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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寶守護人”耿朔:走自己的路,與時代同行

嚮往大千世界,喜歡旅行,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講師、北京大學考古學博士耿朔原本沒想過,把自己困在三尺講台這樣的“方寸之地”。

與許多考古人不同,他覺得不一定要悶在書齋裡做學問,而是要去現場感受文物和山水的關係。為此,中國4000多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部門,他已經到訪過900多處。

同時,他還把自己的精力分散到了很多地方:給媒體投稿、給中小學生做講座、製作線上博物館課程、旅行直播講解文物故事……

這些公眾科普方面的嘗試被不少人質疑為不務正業、走“網紅”路線。

不過,耿朔自己不這麽想。這兩年,“文博熱”逐漸升溫,2018年中國博物館的參觀量增加到近10億人次,公眾對歷史文化知識的需求不斷高漲。作為青年學者,耿朔一直認為,既要寫出專業性極強的文章,也要為大眾的知識普及做貢獻。

他說:“時代已經變了,我想走一條有自己特點的道路,與這個時代同行。”

雖然,這可能是一條不太好走的路。

考古圈的旅行達人

“嵇下行四、嵇下行十八、向下行九……每塊磚都有自己的‘身份證’。”在2018年最火的文博類綜藝節目《國家寶藏》中,耿朔用一個“拚圖遊戲”破譯了南朝墓葬大型拚砌磚畫竹林七賢與榮啟期背後的秘密。“在燒製畫像磚之前,工匠先在磚塊最寬的一面寫上編號,最後再根據編號將磚塊砌在墓葬中,保證圖像完美地呈現。”

作為一名考古學者,成為《國家寶藏》中的“國寶守護人”是耿朔第一次廣泛為公眾所知。

不過,在此之前,他已經連續十幾年在《中國國家地理》《中國新聞周刊》《中華遺產》等報刊雜誌上發表歷史文化科普類的小文章,至今已經有七八十篇。2015年,他還出版了旅行隨筆《總有一段時光,虛度在江南》,以考古者的視角講述江南古村鎮的歷史和風光,被周圍人調侃為“被考古耽誤的作家”。

在周圍人眼中,耿朔是一個“非典型考古人”。

在北大考古學系就讀期間,耿朔在北大未名BBS論壇上就非常活躍。其博士室友、廈門大學人文學院教師張聞捷回憶,當時考古系的學生大多性格比較悶、比較拘謹,但耿朔是個社交達人,課余時間經常有BBS上的“網友”跑來找他聊天。

“讀書那會兒他就有網紅潛質,大家都用他的網名‘桃花糕’來稱呼他。”張聞捷調侃道。

耿朔的學生有時也覺得他不像搞考古的,“更像一個旅行達人”。

讀高中時,耿朔一度立志報考旅遊專業。得知南開大學的旅遊管理專業很不錯,他曾專程跑去合影一張以激勵自己。

點進耿朔的微信朋友圈就像翻開一本旅行攻略。在安慶,登天柱山爬振風塔,他一邊吐槽“走廊隻容一人通行,江風呼嘯感覺隨時會被吹下去”,一邊講起了“太平天國時期英王陳玉成駐此,指揮‘安慶保衛戰’”的歷史,同時還不忘推薦當地美食:“大南門牛肉包子是最有名的食品店,皮薄焦脆,牛肉新鮮!”

