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印度仿製藥代購亂相

記者|金淼

得益於強製專利許可，作為世界最大的仿製藥出口國，印度國內近3000家仿製藥企業，生產了全球仿製藥總量的五分之一的仿製藥。根據2017年到2018年的數據，這些仿製藥過半數出口到美國、歐洲日本等地，而真正出口中國的仿製藥僅佔到百分之一。

而在百分之一數字背後，是大量活躍在在監管灰色地帶的印度仿製藥代購。從《我不是藥神》的原型陸勇，再到山東聊城醫生案，仿製藥也從神壇走下，無法監管的龐大市場催生出了大量真正意義上的假藥。

與此同時，國內抗癌藥降稅、加快境外已上市新藥審批速度、醫保目錄談判又讓國內原研藥市場迅速放量。從長遠來看，能夠加速這個灰色地帶的萎縮。

以下為一名印度仿製藥代購從業者的自述：

我不是職業代購，我是五六年前開始接觸到印度仿製藥代購的，那個時候我姑父被診斷為肺癌，需要用阿斯利康的易瑞沙（注：通用名：吉非替尼，主要用於治療肺癌），國內當時只有進口的吉非替尼，一盒兩萬多。我在香港發現了一個印度Natco（注：印度知名藥企，主要產品包括：易瑞沙、格列衛等）的吉非替尼，只要兩千三港幣。

我本身就是跨國藥企的員工，有一個印度同事，我問他，這個藥怎麽是印度產的，他說，我們印度有的是，很便宜。

後來，我又有一個親戚是肝癌，需要吃多吉美（注：通用名：索拉非尼，用於治療腎細胞癌及肝癌），當時國內多吉美一盒是兩萬多，我一查Natco也有仿製的多吉美。我的印度同事就直接把印度藥店的人的聯繫方式給我了。

到後來我姑姑也給身邊患癌的人推薦，很多人都知道我有關係能買到印度仿製藥，我才漸漸代購。同時陸勇代購印度仿製的伊馬替尼（注：格列衛，用於治療慢性骨髓性白血病），也有些了些名氣。

拋開陸勇後來賣Cyno的事情，他一定程度上給國內普及了關於印度仿製藥的相關知識。

他本人最早用的也是Natco的藥物，Natco是一家印度正規的藥廠，後來不知道他怎麽就代理Cyno了。

我在陸勇的QQ群裡，他當時在QQ群裡說Cyno的藥更好，也更便宜。我在群裡問他，怎麽查不到Cyno這個廠家，靠譜嗎？問完，我就被從那個群裡踢出來 。

我覺得說陸勇是賣假藥的，這不冤枉他。

他在群裡提供的Cyno的網站，是個中文簡體網站，做得像是個空頭公司的網站，網站上有清單，包括說尼洛替尼（注：慢性骨髓性白血病的第二代靶向藥），這種印度正規藥廠像Natco、太陽製藥(印度最大製藥企業)都沒有仿製的藥品，都能在那個清單裡找到。

Cyno網站上的吉非替尼

我買過Cyno的吉非替尼，因為便宜而且還是陸勇推薦的。買完後，我把我把藥拿到香港浸會大學化學中心去檢測過。

這種檢測要買標準的吉非替尼的粉末，那一瓶就三千多港幣，最後加上檢測費用，一共五千多港幣。我做這個檢測，是想讓我姑姑換成Cyno的藥，因為和Natco的比，當時是Cyno會更便宜，兩者差了將近三百塊，Cyno當時是二百多人民幣，而且Natco也不算好買，像Cyno都有國內銀行账戶，付人民幣就能郵寄過來了。

檢測後，每片含250mg的吉非替尼，按含量來說是對的。

但是檢測的那個人和我說，你不要覺得原料成分一樣就可以了，這種山寨藥廠的製劑水品很差，他們可能只是把原料藥粉拿出來壓成片，就賣了。

製藝的問題不光是設備問題，還有崩解速度、穩定性的問題，比如要在藥物裡加入什麽樣的保護劑使得它能夠通過胃酸在小腸裡吸收，在哪裡分解，這些都是很有講究的，包括說膠囊用什麽樣的材料容易分解，有些膠囊可能到排出體外都沒分解。

