什麽作怪東西把河水映紅，宮殿搖動”。
不能算過分，但哪吒見夜叉面如藍靛，發似朱砂，巨口獠牙，便罵道：
“你那畜生，是個什麽東西也說話？”
夜叉自尊受傷，怒而動手，被哪吒一乾坤圈打死，笑言：“把我的乾坤圈都汙了”，然後繼續洗澡。龍王三太子上來興師問罪，說夜叉畢竟禦筆欽點，哪吒毫不避諱殺死了他，說：
“我乃陳塘關李靖第三子哪吒是也。俺父親鎮守此間，乃一鎮之主；我在此避暑洗澡，與他無關，他來罵我，我打死了他也無妨。”
得知三太子身份後，放言惱了連老龍王的皮也剝，三下五除二打死熬丙。之後，又拿李靖的乾坤弓、震天箭練習弓馬，隨手一箭，就射死了骷髏山白骨洞石磯娘娘的門人碧雲童子，李靖將哪吒帶去石磯娘娘處領罪，在外等候的光景，哪吒又打死了石磯娘娘的另一個徒弟彩雲童子。
哪吒的所作所為與正義無關，而是好勇鬥狠仗勢欺人，十足無法無天的官二代。但這個玉面羅煞也敢作敢當，當四海龍王前來問罪時，厲聲斥曰：“一人行事一人當，我打死熬丙、李良，我當償命，豈有子連累父母之罪？”於是剖腹剔腸，剜骨肉還於父母。別人的命不是命，自己的命也不是命，這位官二代，很有點硬核朋克的意思。哪吒樂隊的《鬧海》對他的描述還是挺精準的：
今朝我三頭六臂
身後的蓮花盛開
回來我取你性命 再鬧東海
金剛圈和紅綢緞
看我舉銀槍在手
要在這混沌世界
大開殺戒
作為父親，李靖在哪吒闖出禍事後，既無疏於教導的自責，亦無對子女不成器的痛心，隻一味恨怨“誰知生下你這樣好兒子，惹此滅門之禍”（母親亦是），余下只有對“俱為刀下之鬼”的恐懼。哪吒死後，其師太乙真人要他與母親托夢，在翠屏山造一座行宮，好托生天界。李靖得知後堅決不許，哪吒轉而威脅母親：“你全不念孩兒苦死，不肯造這行宮於我，我便吵你個六宅不安。”
母親心中懼怕，才瞞過李靖與他建造行宮。但李靖發現後，大罵哪吒畜生，生前擾害父母，死後愚弄百姓，一鞭打碎哪吒的金身，放火燒掉廟宇。哪吒大恨，上天入地追著李靖報仇，直至燃燈道人給了李靖一座金塔，不認父便拿金塔來燒，父子二人才算罷手。
拍攝於1979年的《哪吒鬧海》承襲了《封神演義》的基本故事，但做了重要的改編。首先，將哪吒塑造為為民除害的英雄，而將龍王一家塑造成為害鄉裡的惡霸。其次將李靖再度矮化，如果說《封神演義》中的李靖還有對怙惡不悛的哪吒動怒的理由的話，那麽在《哪吒鬧海》中，他作為一方官員，對為非作歹的惡人無限忍讓，對自己英雄的兒子毫無支持甚至不惜犧牲，還要打著為國為民的名號，已非自私孱弱可以盡述，可謂傳統文化負面毒素的結晶。
2
頑劣兒童因愛終歸正道
《哪吒之魔童降世》對原有故事做了顛覆性改編。這位畫著煙熏妝、總是將兩手插在褲兜裡吊兒郎當的史上最醜哪吒，也是最純良的哪吒，實在有負“魔童”的稱謂。他之前被屢屢詬病的行為，更多屬於孩童的惡作劇，並沒有殺人害命。因為誤中魔丸，哪吒從小就生活在人們的歧視與孤立之中，百姓們認為他一定會成為妖怪壞人，對他謾罵、指責、汙蔑，預支了所有的惡意。而他所做的那些壞事，就成了本能的還擊與自暴自棄。
事實上，這位哪吒天真無邪，會因為女孩兒願意跟他踢毽子開心不已，交到敖丙這個朋友後激動得想掉淚，無比珍視。而龍王的三太子敖丙，此次得到了最好的待遇，不僅沒有被抽龍筋，還獲得了靈珠，生得俊美清雅。龍族想擺脫妖的身份，敖丙是全族的希望，但他幫助百姓一旦露出真面目就前功盡棄，被人唾棄。電影以將混元珠提煉為魔丸與靈珠為媒介，把哪吒與敖丙設置成了被命運擺布的雙生子，畢竟他們那麽像“陳塘關小魚兒”與“深海花無缺”。
另一大顛覆就是李靖與他的夫人。一改以往故事中唯唯諾諾的形象，這位夫人潑辣彪悍，也溫暖慈愛，她能上陣殺敵捉妖怪，也願意陪自己的孩子玩，不難看出近段時間女權浪潮的影響。而李靖的形象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從懦弱、專製、自私、動不動就要犧牲自己的孩子，轉變為父愛如山。
當鎮民們皆指哪吒綁架小孩時，他相信自己的孩子，調查出是海裡的妖獸所為，並要在所有人面前為他洗刷冤屈，為了讓他們到場；作為總兵，甘願放低身段，一家一戶上門相求。當哪吒被民眾打擊非常沮喪的時候，李靖告訴哪吒他是靈珠轉世，令他快樂了兩年。他竭盡全力尋找解救哪吒的辦法，不惜以命換命，只因為“他是我兒。”