其實,耿朔選擇走上考古研究道路,也與一次旅行有關。

在江南的一個縣城長大,耿朔對歷史的了解主要來源於看連環畫和讀書。直到有一次,父親帶他去徽州遊覽古建築村落,耿朔才第一次覺得,歷史是立體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這次經歷對他後來學習考古和藝術史是一個重要的推動。

耿朔一直認為,考古學者不一定要悶在書齋裡做學問,而是去現場感受文物和山水的關係。在國務院公布的4000多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部門中,他已經去過900多處。

在河南丹陽考察南朝石刻時,耿朔仰頭望著2、3米高的石獸,感受它的威嚴。當挖到古人手捏的陶片時,耿朔將自己的手指與陶片上留有的指紋重疊在一起。“那一瞬間感覺很奇妙,仿佛古今連接了起來,不再被光陰阻隔。”

與一些學者“苦行僧式”的考察不同,耿朔的旅途往往看起來悠閑舒適。他自己也常常說:“我不是一個喜歡吃苦的人。”揚州大學美術與設計學院講師、中央美術學院藝術學博士王磊形容耿朔是愛玩,更會玩:“我常常跋山涉水到了古建築古村落,忙著拍照片、做測繪,但耿朔往往把行程安排得很輕鬆愉悅,比如中途去西湖劃劃船。”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一處是金粉樓台,一處是竹籬茅舍,一處是桃柳爭妍,一處是桑麻遍野。”去年,耿朔和王磊一同在杭州遊玩,置身美景中,耿朔便聊起《儒林外史》中馬二先生遊西湖的章節,興致勃勃地討論明代人對西湖的看法。作為江蘇人,王磊對西湖美景並不陌生,但與耿朔一起遊玩讓他覺得別有收獲。“他總是能把大俗與大雅融合在一起,既能看到風景,也能看到學問。

學生們的大哥哥

對於旅行達人耿朔來說,當老師原本不在他的人生規劃內。“我一直嚮往大千世界,沒想過把自己困在講台這樣的方寸之地。”直到近幾年,他才慢慢體會到教師這一職業的價值。“大學生正處在價值觀形成的關鍵時期,除了傳授知識,我更願意跟他們分享自己的經歷感受,做他們的大哥哥。”

耿朔自己就深受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齊東方的影響。2016年,齊東方以60多歲的高齡參加馬拉松全程跑,2017年又去環阿爾卑斯山7日徒步。與學生交流時,他往往談學問少,談人生多。耿朔從他身上感受到,人生是可以擴展的,不能把自己封閉起來。這也成為他四處行走,分享知識的底氣。耿朔常說:“齊老師不僅是我學問上的老師,更是我在人生態度上的導師。”走上講台後,耿朔也想把這些傳遞給自己的學生。

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大二學生桂迎洲參加了耿朔組織的《史記》讀書班,耿朔經常喊他“老弟”。在學術上,桂迎洲曾是一個非常較真的人,班級裡的同學每讀一頁《史記》都會被他指出好幾個錯別字。課後,耿朔跟他聊起此事,談到在求真的同時可以抓大放小,以更包容和溫厚的態度對待人和事,這對桂迎洲觸動很大:“知識是可以自學的,但這些是書本上學不到的。”

作為一名青年教師,耿朔的“接地氣兒”顛覆了不少學生對大學老師的認知。秒回微信、愛用熊本熊表情包……在各種微信群中,耿朔都是活躍分子,尤其熱衷於分享美食美景。

人文學院2017級新生軍訓恰逢白露節氣,耿朔在群裡為學生們朗誦“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帶大三學生去河南考察之前,耿朔“深夜放毒”,不僅凌晨在微信群裡分享當地特色美食的照片,還細細講起了他在洛陽吃水席的故事,引得學生們大呼“睡不著”。在周圍人眼中,耿朔就是個“孩子王”,無論是學業上的難題還是人生選擇上的困惑,學生們都願意和他交流:“即使想法再不成熟,他也會幫你一起分析。”

課余時間,耿朔還會帶學生組團去博物館看展,一起尋找和文物標簽上不一樣的發現。“這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王磊表示,你要把一大幫人組織起來,一邊講解一邊回答問題。但耿朔做起來卻顯得得心應手,並且樂此不疲:“其實如果不是因為條件限制,上考古課本來就應該去現場看實物。”

