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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這樣談論愛情:親密與心碎的愛之藝術

又到情人節,“愛與親密”的話題兜兜轉轉再次回到了人們的視野裡,年複一年借節日之名獲得數不勝數的敘事關注。儘管2月14日的聖瓦倫丁節源自基督教傳統,愛情的感召力及其極富煽情色彩的特質卻能夠跨越不同的文化語境,使其從私領域中出走至大眾視野。愛是命定的天賦,在親密愛、性愛、人性愛、公共愛的交迭對話中豐富其內涵;愛亦背負了歷史和文化的重擔,它之所以成為人們創作與研究的重要母題之一,正是因為它以內在於語言的形式與我們的生活方式和社會經驗綁定在了一起。

人們對於愛情主題的文學影視作品並不陌生。今天,我們希望這裡呈現一些談論愛的另類視角:博物館與藝術館中的展品如何能夠成為凝結的愛的意象?藝術家們對當代愛情有哪些觀察與思考?愛情能否與更具公共性的社會關懷相聯繫?

親密是愛。雲圖映畫聯合今日美術館推出了“愛的藝術:親密”全球影像藝術大展,展覽於2018年11月24日至2019年2月24日在今日美術館2號館展出,以視覺媒介的形式呈現當代藝術家對親密關係的熱切思考與積極探索。展覽既涵蓋了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草間彌生、小野洋子等頗負盛名的藝術家的作品,她們從女性體驗情感的角度出發,以大膽創新的行為表演與藝術裝置探索“愛”的多元表達形式。同時,該展覽也展出了一組實驗性與未來感十足的影像作品,旨在討論社交網絡、虛擬空間與消費主義對親密關係的形塑,作為對當代無數新型親密形式的回應與反思。

心碎亦是愛。2018年6月,世界第一家、也是最負盛名的克羅地亞心碎博物館在上海迎來了它的第50場全球巡展,吸引了無數中國觀眾慕名前去,這也是它首次來到中國辦展。坐落於克羅地亞首都薩格勒布市上城的這家心碎博物館誕生於2006年,擁有世界各地失戀者捐贈的1000多件展品,並在2011年被授予“歐洲最有創意博物館獎”。心碎博物館的聯合創始人奧林卡·維斯蒂卡和德拉任·格魯比希奇原是一對情侶,在分手之際萌生了一個“安放曾經親密無間、千金難買的記憶”的想法。以更富有詩意的解決方法來處理已然結束的戀情,這是他們創辦心碎博物館的初衷。

克羅地亞的心碎博物館

2011年,心碎博物館的同名官方出版物《心碎博物館》上市,書中收錄了200件藏品,每一件藏品的圖片旁都附有捐贈者的說明文字,講述此件展品背後的故事。去年10月《心碎博物館》中譯本面世,將200個“人類失戀心理學研究標本”呈現到中國讀者面前。

情書、情詩、當面告白,人們習慣於且偏愛以文字和語言傳情,這是因為它能較為直觀地傳達表白者的心意,也是人們默認的正統交流方式。而將抽象曖昧的情感轉譯為聲形俱備的語言也並非一件容易的工活,更何況情感的曼妙之處往往在於其難以訴之於口的特性,不過這番勞累也是戀愛者樂意承受的甜蜜負擔。表達情感的方式與承載情感的媒介也因時代的變遷、地域的區隔、風俗的流變等變換不同的面目,就算是最基本的文字傳播,也不再僅限於在紙筆之間做文章。在當代,數字媒體技術、社交網絡與人工智能都參與了這場情愛的轉譯活動,也使得現代人的情感表達方式更為多元立體。“愛的藝術:親密”中的諸多展品都展現了這份裹挾在親密關係中的現代性。