龍王即便投靠天廷、鎮壓同類，也未獲得信任，還被永禁龍宮，於是想出盜取靈珠、誅殺魔丸的計策希望能位列仙班。敖丙心懷善意，卻被謾罵侮辱，加之背負著家族的重托，一怒之下要活埋陳塘關。電影沒有臉譜化反派，而是做出了更合理、人性化的解釋。哪吒得知自己是魔丸後萬念俱灰，但父母的愛令他重新振作，學會了控制自己體內的破壞力，發出了“我命由我不由天，是仙是魔我說了算”的呐喊。
至此，《哪吒之魔童降世》的主旨成為“我是誰”，這是一個典型的西方故事。現代最火的魔幻故事《哈利·波特》中也有這樣的情節，哈利一度對自我產生懷疑：他會蛇佬腔、能與伏地魔精神溝通、時不常也會冒出些邪惡的小念頭。小說通過鄧布利多等人之口不斷告訴哈利：分院帽將你分到格蘭芬多而非斯萊特林，是聽從了你內心的呼喚，是你的願望，而非天生的特徵，決定了你成為什麽樣的人。
而造成最關鍵選擇的是愛，是父母對子女的理解與愛，是朋友之間的體認與愛，因為有了這樣的愛，我們得以無堅不摧，乃至向最高的命運挑戰。這是好萊塢最經典的核心觀念之一，哪吒的故事由此完成了從傳統到普世價值的轉變。
這是這些年來最成功的轉變。在《功夫熊貓》大獲成功之後，曾有一部高度模仿的《兔俠傳奇》，在市場上幾乎沒掀起水花。除了技術不行之外，還因為模仿隻停留在表面，而內裡是非常陳舊的劣質武俠觀。《大聖歸來》是新時期國漫獲得聲譽的開始，但除了主線與故事張力均不如本片外，精神內核也不算出色，悟空從自暴自棄到重整旗鼓，雖然是以現代人的方式表現的，但現代性並不突出。
《哪吒之魔童降世》是做得最自然和到位的一部，對傳統故事的改編自然順暢，深受周星馳電影的影響，與觀眾有網絡時代的默契，有包括哪吒/敖丙cp在內的一切喜聞樂見的元素，精準打中了觀眾的笑點與淚點，符合大眾的價值觀與期待，這些都是一部商業片要成功的必備元素，因此《魔童降世》票房捷報頻傳一點不奇怪。而它的美術風格，也做到了協調融合，基本風格是美漫，個別人物如敖丙有日漫風，點綴以中國元素，又沒有“隔”的感覺。
3
創建現代願景
然而哪吒的原初文本是“弑父而不得”的，這是典型的中國傳統故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要與父母決裂，必須付出剔骨還肉的代價；子一代的反抗總是不成功，會被父輩無情的鎮壓。在“孝道”如同天條的文化環境中，似哪吒這般以如此決絕的方式反抗父權，可謂驚天動地。
當這一精神價值被拋棄時，哪吒也就不成其為哪吒了——如果《魔童降世》中的人物不叫這些名字，不叫哪吒，這個故事還能成立嗎？答案是肯定的。而在以“孝”為核心的文化中，哪吒這樣的精神資源本就稀缺，不管是其以自戕為代價的反抗，還是不為倫理道德所束縛的童真，比起此部電影中淺嘗輒止的“逆天改命”與小清新的天真，都體現了人性與環境更深層的衝突；沒能在現代得到進一步挖掘與表現，還是可惜的。事實上，我們從未拍出過“弑父”的情節，而哪吒的演進之路則是越來越文明與單純。
《封神演義》中的哪吒，凶頑狠辣，有一種原始的野蠻與生命力，生於一個典型的封建家庭，父母與他之間只有權力與利益關係，並無溫情。但他得以還生，不是因師父們的仁慈，而是因為他有更大的任務，充當薑子牙的先行官，為武王伐紂出力——因為更有權勢的父親（君王），對生父的行為才得以忽略不計。
《哪吒鬧海》中將哪吒塑造為英雄，以正義淡化了其行為的殘暴。哪吒自刎不僅是個人秉性，也是為了百姓免受災患。電影善惡、階級分明，帶著明顯的“階級鬥爭”的時代烙印，太乙真人則像是腐朽家庭外的革命導師，哪吒在他的點化下獲得新生，不再有誓要尋父報仇的執念，成為更光明的存在。
而《哪吒之魔童降世》不想再回顧或面對沉重的歷史，而是選擇創建新的願景。一方面，社會生活中出現了新型的親子關係；另一方面，以各種血淋淋的社會新聞、豆瓣“父母皆禍害”小組的火爆與被封，以及但凡涉及親子的問題關注度之高、爭論之激烈，便可知幸運的哪吒只是一部分人的生活，甚至少部分人的生活。但是電影更願意去描繪一個理想的狀況，去創造更現代的未來，而這種願景未始不會成為普遍現實。
香港九龍灣馬來街興發大廈15樓D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