人文學院大一學生初楚至今對那節國家博物館裡的考古課記憶猶新。她重點觀察了綠釉陶樓,還寫了一篇報告:“當時感覺挺簡單,就像高中歷史所學的,它反映了當時東漢貴族階級的歌娛生活。”結果,報告被耿朔打了回來。他對初楚說:“更希望她從文物本身出發去提出自己的問題,而不是去回應一個已有的知識框架。”

現在,看第一手資料、近距離觀察文物對於耿朔的不少學生來說已經成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人文學院大三學生藍鵲不久前專程前往陝北考察漢代的畫像磚:“照片和實物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如果不到現場,我沒法知道這個文物有多大,處在怎樣的環境中,而這種視覺衝擊可能就是古代人製造這件東西的第一想法。”

摸索兒童教育的規律

然而,“孩子王”耿朔也並非無往不利。給大學生講課,他總是很有把握。但面對小學生甚至一些學齡前的孩子,耿朔曾一度覺得非常無措:“難度不亞於做學術報告了。”

2017年,受教育機構邀請,耿朔第一次嘗試給小學生上博物館課程,結果孩子們對於他輸出的“乾貨”興趣缺缺,紛紛趴在桌子上或者沉默地坐著,這讓耿朔倍感挫敗。“我沒有教小孩子的經驗,很多東西是靠自己想象的,結果一上課發現不是那麽回事兒。”

在與合作機構和家長反覆溝通的過程中,耿朔才慢慢摸到了門道。講到故宮的建築時,耿朔本想從介紹皇帝一天的生活入手,但是這對小孩子來說太陌生了。因此,他改為讓孩子們講述自己的一天,畫出自己住的房子有幾室幾廳,空間如何劃分,再慢慢引入故宮的相關知識。“一定要貼近孩子們的生活,尊重他們的認知規律。”

在公眾教育這件事上,耿朔一直沒什麽特定計劃。但從去年起,他開始考慮將更多的精力向青少年教育傾斜。參與《國家寶藏》節目錄製時,他第一次知道,在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出土地旁邊,有一所南京市岱山實驗小學,學校的孩子們從一年級就開始了解竹林七賢的故事,上博物館課程。

“為什麽要把榮啟期和竹林七賢放在一幅磚畫上?”“怎麽評價阮籍這個人物?”在後台,岱山實驗小學的孩子們將耿朔圍住,問題一個接一個。“孩子的求知欲是特別打動人的,他們眼神裡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敬仰和崇敬讓人產生一種使命感和責任感。”那一次之後,耿朔越來越感受到,孩子才是歷史文化的傳承者。

空閑的時候,他會想象十多年後的場景:“去某所高校做講座時,也許會有大學生走過來對我說,小時候上過我的博物館課程。”想到這裡,他便忍不住嘴角上揚。

選擇一條不好走的路

對於耿朔來說,學術研究和教書育人永遠是他的主業,但在公眾教育上付出的時間和精力,他從不會過多計較。“我是一個非常喜歡睡覺的人。如果這些時間不用來做分享知識,也會被我拿來睡覺了。”此外,他一直相信專業教學和知識普及之間可以互相促進。“有時候一個所謂外行人提出的問題,對我卻非常有啟發性。”

儘管如此,耿朔也有疲憊的時候。某個周二,在給大三學生上完一上午的《文化遺產研究》課後,耿朔的嗓音已經開始沙啞。但他隨後還要接受媒體專訪,以及與出版社洽談合作事項。“這兩年事情太多了,會怕哪件做不好。”他坦言,在學者、教師、傳統文化傳播者這三個不同角色之間頻繁切換有時讓他感到分裂。

受邀參加《國家寶藏》時,耿朔也一度非常猶豫。因為其他國寶守護人幾乎都是有著精深研究的學者,其中還包括耿朔的老師齊東方,他們都十幾年甚至幾十年致力於某件文物的鑽研,而耿朔還是一個學界新人:“很擔心能否勝任。”但很多師長和同行都對他表達了鼓勵,齊東方發微信說:“你好好參與,必超過我。”

