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細說，紅樓夢第四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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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侶

蔣勳：著名畫家、詩人、作家、美學家。福建長樂人，生於古都西安，成長於台灣。其文筆語言清麗流暢，兼具感性與理性之美，深受多方喜愛和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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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夫人向鴛鴦提親

邢夫人還給王熙鳳出主意：“你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鳳姐心裡暗暗想道：“鴛鴦素習是個可惡的，雖如此說，保不嚴他就願意。”因為鴛鴦一向是個有原則的人，不肯與王熙鳳同流合汙，所以她覺得鴛鴦可惡。“保不嚴他就願意”則是說，不能保證她就願意。“我先過去了，太太后過去，若他依了便沒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隻怕就疑我走了風聲，使他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見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

你看王熙鳳的防範心有多強，只有在絕對世故的家庭長大，對人才會有這麽強的防範。所以她就要找方法躲避了：“方才臨來，舅母那邊送了籠子鵪鶉來，我吩咐他們炸了，原要趕太太的晚飯送過來的。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了，拿去收拾去了。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拔了縫”大概就是說車輪出了問題，古代的木頭輪子，拔了縫就不能用了，所以要送去修理。可以了解嗎？就是說等我們回來後，車也修好了，鵪鶉也炸好了。你看王熙鳳的反應有多快，幾秒鐘就能想出一個點子。

“邢夫人聽了，便命人來換衣服。鳳姐忙著伏侍了一回，娘兒兩個坐車過來”。到了之後鳳姐又說：“太太去老太太那裡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問起我過去作什麽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她現在又改變計謀了，就是她要晚一點到，讓婆婆自己去碰釘子，她退下來。“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來，和賈母說了一會閑話，便出來假托往王夫人房去，就從後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門前過。”看似無心，其實是有意。經過鴛鴦的房門，“見鴛鴦正坐著做針線”。

我們前面說過，賈母隻穿鴛鴦做的衣服。你會感覺到雖然賈母是主人，鴛鴦是丫頭，可是她們之間很親，好像比女兒都親。因為就算親生女兒，也不一定能像鴛鴦照顧得這麽妥帖。鴛鴦看見邢夫人，趕緊站起來。夫人就笑著問：“做什麽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兒越發好了。”以讚美的方式先搭上話，“接他手內的針線瞧了一瞧，隻管讚好。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鴛鴦大概不用想，就知道邢夫人“渾身打量”是什麽意思。

下面就是透過邢夫人看見的鴛鴦的穿著和外貌：“半新的藕合色綾襖，青緞蔥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幾點雀斑。”背心是掐腰的，所以叫“蔥牙背心”；“蜂腰削背”，就是腰非常細，背非常窄。邢夫人看鴛鴦看到這麽細，她大概也在想，我那個老不死的丈夫，難怪會看上她。所以這裡面很有趣。“鴛鴦見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裡便覺詫異”，笑著問：“太太！這會子不早不晚的，過來作什麽？”

她心裡已經覺得有一點不對了。邢夫人使了一個眼色，跟的人忙都退了出去。邢夫人於是坐下來，拉著鴛鴦的手說：“我特來給你道喜來了。”這一句話很恐怖。在過去，如果有人跟你道喜，你大概就知道完了，你一輩子的命運要被決定了。“鴛鴦聽了，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覺紅了臉，低了頭不發一言。”所以《紅樓夢》中的丫頭都很聰明。邢夫人說：“你知道，你老爺跟前竟無有個可靠的人。”這個話很奇怪，你是他太太，你不可靠嗎？“心裡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來的不乾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家來，三兩日，又肏鬼吊猴的。”

這句話大家感受一下，原來賈赦想跟“人牙子”買一個女孩子，“人牙子”就是那些人口販子。那種被賣的女孩子，不曉得身體乾不乾淨，買了來，又怕三天兩頭鬧麻煩，所以不敢買。我如果是鴛鴦，聽到這個話，會覺得很難接受，相親絕不可以講這種話，所以邢夫人不太會說話。“滿府裡要挑一個家生子兒的女兒收了，又沒有好的：不是模樣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又沒有那個好處。因此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裡頭，就是你是個尖兒。”

所以挑來挑去，就覺得鴛鴦最合適。這個邢夫人很有趣，直接講我家老爺看上你了，想納你為妾就好了，她卻繞了這麽半天。說鴛鴦“模樣兒，行事作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總之樣樣都好。還許諾：“你這一收進去了，進門就開臉，就封你姨娘，又體面，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終得金子換’。”鴛鴦剛好也姓金。“如今這一來，你可遂了素日的心高志大的願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

對邢夫人來講，“心高志大”的意思是：你其實並不甘心做丫頭，而想做一個體面的太太。所以現在老爺討你做小老婆，正好遂了你的志願。這當然是一個誤解。對鴛鴦來講，嫁給這樣一個老爺，其實對她是很大的侮辱。邢夫人完全不懂鴛鴦的心事，她只是一廂情願，“說著拉了他的手就要走”。意思是現在就跟我回老太太去，這事就這麽定了，“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鴛鴦不肯跟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