獨白劇場(Monologue Theater)展出了翠西·艾敏的作品系列《承諾愛你》。將霓虹燈作為表達媒介是翠西·艾敏典型的創作風格,這也造就了她對情愛語句的另類書寫。《承諾愛你》由數塊電子看板組成,每一塊螢幕上都有一句經典的表白話語,比如“When I hold you, I hold your heart”,“Love is what you want”,“I listen to the ocean and all I hear is you”。霓虹燈管被彎曲成手寫字體的模樣,拚接出了這些與愛相關的感受和思想。與《承諾愛你》有著相似呈現方式的,還有劉詩園的影片裝置作品《情詩》。該作品將九首來自各個國家的古今愛情詩歌的詩句打亂,再重新拚接為一首高度抽象的冗長詩歌。這首長詩被翻譯為十三種語言,以影片滾動播放的形式呈現在觀眾面前。儘管這首被重組的詩歌讀來並沒有連貫的敘事與深刻的含義,但所有人都能夠明白它在述說關於愛的故事。

翠西·艾敏的作品《承諾愛你》

劉詩園的影片裝置作品《情詩》

這些告白的話語和情詩就像愛一樣,就其本質而言,既令人困惑,又有一種凝聚的力量,正如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反覆剖析的愛與語言之間的辯證關係——“我愛你,這一具體情境不是指愛情表白或海誓山盟,而是指愛的反覆呼喚本身。”作為結構主義者的巴特將戀愛體驗與戀人之間的情緒故事演繹為語言的蒙太奇遊戲,用極富象徵意味的符號描繪了諸多經典的戀愛情境。而當語言負荷了過載的情緒能量之時,它也導向了模糊不清的情愛路途。

[法]羅蘭·巴特 著 汪耀進 武佩榮 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7

程然的錄像裝置作品《信》在未來劇場(Future Theater)展出。該作品由劉嘉玲演繹,呈現了一個豔麗女子的心事獨白,她穿梭在燈紅酒綠的都市中,向觀眾訴說一些朦朧的心跡與真假參半的回憶。劉嘉玲獨白內容的靈感來自於程然收到的一封包裝成情色邀請函的欺詐郵件,其中充斥著挑逗的語句和曖昧的邀約。影像強化了文字的表現力,借由演員的自述表演,雜亂無序的文字自然地拚接為一個立體的女人影像——寂寞、神秘又充滿誘惑力。她既是都市人對於情欲形象的慣性想象,又映射了物質生活與精神世界之間的複雜聯繫。

程然的錄像裝置作品《信》

除了語言文字,物品也是承載感情的重要媒介。《心碎博物館》的藏品就展現了人們將抽象的親密關係實體化的諸多嘗試。比如一張寫著“Pay attention to me”的紙條、一雙不合腳的紅色運動鞋、一款同時送給妻子與外遇對象的海龜掛墜。奧林卡·維斯蒂卡在《心碎博物館》的引言中寫到,他們希望心碎博物館成為所有逝去的、痛苦的愛情記憶的保險櫃。儘管有形之物終會消散,但總比人轉瞬即逝的感情與似是而非的回憶靠譜,這也是為何許多人會在戀愛時互贈物品、將它們視作感情的確證和依托的原因。物品作為感情的能指而擁有了意義,在一些特殊的時刻,它甚至扮演或替代了感情本身。

《白色紳士鞋》:“我很開心,再也不用時不時穿上這雙白色紳士鞋來取悅她了。”

因此,維斯蒂卡與格魯比希奇試圖通過“展示”這些物品,幫人們完成“告別這段感情”的儀式。但心碎博物館的別出心裁之處,或者說頗具當代性之處,在於創始人將所有物品統一在了“失戀”、“心碎”的主題之下,以一種莊嚴的方式來紀念一段不完美、痛苦甚至是毀滅性的人生體驗。對“大團圓”故事與完美敘事體的破除,也映射了我們所處時代的某種思潮:以直面的姿態對待殘缺但真實的生活圖景。作為構築對特定群體有意義的生活秩序和集體身份的文化性機構,博物館對“心碎”面向的選擇和參與者的積極反饋,也反映了“肯定苦難”與“重新開始”在當代價值觀念中的重要性。