然而,除了“跨界”本身的挑戰,耿朔在公眾傳播上的種種嘗試也引來了一些質疑。因為多數考古人都低調地在象牙塔裡埋頭做學問,像耿朔這樣分散精力的做法不是主流。張聞捷也感歎:“這不是一條好走的路。”

對於不同的聲音,耿朔很少反駁。張聞捷覺得,他會默默用研究成果來證明自己。在《國家寶藏》中,耿朔用寥寥數語揭開了拚砌磚畫的秘密,但這個看似簡單的拚圖遊戲其實花費了他一年多的時間。其間,他和學生多次前往南京博物館,仔仔細細地觀察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到最後那幅畫面就像印在了我的腦子裡一樣。”直到現在,耿朔還記得阮籍邊上那棵柳樹有43根柳枝,嵇康的鬍子是在嵇中行二那塊磚上。

王磊經常在凌晨收到耿朔的微信,談談磚畫複原的進度,或是說說某一塊畫像磚的紋路有哪些新發現。他說:“看耿朔的微信朋友圈,你會覺得他很悠閑,但其實他一直在思考,不斷推進他的研究。”

今年,耿朔有多篇研究成果將陸續發表。他自己也說:“我要加快腳步了。”

“壯年聽雨客舟中。”35歲的耿朔最近總是想到這首《虞美人·聽雨》,但他卻沒有“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的傷懷,反而對未來充滿好奇與期待。耿朔明顯感覺到,時代已經變了,大眾對於傳統文化學習的需求日益強烈。耿朔曾聽一位老師提起,多年前《千里江山圖》展出時,展廳裡只有他一個人,而2017年這幅畫亮相故宮時,掀起了“排隊三小時,看畫5分鐘”的盛況。

耿朔忍不住想知道,在這樣的時代,知識還能有多少呈現的方式。“我想走一條有自己特點的道路,與這個時代同行。”

同題問答

新京報:過去一年,你最大的改變是什麽?

耿朔:這一年我能夠強烈感受到社會對人文知識的需求越來越大,但作為從業者我們能提供的內容還太少、太單一。因此,我的改變就是去嘗試很多新的方式,比如錄製線上音頻課程、開設線下博物館課程、做旅行直播等,思考怎樣更加積極、有效地回應大眾的需求。

新京報:你心中“新青年”的標準是什麽?

耿朔:“新青年”要能夠不斷調整自己,找到跟社會和時代協調的方式。我最喜歡的一句話是“風物長宜放眼量”,“新青年”應該將眼光放長遠,踏實耐心地做好準備,從而在機會來臨的時候發揮出自己的能力。“新青年”要做建設者而不只是批評者,要用開放、樂觀的心態,不斷改變自己的偏見,靈活地找到問題的解決辦法。

新京報:未來,你對自己所處的行業有什麽期待?

耿朔:技術的變化會對知識的生產和傳播產生巨大的影響,教育必須與時代同行。未來,很多艱深晦澀的學術內容可能會轉變為公眾知識的一部分,學生們的認知水準和獲取知識的能力會大大提升。可能有一天老師想講的知識點學生都知道,或者能很快地獲取到。那麽怎麽讓他們覺得在大學裡學習是有意義?未來,我期待大學能夠教學生如何把知識串起來,訓練他們的思維邏輯,教那些他們自己查不到的東西。

新京報:未來,你對國家社會有怎樣的期待?

耿朔:這幾年中國變化太快,超過很多人能夠適應的程度,出現了人和人之間的一些割裂,父母和孩子的觀點也出現很大的差異。我期待社會在快速發展的過程中能夠考慮不同層次人的需求,具有更強的包容性,也期待隨著人文教育的推進,能夠促進公民素養的提升。

新京報記者 馮倓秋 編輯 潘燦 校對 李立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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