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話:
2018年11月21日,媽媽走了。在她確診肺癌的第272天。
本文是媽媽入住臨終關懷病房(又名舒緩病房)後,我每天的零散記錄。
對比6年間,兩次陪伴至親從患癌、病重到離世,我發現:腫瘤醫療沒有向著人文關懷、身心同治的方向,有明顯改善和貼近。
尤其是力推多年的臨終關懷,其「現實版」和火爆紀錄片呈現的安慰、支持、溝通,有較大出入——我希望,這僅僅是因為我們去的機構「不具代表性」。
抱歉各位,這一系列,The end。
作者丨燕小六
來源丨醫學界
11月16日 小雨
今天,媽媽轉院,去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舒緩病房」。
媽媽已經昏迷10多天。「我們能做的都做了。你換個安靜些的地方,讓她平靜地睡去吧。」三甲醫院的管床醫師勸說。
見我收拾東西,病房眾人都來打聽。聽聞是去「舒緩」,直言:「那去等死咯。」
我想解釋幾句。終究,只是呵呵兩聲,快步走開。
我前兩天去實地顧問,也曾有這種感受。
那時,醫生未等我介紹病情,開門見山:「『舒緩病房』除了鎮痛,不做其他任何治療。你能接受嗎?」
「我媽已經不治療腫瘤。她現在血壓有點高,後續用些降壓藥……」
「我們不使用醫療手段,刻意延長生命。懂我意思嗎?」醫生說。
我跑了3家「舒緩病房」,都被回復「不治療、不點滴、不打針」。
這和我想得不一樣。
一般,臨終關懷不再對疾病本身,進行乾預。但,用點降壓藥,不讓患者因高血壓而頭暈;用些化痰葯,避免患者憋痰憋氣——我問醫生,這為什麼不算「對症治療、減輕痛苦」?沒有作答。
(作者註:事後發現,「不治療」會因情況而異。下文有述。)
我沒有心理準備,「什麼都不做」。於是,又去了其他醫療機構求床。包括區中心醫院、街道醫院,及N家護理院。
有的說:「我們沒有癌症患者要用的葯。沒法收。」
有的正值冬季住院高峰,樓道都塞滿床。
有的看完病史資料,抖起二郎腿:「你是打算,讓她死在這裡?不過也沒法帶回家,總歸不吉利……」
有的同意接收,但只能用TA們的護工,家人不能陪夜。其6人間的病房內,兩張床僅一臂之隔,沒有床圍和簾子。一個老奶奶仰面躺著,下身沒有任何遮蓋。約莫1分鐘後,1名護工拿著尿布進屋。全程,另1人站在門口,啃黃瓜。
我用了三四天,尋找、思考。最終,決定轉入「舒緩病房」。
原因有三。
一是環境。「舒緩病房」是小間格局,一屋就2或3張床,內有綠植、掛畫。窗外是高高的玉蘭樹。窗下有個小花園。顧問當日是個晴天,床上鋪開一整片陽光。樓道裡有談心室、告別室。這裡更像養老院,而非醫院。
二是「私密空間」。1名護工對應3名患者,優於護理院1:6、1:7的配製。
據病友家屬說,護工一般不守在病房裡。
那麼,拉起床簾,我那些在三甲病房沒機會說的話、礙於麵皮不曾流的眼淚,就有了出口。
三是,我幾次顧問「舒緩」,都在24小時內得到回復:「你母親的生存品質評分很低……我們安排她明天入院……」
我上網搜索腫瘤患者生存品質評分表。對應媽媽的現狀,測評結果是:卡氏(KPS)評分,20分;體力狀況(PS)評分,4分;生存品質(QOL)評分,<20分。
從這些分值推斷,媽媽活得很辛苦。
如果用各種方法,只是讓她在痛苦中度日,這是害是愛?
幾夜不曾合眼後,我決定遵照媽媽的意願,「不折騰,舒服地離開」。
圖片說明:舒緩病房的窗台上,擺著數盤綠植。護工每日都會打理。
11月17日 晴轉多雲
媽媽的鄰床阿姨,肺癌骨轉移,不到60。
她一刻不停地呻吟:「哎喲……痛呀……兒子……」
給她擦身。毛巾角垂下、撩過其胸口,阿姨身體頓時一縮,「喲喲,別擦了別擦了。」
家屬幾次打鈴,向護士站求助:「拜託,還有什麼辦法嘛!」
約莫五六分鐘後,醫生來了。TA拍拍阿姨肩膀:「***,哪裡疼?」
「輕一點……我全身都疼。」
「止痛貼、口服藥都用了。我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醫生站在床邊,對著家屬,如是說。
再接著,醫生稍做檢查,請家屬「隔壁聊聊」。回屋時,家屬鼻頭泛紅。
這天下午,護士拿來一個小音箱:「聽音樂伐?能分散注意力。痛得厲害,也可以給她揉揉。」
「碰著就疼,沒法揉。」其兒子脫口而出。
護士搖搖頭,離開了。
循環播放的音樂,夾雜著阿姨的哼哼,沒有靜心,反感煩躁。
還有幾次,阿姨的丈夫想按鈴、請醫護。被他兒子阻止,「叫來也沒用。算了。」
「舒緩病房」似乎沒有獲得家屬信任,沒有成為其面對親人死亡時的「幫手」。
這天晚些時間,護士叫我到談心室:「後面的事,你要準備起來。」
「哦……護士,真到那天,會是什麼樣?」我的臉鼓成包子,長出一口氣後問。
護士抬頭看我,眼神卻沒聚焦。「每個人都不一樣。你媽媽可能是一口痰堵住,也可能是突然的心肺衰竭……我們會觀察的。手機24小時要保持暢通。」
從這天開始,我失眠了。
圖片說明:小音箱存儲20餘首曲子,循環播放。
11月18日 小雨
媽媽,我錯了。
我不該掰開你的嘴,把手指頭伸進去,還掏掏掏,妄圖把那口痰挖出來。
我一定弄痛你了吧。瞧那眉頭皺的。
但你不能咬我呀!出血了喂!
