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小說《伊春》:我們往往經不起任何推敲

吳琦 主編

台海出版社 出版

@流微照影

這篇小說的敘事手法十分獨特,它帶來了一種開放式的閱讀體驗。身為讀者,既可以選擇一遍掃過強調感受,也可以多琢磨兩遍,或者基於對小說細膩程度的信任,進一步閱讀整理,推導可能的整體結構。其中各有各的理,這裡我想呈現的是一種細讀與結構化的認識,作為走近《伊春》的一種路徑。

1)初次讀完,將驚異於整篇小說一點也不順滑。這篇小說是由 33 段彼此相對獨立的章節構成,時間線索很不明晰,甚至不同章節的呈現方式也不同。結合小說語境,可辨別出三種大致不同的呈現方式:

一是第三人稱敘事,以“他”為主要的聚焦對象;

二是對電子郵箱格式的模仿,標有發件人、收件人;

三是對 QQ 聊天的模仿,類似對話體,基本不加引號提示。

辨認完後,最想確認的是小說中的人物,可這一步難以邁下去。第三人稱敘事中,幾近用“他”、“她”指代主要人物,有些章節內部,就連是否指代著統一的對象都不太好確定,更別說整體把握;而電子郵箱與 QQ 聊天的形式,可以初步認定有兩個人物存在於郵箱或聊天的兩端,不過這裡的身份同樣不清晰,前後也未必統一。經過再閱讀,只能大概認識到全篇中的“他”應該一致,與 S 密切相關;“她”涉及到的人物眾多,包括 Y、Z、臨時來的姑娘、伊春、厭世的姑娘等等。此外,還有 S 的頭兒、旅店老闆等也很重要的相關人物。

帶著解決了百分之一的謎團,繼續深入。接著試圖重新把握情節的連貫性,尤其是支撐小說的時間線索。傳統的小說像一串完好的珠子,時間總體乖乖向前流淌;而這裡的珠子則散落一地,盡是時間的片段與凝固的記錄。考慮到這則文本的開放性,電子郵箱與 QQ 聊天的形式優先帶來了一種踏實感,讓我們相信它們確實存在——無論言語的內容如何,總歸是有人在某個時段打過這些字。而平常容易梳理的第三人稱敘事,這裡卻因為時常出現的“夢”、“回憶”、“想象”等字眼,再加上人物指代的不確定性,總讓人疑心其中情節在時間線索中的真實性。

2)整理完細節後,潛在的敘事結構關聯或許顯露得更加明顯。即便無法串成一體、無法辨別實在與夢境,也能局部地分別串聯起來。由此,大致能理清敘事章節中的幾組相關部分,如“坐火車出差”、“遇見伊春”,還有電子郵箱與 QQ 聊天中的前後關聯,以及兩個時空間的點點聯繫。

但從這裡開始,對文本的細讀必將帶有較強的個人想法與可能的缺漏。儘管之前的分析過程中也會有,不過從整理情節線開始,闡釋余地會更加廣闊。而且,某種評價取向也已經從路徑本身滲透出來了。是否真的需要前前後後如此的細讀?這種細讀式的解讀路徑,從另一種路徑考慮,是否根本上就沒有必要,反而限制了這部小說想要呈現的去結構嘗試、正要抗拒的那種連貫與封閉?而這種想法,在細讀過程中遇到無法處理的、無法重新安置在時間線索中的片段時,又會以另一種方式凸顯出來。

3)不過都進行到這一步了,不如試著走完。請帶著這些思考,來看看我這裡構想的、追求情節連貫性的一種綜合解讀:

小說的男主角是一名警察,網上化名為 S;他患有精神疾病,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加工外界的信息。頭兒與他身邊的同事知道他有問題,可能是為了改善他的這種情況,先是組織了集體出遊,再試圖用一個不存在的任務,讓他能夠自己發覺自身的異樣。同時,男警察有一個神秘且親近的網友,化名為 Y;不過根據 Y 的聊天與郵件內容,很可能發件人、實際聊天的是用了 Y 账號的 Z。Z 給男警察郵寄了一幅地圖,並標出了一個不存在的地點,而他則信以為真,並打算前往。

男警察先是坐火車來到了任務城市,認為可以輕易完成任務,但他怎麽能夠找到不存在的對象呢?而他的頭兒沒想到,這次任務反而加劇了他的幻想,只好支吾安撫。男警察轉而將興趣放在地圖上,又坐長途車來到 Z 標出的城市,並坐出租尋找不存在的地點,自然也失敗了。他沒有離開,而是在一處賓館住下,在三天左右的時間內寫了相當多的郵件給 Y,這些郵件也集中反映了他的夢。