山寨廠的藥可能在胃裡就大半被破壞了，起效是很小的部分。這樣病人非常容易耐藥，這個就是謀財害命了。雖然原料成分一樣，但是製藝不一樣，病人的結果是不一樣的。

我當時就想查一查Cyno這個廠的底細，我在印度的幾個大型連鎖藥店，Apollo、Fortis，都找不到這個牌子。如果說這個牌子在印度的正規藥店裡沒得賣，已經能說明一些問題了，至少證明它本身在印度國內是不合法的產品。

當時我看到有資料寫，這家企業是家藥物經銷商，沒有生產資質。包括更出名的一家Lucius，地圖上顯示的地址是斯裡蘭卡的一片荒地。

這種企業的生產可能不在印度，可能在斯裡蘭卡、孟加拉、緬甸，但是出口的時候是在印度，它是從其他地方運到印度，再由印度發往其他國家。 這個很好理解，因為印度的海關是非常腐敗的，很多時候他們會買通

海關。

現在Cyno的已經做得很漂亮了，沒有最初的山寨感，後面我也沒了解它有沒有獲得印度政府的生產許可。

這樣的企業最大的一家是Lucius，近幾年在國內出現頻率很高。山東聊城案，病人舉報醫生介紹的人賣他卡博替尼的那個，那個藥物就是Lucius的。

Lucius網站上的藥品清單

現在Cyno在中國市場的認知度比較低，幾乎沒有人會去買。但是Lucius買的人比較多的，還有就像孟加拉的幾個牌子，Everest（珠峰藥業），還有一個海灣藥業。

有些假的仿製藥是沒有有效成分，有的是自己用原料粉自己壓片的，工藝幾乎為零。

Lucius比較有名是因為奧拉帕尼、尼拉帕尼這兩個治女性的卵巢癌、乳腺癌的藥物，他們是最早用原料粉做的，而且是當時印度的正規藥企都沒有仿製的，只有它號稱生產印度仿製版。

Lucius網站上的奧拉帕尼

同時期，印度仿製藥出口的市場已經培育好了，很多患者真的以為這是正規藥企的仿製藥，而且當時奧拉帕尼，非常貴，兩萬三大概是兩個月的量，因為當時Lucius是最早出的，所以在中國腫瘤患者群體裡認知度是很高的。

當時聊城案件，新聞的圖片清楚寫著Lucius，Lucius所有的包裝盒的色調都一樣，一看就能認出來。

印度這些仿製藥不是說這兩年才到醫院裡的，在早幾年就有了，很多黑代購、非法的印度仿製藥代表是有直接跑國內醫院的。

據我所知，前幾年在傳染科，比如治療C肝的，吉三代（通用名：索磷布韋維帕他韋）這種藥物，當時國內是連原研藥都沒有，許多地方走私的藥販子是通過醫生賣出去的印度仿製藥，醫生給患者留這些人的名片，讓患者去他們那兒買。

當時吉三代仿製藥在印度的零售成本大概在一千一到一千三人民幣，但是有些醫生賣出了五千到一萬五的價格，我知道的最貴的是賣到一萬五。因為當時國內連吉三代的原研藥都沒有，C肝患者很多還是干擾素治療，一打好多年。干擾素副作用也很大，很多病人傷口潰爛、半身不遂。

聊城事件後，我會擔心像賣Lucius的這種黑代購也進到醫院裡了。而且據我接觸的這些代購比例來看，賣Lucius的比例非常高，我接觸的不下十個代購，都給我推薦過Lucius的產品。他們說，你不試試這個牌子嗎？中國人用的非常多。

而且據說Lucius被收購，收購的財團是有中國資金的影子的。Lucius前身是一家叫SP Labs的公司，之前是因為在印度國內出過質量問題，被取消了生產許可，結果資金收購了這個殼，借著這個殼去生產的Lucius，但是印度政府沒有再批過他們的生產許可，所以實質上是非法生產。

奧希替尼現在都有唐山版了，實際上就是拿著原料粉在國內的作坊裡壓片，用仿孟加拉一些公司的包裝，把它們包裝起來在國內進行銷售。

之前新聞也有報導，國內查了幾千盒這種假藥，包裝和孟加拉Incepta(注：孟加拉知名仿製藥企業)的包裝特別像，印度的藥店的人還教過我怎麽鑒別真假奧希替尼（注：第三代肺癌靶向藥物）。我知道這些有很多在中國生產。