我今兒沒碰到醫生。明天,我一定再來早點!醫生或許有辦法,把你那口濃痰弄乾凈!
11月19日 多 雲
一早,隔壁間和我媽鄰床都空了。
護工說,今天是鄰床入院第四天。「她兒子守了3天,沒留住。」
而隔壁間的爺爺,前一天還能自己坐起來,就著家人的杓子,吃兩口乾飯,吐槽醫院夥食真不行。
我突然想起,媽媽入住當天,醫生問完病史後,主動提出:「她肺部有些濕囉音,整體狀態還行。你們想用點抗生素嗎……也不是完全不能用……她有靜脈置管,點滴也方便……」
這有悖於我最初聽到的「舒緩病房不治病」的規定。
然後,TA喃喃自語:「也不能每次來,兩三天就沒了。」
於是,自入住舒緩病房起,媽媽每天會用抗生素和抗癲癇葯。
這也是治療我的葯,療愈我走出「無能為力」的抑鬱期,接納疾病和現狀。
圖片說明:每次換液前,我都會和媽媽嘮叨,第一瓶/第二瓶……護工很詫異「不是昏迷了嗎?能聽見嗎?」我覺得媽媽能。
11月20日 多雲轉晴
我趴在媽媽床邊碼字,一位五六十歲的男性拍拍我:「小姑娘,這是你的誰?」
「我媽。」
「你們什麼毛病?你們輸的什麼葯?我就說嘛,怎麼可能堅決不點滴……」
「叔,您問醫生吧。每個人情況不一樣。」
「醫生每天查房嗎?這裡醫護怎麼樣?」
「醫生辦公室在樓上。」我默了一會兒,答。
連日來,我和醫生共照面5次:第一天我去登記病史時,醫生來做入院心電圖時,第二、三天去詢問情況時,第二天臨床阿姨打鈴時。
我每天約8點半到院,下午4點半離開,未能趕上查房。也甚少見醫生主動進病房詢問情況。
我願意將此理解為,醫生不想打擾病患和家屬。
「有事可以打鈴。」我上樓找醫生,會聽到如此叮囑。
這沒有寬慰到我,沒有讓我感覺被支持。
當我問「媽媽還好嗎」,真正想知道:她是趨於平穩,慢慢走向衰竭,還是已到彌留之際?
我希望醫護能在那個時刻來臨前,提醒我,「這兩天守著她,別走。」
回想6年前。爸爸離世前幾天,監護儀持續報警。醫生著急忙慌給我打電話:「這兩天,家裡人不能走,很危險。」氧飽和降到80時,醫生說:「哪些人必須在場?快讓他們來吧。」
而這一次,「舒緩病房」沒有監護儀,我無從得知媽媽的生命體征。
怎麼辦?
離開病房時,我貼在媽媽耳朵邊說:「寶貝兒,乖乖的,明天我們再見。」
我希望這是一句咒語,賜予我倆力量。
11月21日 雨
(內容補記於2018年11月29日)
清晨5時許。手機震動了。
陌生來電。堅持不懈地響著。
我坐直,深吸一口氣,接起。
「***家屬,你媽媽5點鐘沒了。你大概多久到醫院……」
嗡嗡嗡嗡嗡嗡嗡。我腦子炸了,機械地回應著電話。
趕到醫院時,媽媽仰面平躺,還沒擦拭、更衣。她臉色微黃,五官舒展,神情淡然。臉頰溫溫的。
「我前半夜,給她掏好幾次痰……後來,我睡熟了。夢裡面,好像聽不到齁齁的痰聲。我嚇醒了,一摸,你媽媽已經斷氣。」護工說,「半夜想給你打電話的,但想到你的小孩……」
因著護工的好心,我沒能和媽媽告別。
我陷入極大的愧疚和自責中。
我已經無從得知,媽媽在臨終之際,是否有片刻清醒?她會不會害怕、孤單?她有沒有喚我的名字?如果我出現,抱一抱她,她會笑嗎?哪怕是看她流淚也好。
我甚至無從確認,媽媽辭世的準確時間。
我提出,能不能送媽媽去「告別室」,給我們從容道別的時間和空間。哭成翔,也不會影響其他人。
我的請求沒有得到回應。
我後槽牙咬得緊緊,不讓自己哭出聲,給媽媽擦拭、更衣、整理妝容。
其間,護士來為媽媽撤除管子。TA兩次更換鉗子,細細地找切入口,只為不剪傷媽媽的皮膚。
但床簾還沒來得及拉好,操作就開始了。這和我需要的「尊重遺體」,不一樣。
鄰床新病友為避嫌避晦,始終背對我們,斜靠在窗邊。進入「舒緩病房」的每個人,或多或少都預料到結局。但讓將死之人目睹別人的死亡,聽到別人的哀嚎、痛哭,會不會太殘忍了?
「小姑娘,你別太難過。你媽是解脫了。」護工勸說。
從抵達醫院,到送媽媽上靈車的5個小時裡,這是我從「舒緩病房」工作人員處,收穫的唯一安慰。
圖片說明:8月,媽媽的63歲生日。她隻說了一個願望,「你和孩子都健健康康的,我就安心了。」媽媽,我們會好好的!
和150萬同行一起闖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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