總的來說,伊春是夢裡主要的形象,是男警察生活中多種女性認識的疊加,夢裡的其他事情,也是通過對現實的扭曲再現而來。比如,電影院看門人的想象,來自於他在檔案室的感受;旅館咖啡館的想象,來自於現實中在酒吧聽到了咖啡機的聲音;胖老闆的想象,來自於對現實老闆與頭兒的變形疊加;伊春遛狗行為的想象,來自於在酒店見到狗兒繞著打轉的女人,等等。而三天在賓館,他出現了發燒,幻覺可能更加嚴重。到了最後,男警察經歷聊天對象(這裡可能是 Y)揭露真相的刺激,在夢一般的感受裡殺死了伊春的想象。

@卡藍

《伊春》的文本,我讀了 3 遍。真的已經到了極限。恐怕只有《紅樓夢》的閱讀次數能達到這個,當然以學習和學業為目的的除外。

讀這麽多遍,不是因為這個文本有多優秀,而是因為這個作者實在是太能繞了,把文本的曖昧性發揮到了讓我讀不懂的地步。可能形式上的複雜能給作者帶來快感吧。能非常明確地感受到,那些被拆解的碎片,拚貼在文本的不同部分,誘導又矛盾你的邏輯,然後營造一個迷宮般的敘述——現實的無力感交織著緊縛的夢和若隱若現的回憶,讓人氣餒。當然,很多喜歡解謎的人可能會喜歡。

我在閱讀的過程中,也很想放棄,即使最後讀完了 3 遍,也還是沒怎麽讀懂。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個文本是很成功的——它將你丟在了海濱的小島上,像主人公警察 S 一樣,半夢半醒。

敘述者

這是文本比較能夠確定的部分。

一共 33 節。其中有 17 節,採用的是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來敘述。主要是從警察 S 的角度,描述和警察 S 相關的情節。第一人稱敘述的有 16 節。其中,警察 S 對網友 Y 傾訴的有 9 節。警察 S 和網友 Y 對話的有 5 節。網友 Y 對警察 S 傾訴的有兩節,其中一節是網友 Y 對警察 S 分享自己和網友 Z 對話。

主線是數量上體現出來最多的,也就是第三人稱來敘述的場景。因為是全知全能的,所以可以無痕跡地在夢、回憶和現實中穿梭。敘述人稱的變化,可能最大的用處是便於作者搭積木,將一個個的故事碎片巧妙地鑲嵌在裡面,讓信息隱藏,便於形成迷宮,讓讀者走。

主要人物

這可能是比較好確定的部分。

S,警察,40 歲。從警察局的刑偵科調到了檔案科,多年以後要出差去尋找一對私奔的情侶。據說是男人拐走了少女。

Y,服裝店老闆,S 的網友,住在海邊,喜歡遛狗,年齡可能有點老了,好像有一個內向沉默的兒子。

伊春,女主。喜歡 555 牌香煙,住海濱,在島上混得風生水起。可能跟走私車有關。

電影院看門人,勒死小姑娘的犯人。伊春的老爸(伊春這樣叫他),伊春常常去他那裡看電影。

年輕服務生,海鮮火鍋城。

誘拐 17 歲少女的老男人,40 多歲。

17 歲少女,領導女兒。

網友 Z,胖,厭食後很瘦,想自殺。

S 的領導。

借調的年輕女助理。

主要人物和主題

文本裡面有這樣幾句話:

P199 還有啊,你是對的。你不是日常的存在。但我也沒有老是想著要驗證什麽真實不真實的。(S 對 Y 說的)

P205 不要去想什麽熟悉不熟悉,真實不真實,我們本來就都是經不起推敲的,還是放鬆點吧,就從這一刻開始。我承認我好好反省了一下過去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作為一個習慣性的誘餌加破壞者,一個裝神弄鬼的家夥……(S 對 Y 說的)

P244 知不知道不重要了。你在那裡,我在這裡。我可以是任何人。你也可以。(S 對 Y 說的)

這都是跟人物相關的表述。從這裡可以看出人物的糾纏,因為他們之間會具有相似性。或者經由這種人物之間曖昧的相似性,連接起了人物。也許所揭示的是,這些人的某種共性:絕望、創傷。比如,Y 和伊春之間,她們都住在海邊,都喜歡遛狗。比如,我和伊春之間,我們都喜歡 555 牌香煙。年輕服務生和 Y 之間,Z 和 17 歲少女之間。

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可能揭示的是人身份的多樣性和重合性。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糾纏使人容易陷入其中,難以自拔。這種糾纏是通過一些意象的重複來體現的。它表明,不同的個體或者相同的個體在同一意象上不斷重複的錯覺感,就好像時光倒流了一樣。

比如,一再出現的,海邊城市、廣告牌、吃蘋果、狗、電話亭、觀前街等等……

當然,也可能,Y 就是伊春,她們代表網友這樣一種想象的群體。死去的小姑娘就是 Z 或者被拐賣的少女,當然也可能是伊春。而“我”,警察 S,因為太愛伊春,在她死後,一直忘記不了,得了抑鬱症,這種創傷的影響太大。這一次就是重新踏上面對記憶的行程。

“我”強調,沒有什麽真實不真實的,人物呢也是可以互換的。那麽這種不可靠敘述的意義是什麽呢?一種頹喪感嗎?徒增迷宮性嗎?

