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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蘭成:孤獨的周作人

孤獨的周作人

隨手翻翻《苦竹雜記》,覺得周作人實在是大可佩服的,雖然有著一些保留。

讀書如此之多,而不被書籍弄昏了頭,處世如此平實而能不超俗,亦不隨俗,真是大有根底的人。在這凡事急促、局限而潦草的時代,他使人感覺餘裕。可是對於那時代的遺老遺少,以其沉澱為安詳,以其發霉為靈感之氤氳者,他所顯示的卻是是非分明,神清氣爽的一個人。

然而懂得他的人似乎並不多。弄政治的人尊敬他的聲望,可是從來就和他談不來。革命青年,又怪他不來長官革命,說他是落伍了。而剩下一些捧他的人,也並不比政客或革命青年更能了解他。

政客不必談,因為他們從來不把誰當作人去要求了解的。革命青年呢,我以為倘肯虛心地想一想,周作人在他的一面實在是提供了可寶貴的貢獻。因為革命青年之中很多人只是公式地看取政治的與社會的制度,卻不知道如何去注意這政治的與社會的制度的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一面。周作人後期幾乎是不談政治,連社會的制度那樣的名詞都很少見他觸及。他隻寫些關於平平常常的生活的文章。可是這平平常常的生活,正是政治的與社會的制度的全面滲透,使我們更切實地了解這時代的。

大概因為辛亥革命以來,政治的社會的變革反覆了無數次,而人們的日常生活卻仍然停滯在原地方的緣故,才使周作人發生這樣的觀念;從日常生活革新起,從人們的生活情調與生活智識革新起,所以變成人文主義者的吧。因為對政治的理解沒有修養,也不措意,又因為人文主義的誡條是明事理,體忠恕,就使他漸漸地離開一切面紅耳赤的爭鬥了。正如他自己所說:“一、有話未必可說,二、說了未必有效,三、何況未必有話。”他只是想做一個平實的人(不是平淡,也不是平凡,而是平實)。

也可以說是因為離開一切面紅耳赤的爭鬥,他這才有觀察人生的餘裕的。然而他又決非旁觀者。是非於他是這樣的分明,他將如何表示,而不致牽入面紅耳赤的爭鬥呢?現實的生活又確是到處充滿著面紅耳赤的爭鬥,周圍的人們都在這麽急促、局限,而潦草的過著日子,他將怎樣保持人生的餘裕呢?這就使他踱進了民俗學的園子,在那裡尋得回旋的余地,並且從明清人的小品文和日本人的小品文去找題材,提出嶄新的見解,非常恰當而深刻地用前人的事物與言語來說明現實生活,正如借用太陽的反光來照明月球,使大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一樣。

可是缺點也就出在這裡,借用題材,難免被題材所限,終不如直接以當天發生的事情做題材的親切。倘說周作人與魯迅有何不同,則可以說周作人取材於明清人和日本人的小品文,而魯迅則取材於報章和雜誌。而且,人們對於這時代的變動的憤怒與喜歡,究竟淹沒了對於小事物的愛好,而從周作人的文章裡所看到的情緒上的餘裕,也只能引起悵觸而已。人是要求餘裕的,倘然過的是劇烈而迫促的生活,則要求以這劇烈而迫促的生活為題材,而從這裡面去發現情緒上的餘裕,但周作人的文章卻是以餘裕的生活為題材而示人以餘裕。這是青年人之所以不易和周作人的文章親近的緣故。

有人以“少年愛綺麗,壯年愛豪放,晚年愛衝淡”,來解釋青年人程度之低,而把周作人拉到老年人的那一夥裡去,一些少年而已老成的人們深以自己已能賞識“衝淡乃文章之最高境界”,做了周作人的朋友與門生為榮,他們其實是並不認識周作人的。

末了,還有一點余談,我覺得周作人晚年的文章,造句時或夾入之乎者也,自稱為“不佞”,也是一個小毛病。可是學他的人似乎正喜歡這些。

本文來源:一九四三年十月上海《人間》第一卷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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