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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怡微:從《白羅衫》,到文藝作品中的“一片苦情”

四月四日,江蘇省蘇州昆劇院編排的《白羅衫》在滬上演。作為昆曲老戲新演的代表作之一,《白羅衫》劇本排編緊湊,矛盾激烈,可看作戲曲劇本當代改編的范例。戲曲舞台搬演的故事,雖然令人有情情愛愛、花前月下的刻板印象,但真正有悲劇力量的,卻大多是親情與忠義的故事。《趙氏孤兒》《四郎探母》,上次寫到的《清風亭》是幾例,《白羅衫》同樣如此。圍繞著“血緣”故事、超“血緣”故事,戲劇新編不斷叩問更深層次的人的問題,這些問題即使以當代的眼光來看,依然十分沉重。例如昆曲《白羅衫》似乎就在問,孔子說的“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直在其中嗎?情與真理、正義的廝殺,到底有沒有人能從中獲利?血緣團圓,又真的那麽必然地令人期待嗎?

《白羅衫》

昆曲《白羅衫》的故事脫胎於《警世通言》第十一卷《蘇知縣羅衫再合》。“蘇知縣”叫蘇雲,好不容易考上個窮官,卻遭遇“水賊佔妻”的厄運,被私商徐能誘騙丟入河中。徐能霸佔蘇雲懷胎九月的嬌妻不成,醉酒時徐能兄弟徐用放走蘇妻,蘇妻逃亡後於尼姑庵廁屋產下一子,用貼身羅衫包裹,撇於柳樹之下。酒醒後的徐能追趕蘇妻,途中撿到嬰兒,倒也歡喜,抱了孩子回去。

徐能精心栽培養子徐繼祖,徐繼祖十五歲時赴京會試,路上遇到個老婆婆與他敘話,說起自己有個兒子蘇雲曾中進士,十五年前為強梁所害,後取出一件羅衫交給徐繼祖,托他一路上幫忙打聽兒子下落,另一件羅衫則在兒媳身上。另一方面,蘇妻已在尼庵多年,一日聽聞有位徐禦史路過此地,便找人幫忙寫字告狀。徐繼祖看了狀子,得知真相,心中慘然。隔日再查,又對上了兩件羅衫。時逢得意忘形的徐能帶著當年傷害繼祖親生父母的同夥來送賀禮,大排宴席之所也是這些罪犯的落網之地。

小說寫得很利落,並沒有擴大繼祖的內心衝突,隻說“想著養育教訓之恩,恩怨也要分明”。真相大白後,死到臨頭的徐能也是未改強梁本性,歎口氣道,“我雖不曾與蘇奶奶成親,做了三年太爺,死亦甘心了。”

1980年代末,《看狀》大堂 (石小梅 飾 徐繼祖)

在昆曲《白羅衫》中,最後一出《堂審》是全劇高潮。在陳年恩怨得以厘清之後,全戲的焦點轉折為父子兩人寂然相對的凝重局面。從公領域的“為官”降落到私領域的“為子”,徐繼祖甚至自殺了一次,還放走徐能一次,都不願面對養父與生父的這段血海深仇。十九年來,徐能金盆洗手、吃齋念佛,對繼祖百般疼愛,寄予厚望。他所有的僥幸,都寄托於真相遲來,而自己對徐繼祖的付出,能夠折抵一些自己的罪責(“雖則代父伸寃,做爺個有一片苦情”)。

當他戰戰兢兢問兒子,我這個罪會怎麽判。徐繼祖顫顫巍巍地告訴他,會判死。這令他徹底絕望。改編的問題在於,徐繼祖的生父、生母形象趨於模糊,他們明明是毫無疑問的受害者,他們的感情卻被遮蔽了。徐繼祖在兩個父親之間終究要選擇一方裁決,他不願意背負“殺父”的責任,最終也沒有親手決斷。到此窮途末路,徐能為了維護兒子的官位、也是他親手栽培的功果,選擇了自盡。徐能的理由是,徐繼祖還有一個父親,就是君父。徐繼祖的“孝義”不是通過“親親相隱”可以實現的。而後,螟蛉孝義幻滅,君父所安保全,換得蘇家團圓。

“一片苦情”,說的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親情、友情、愛情,而是養育之情。我們的文學作品中,有很多形象豐滿的養父,譬如余華的《第七天》、劉震雲的《一句頂一萬句》,但我們也很少就“養父有罪”怎麽辦做出清晰的導向。昆曲《白羅衫》的改編,試圖通過放大徐能的內心景觀,拷問血緣內外,也拷問情感與正義,似乎是一個有趣的范例。養父的恩重如山,是因為養父將“兒子有出息”作為一個罪人嚮往良善的救贖之力,照應徐繼祖的“開宴迎親報養恩”,反而顯得涼薄。徐繼祖的兩難,又叩問命運弄人的古典戲劇議題。也令後續的親子團圓,顯得不那麽令人期待。這都是改編策略的魔術。

同樣是講述親子問題,電影《地久天長》似乎也折射了相似的“當代意識”。我們中國人很重視兒子(如電影中的兒子叫“劉星”/“流星”,修車鋪叫“繁星”),因而也很重視“失去兒子”。“兒子”像一個信仰般的,使人歷經創傷、苦難、罪愆,還不能問。在“兒子”的問題上,內心有愧的人對於自己的錯失是多麽清楚,一改反派應有的反派邏輯。每一步,是與非、明與暗都胸有成竹,死而瞑目,邏輯正常到有如教科書一般,該負疚的負疚,該道歉的道歉,該保全大局就保全大局,彰顯了更多的作者意志,總令人感到太滿太全太失真。回看《蘇知縣羅衫再合》,反而顯出了世俗故事的面貌,“月黑風高浪沸揚,黃天蕩裡賊猖狂。平陂往複皆天理,那見凶人壽命長?”簡單,偶然,徐能說出“十八年,養虎傷身,做憊懶人麽”,才更像徐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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