總之,主題對於我來說很難確定。所以,就試著從一個角度來描述一下。

我把它稱為:帶著現實的悲傷和網友之間的欲望遊戲。目的是什麽呢?解脫出來。所以在文本最後會醒來,隱隱約約聽到槍響。但是從一個囹圄中掙扎著起來了,又會陷入另一個囹圄。首先來看,文本中提到夢的地方,大概而言,開頭有三處,分別是第一、二、三節,後面有第十四、二十三、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節。開頭和結尾都是夢,中間是偶爾有夢。那麽其他大部分呢?是半夢半醒的描述。是創傷後遺症。是對著網友傾訴自己的過往。

什麽樣的過往呢?

在三十二節,是這樣描述的:“有一天,你夢到自己幫過一個女人,走私汽車,然後你什麽好處都沒要,還被人到處追殺。你們去那個海島的時候,你還以為她是喜歡上了你。實際上,她跟哪個男人睡,完全看她的需要。……”

因伊春而受到傷害了。這種累積的傷讓警察 S 把網友 Y 當作了替代品,來療慰傷口。當然,其實網友 Y 也沒有多認真,她和網友 Z 的對話也可以看得出來。她可以把 S 讓給 Z,給 Z 當獵物。所以,也許這就是一場欲望遊戲吧。沒有人多麽認真,因為網絡就像夢一樣缺乏真實性。而之所以叫試錯的想象,是因為文本形式的曖昧,人物之間的相似性和文本的矛盾性,多半都來自想象吧。

所以,這個文本的意義也許是,告訴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隱藏著一個故事,每個人都需要把這個故事講出來,才能有解脫的希望,才能掙脫想象的世界。你內心深處也有個伊春嗎?也許作者告訴你的是,該放手的時候就放手吧。

最後還想說一句,讀得好憋屈啊。對於這種精心構造的曖昧性文本,閱讀的意義何在呢?接受文學批評家的洗禮,而拒絕普通讀者的分析嗎?感覺我的分析更多是猜測性的吧。還有可能是我急於找到文本的意義,一個明確的意義,但生活很多時候是沒有意義的。它只是這樣若隱若現地展示在你面前。不過我還是認為,缺乏明晰性的文本是有天然缺陷的。至少,對讀者而言是這樣的。我認為,最好的作品是能夠在形式和內容上取得平衡的那種,而不是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形式遊戲上。

@one

《伊春》這篇小說,讀過不下五遍,也只是朦朧的印象,最初兩遍時甚至有點惱火了,覺得是作者玩的“敘事遊戲”,自己的閱讀被冒犯,因為理不出小說的故事情節,抓不住小說的敘事脈絡,而深陷其中,五遍之後我放棄了較勁,何必揪住這兩點不放?我們以往習慣了從掌握小說情節的基礎上來解讀小說,如果掌握不了情節,我們何不換一種理解小說的方式?我選擇了“感受”,從其中似是而非的故事裡,感受它的情緒,錯亂,囈語。

這篇小說我唯一確定的人物就是 S-警察(也是唯一的男性),什麽 Y,伊春,失蹤的女孩,被勒死的女孩,她們之間時而重疊時而分離的狀態,甚至可以看做一個女人在一個男人腦袋裡的多重想象,所以我和文中 S 的頭兒是一樣的看法,那就是 S 這家夥精神是真的不正常(我還是不自覺地陷入情節的窠臼中了)。

整篇小說傳達的情緒是遊離的,壓抑的,黑暗的,夢境的,是從實際生活中剝離掉的,目的是傳遞一種莫可名狀的精神狀態和情緒。就像我們打算買一輛汽車,考慮各種因素,比如性能、舒適度、啟動速度、空間諸如此類的,但一旦當我們回到根本問題上就會發現自己根本湊不出買車的那筆錢,然後之前考慮的問題一瞬間都沒有了價值,最終化為一些困擾和猶豫的情緒。