這是一種，還有一種是在中國生產，人肉背到印度去，患者買的時候再從印度寄出來，顯得像是印度產的一樣。

國內很多的代購，很多都在做Lucius這個牌子，就說明他們並沒有對這些藥物有個篩選，沒有考慮到這些藥物可能帶來的風險。這些代購裡很多都不是專業出身的，不懂藥。

我曾經被拉到過一個代購群裡，那裡面的代購有的代購甚至B肝、C肝都分不清。一次一個患者進群求購B肝藥物，一個代購跳出來說，吃吉三代啊。而吉三代是C肝藥物。

大眾神化陸勇、聊城醫生案的時候，我怕大眾把他們美化成挑戰體制的那群人，我們藥這麽貴，他們做出挑戰，認為他們一定是對的。但是實際上不是的，包括聊城案醫生，包括陸勇，這些事可能不是大家一眼看上去的樣子，我們神化仿製藥的時候，也要意識到很多人是把不能救命的東西帶入到國內市場了，而且很多病人在用。

現在，隨著印度仿製藥大規模進入後，有些病人比如說程度還比較輕，可以先化療的，現在一上來就用靶向藥物。

有的病人自己開藥，也有讓代購開藥的。有的病人來找我的時候問我，你看，醫生給我開這藥能吃嗎？我看網上那個藥挺好的，我能不能吃？

病人不會意識到我不能給他們定他們的治療方案，他們理解不了醫藥分家，而且在這個過程中，有的代購還會說：你吃這個，包你沒事。

這個行業裡因為監管不到，所以是需要自律的，如果自律不夠，又不懂行，他們就覺得和賣蘿卜白菜一樣，賣的越多越好。

這些是不懂的，也有懂的人進來，比如學化學的碩士、博士。

在化藥合成裡，讓一個博士生加一個甲基，減一個甲基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在實驗室裡就能完成，只要有原料粉，小規模的做一做完全是能達到的。這群人加入進來也是件很恐怖的事情，流氓會武術，誰也擋不住。

最簡單的例子就是偉哥，原來有人在網上買過小作坊做的偉哥，買完拿來問我，這個有沒有用，吃了會不會死？他拿過來的就是西地那非（注：治療男性勃起功能障礙藥物）的原料粉壓的。這種肯定都是有一定的技術人員加入的。而且由於原料便宜，想讓使用者覺得見效快，有效成分會是正規偉哥的兩倍。沒有監管的時候，想怎麽做就做了。

現在歐美新出的藥物，很多都是在孟加拉仿製了，比如說像奧希替尼，這種第三代的靶向藥物，印度沒有仿製藥，只有孟加拉有，像碧康（注：孟加拉最大抗腫瘤藥物生產企業），這種藥企在國內市場上認知度很高，有很多人就是仿造他們的包裝，然後瓶子裡裝假藥。從孟加拉運到中國來。現在孟加拉版的奧希替尼假的非常多。

從我手上來看，目前仿製藥代購還沒萎縮，因為原來是知道的人少，但是像《我不是藥神》這部電影上映後，知道的人突然多了，我曾經一晚上，我接到了二十多個訂單，最近才少一點。

這個電影在印度最直接的反饋是，很多藥物短期內都漲價了，漲了百分之十幾、二十幾。

但是從仿製藥代購的延續性上來說，從首批醫保談判再到抗癌藥專項談判，國內抗癌藥銷量迅速增加，這些會有一個衝擊。而且這些談判很有力度，比如外國藥企的PD-1進到中國來，幾乎是全球最低的價格，甚至到印度買比國內還貴。

PD-1出來，對整個藥物市場也會有衝擊，但是目前來看畢竟太昂貴了，可能很多人還是會選擇靶向藥物。目前來看PD-1比較少有假的，因為生物大分子藥物，想要做仿製難度比較大，投入的資金也很多，我聽說過有O藥的假藥，但是目前我還沒見到。

還有一個是，印度在加入WTO25年以後，已經開始不隨意仿製了，政府也非常的慎重。相反是像孟加拉種國家開始增多，但是質量和產量還是無法和印度相比，仿製藥代購這個行業從長遠來看還是會有一定程度的萎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