這篇小說的主人公給我這樣的感覺。但是以監視者的角度,仍然存在一個引發這一切的原點,比如上邊這個例子,原點是自己想買車了,催化情緒的關鍵在於“沒錢”,那小說的主人公 S, 一切情緒的原點我認為是欲望或者叫愛,因為他不存在愛的對象。我們可以發現小說中的幾個女性,是彼此成立又彼此消解的關係,結果就是不存在一個具體的女性對象,像 Y 所說“我可以是任何人,你也可以”,案件中的女孩被拐騙而消失,但她又出現在電影院門口,被老人勒死後又再消失(在我看來這兩個女孩就是同一個存在)。“她”和伊春的稱謂偷換(倒數一二段,她和伊春完全錯亂),這一切都說明了這一點。當我們沒有愛的欲望對象時我們所產生的情緒總是抽象的,充滿魅力的,而當我們存在一個確切對象時那種困擾是非常非常具體的,具體到嘲笑自己的可笑。這篇小說讓我聯想到畢贛的兩部電影,主人公在現實世界中的具體對象跟著主人公到達另外一個空間時,所有人物都變得不再具體而互相滲透,不分你我,其實都是主人公(也可以說是作者)在完成某種自我的解答和情緒的消解。

@O.U

讀完《伊春》,對於小說主題我並無太多想法,反而是這奇怪的寫法引起了我的一些思考。故事通常是通過人與外圍世界的互動,來展現那些變化的或是不變的。而這時敘述往往是有邏輯的,不管其中時間被如何擺弄,甚至是被打碎後拚成奇怪的模樣,因果都是其內在的推動力。而這篇小說對故事的消解,也從這兩方面入手。整篇文章不光沒有人物與外圍世界的互動,而且僅有的一些對外部環境的描寫,感覺也只不過是人物心理的外化。而我妄圖在其中找尋到的因果關係,則完全被這破碎的情節,夢囈般的自我獨白,還有那短短的詞句和橫亙其中的一個個句號抵消。

這樣寫的意義何在?當然如阿唐老師所言,這是小說發展到今天對傳統的反抗與打破,當然現在也還只是一種探索。但我覺得這個寫作方向是有一定道理的。我覺得因果關係是我們用來理解世界的工具,其本質上是過濾並集中了其中的信息。而從一個更大的角度來看(也就是拋開對我們的意義),這當然使我們得到的是一個被簡化了的世界,或者說是更宏觀,更表層一些的世界。而對於那些更幽微,更深層(不知這是否一定還代表著更個人)的真相,我們該怎樣去書寫呢?而我覺得這種寫法是對這個問題的回應。

@ 猴大猴

我讀書很快,這種習慣讓我在讀伊春時遇到很大困難,一目十行後完全沒有邏輯記憶,再看幾行還是沒有。怕錯過什麽,於是不得不改變習慣,去關注細節描寫和破碎的對話,那種感覺就像高空落水者突然墜進海裡,閱讀體驗失重膨脹,氛圍感變得極強。

寫作需不需要理解讀者,我覺得不用,對於某類目的的寫作,甚至不需要理解“自己”,因為任何理解都是對真實的建構和消解,必然帶著秩序規訓。杜拉斯依稀說過寫作甚至不是思考,而是與自身並行的另一個自我的釋放。不是說作者在釋放他這個自我,而是覺得作者剝離一切講故事的邏輯外在,消解現實幻想的通道,可能就是想探索一種真實——這種掘地三尺,人人都有的混亂與並行感。

男主 S 因為撞破上司勾當被邊緣到檔案室,過往職業創傷加重了臆想症,一心想要逃離所處世界,於是在出差被耍後決定拿著地址去找神交傾慕已久的女網友 Y 見面,S 被 Y 像放風箏似的吊著,一直心中鬱結(從他複盤走失少女心理可以看出),然而最終一無所獲,一個人在旅館醒來,手邊只有 Y 一如往常的平淡信息。伊春是 S 幻想出的人格,疊加了他的想象和所有的角色。伊春是 S 看過的電影聽過的音樂,伊春是 Y,是遛狗的女人;伊春是 S,都抽 555 ;伊春有個影院看門人,S 的小時候也有;伊春是母親,有個內向的兒子,母親也總是為 S 哭泣。S 來到了 Y 根據他的嚮往標出的假地址,可另一種生活沒有本質區別,S 沒有見到 Y,他夢到影院看門人殺死了伊春,其實是自己殺死了臆想,然而 Y 和伊春並沒有消失,如同熟睡,只是翻身。

達爾文打破了人一貫上帝之子的自戀,弗洛伊德打破了理性自戀,世界大戰打破了權力自戀,也會有新的人和事來打破這個時代的文明自戀。在它到來之前,需要警惕慣性——我們被安排進各個角色並獲得身份認同,然而對內在的探索和認知不及萬分之一。展示混亂並無限地擴充認知的邊界,或許也是一種未來。

編輯丨壞壞

圖片來自網絡

更多共讀內容。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