[克]奧林卡·維斯蒂卡 德拉任·格魯比希奇 著 王紹祥 譯

未讀·文藝家·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18-10

愛將人與人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它要求參與者全身心的投入與專注,在“愛”自身的話語框架中保持“在場”狀態。但現代工作生活的快節奏使得“愛”的時間成本顯得如此高昂,與此同時,正如程然的作品《信》所揭示的,虛擬經驗與真實情感之間的邊界變得模糊且難以分辨,“愛”似乎也成為了若即若離、飄忽不定的閃爍存在。“將時間與愛可視化,”這是塞爾維亞行為藝術家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面對這場“愛的危機”所給出的回應,通過這場活動,她也在探尋愛之於自身的意義。

2010年春夏之交,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舉行了大型回顧展“Marina Abramovic: The Artist Is Present”(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藝術家在場),她本人也親自參與了“藝術家在場”行為藝術項目的表演。在展覽進行的三個月裡,阿布拉莫維奇每日都會坐在一把木質椅上,等待觀眾輪流坐到她的對面。雙方都被禁止通過語言或肢體動作交流,只能夠通過對視的方式接觸。報名參加這場行為藝術實驗的人不計其數,還有無數特地從大洋彼岸趕來的參與者,圍觀的人也總是把場地堵得水泄不通,許多觀眾在短暫的沉默對視中感動落淚。此次展覽的高潮莫過於阿布拉莫維奇與其前情人兼藝術搭檔烏雷的重逢,二十餘年未聯絡的兩人在木桌的兩端以淚水與緊握的雙手達成了和解。紀錄片《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藝術家在場》跟隨記錄了此次展覽的全過程,並回顧了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與烏雷之間的愛恨故事。

阿布拉莫維奇與烏雷在“藝術家在場”的表演上重逢

“愛的藝術:親密”永恆劇場(Eternity Theater)為觀眾們呈現了這部紀錄片,同時該展覽也收錄了阿布拉莫維奇和烏雷在年輕時共同製作的兩部行為藝術影像作品《剩餘能量》與《戀人:長城徒步》。兩人相遇所帶來的火花和藝術能量極大地豐富了他們作品中的情感張力,並使得“愛與親密”的母題與他們一生的藝術創作緊密纏繞。《剩餘能量》以身體對抗的方式展示了親密關係的脆弱、不確定性和關係給雙方帶來的恐懼與創傷;《戀人:長城徒步》則更像是一場告別儀式——兩人分別從山海關與嘉峪關出發,花了三個月走向對方,在陝西二郎山相遇後,兩人擁抱揮別,從此不再聯絡。

阿布拉莫維奇和烏雷共同創作的作品《剩餘能量》

對於阿布拉莫維奇而言,愛既是藝術表達的話題,也是藝術創造力的源泉。她在紀錄片中表示,她的身體是她工作的主題、對象和媒介。她不僅以挑戰生理極限的行為探索兩性關係的邊界,還以“身體在場”的方式創造了一個“愛的空間”。在她看來,“藝術家在場”的意義在於任何坐在她對面的人都能夠和她產生直接、獨特且緊密的聯結並得到關注和尊重,這是對一個速度太快的世界的抵抗,她要求人們慢下來。阿布拉莫維奇和參與者在沉默注視中互相給予的無條件的愛與注意力,給她帶來了“不可思議的輕盈與和諧的神聖感”。在這些冒險式、實驗式的創作實踐中,愛與藝術都成為了藝術家的生命本身。

愛之於個人的意義紛繁變幻,對於《心碎博物館》展品的捐贈者而言,愛是一場回味無窮的情欲體驗或一份穩定熨帖的精神支持;在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眼裡,愛與藝術相伴常在。但愛是否是獨屬於私密領域的個人體驗?它是否擁有更為普世的意義?文化研究學者雷蒙·威廉斯發明了“感覺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一詞,強調未定型的社會意識與過程中的鮮活經驗——我們所體驗的人類感情不全然是“主觀感性”的結果,也受到具體社會經驗與社會關係的影響。不同於嚴謹的學術分析,在日常生活中踐行愛的人們與藝術家們以一種更直觀、更具美感的方式闡釋了愛的社會性意義。

狗項圈燈、彈簧床墊、從脛骨裡取出的螺絲釘、伽利略溫度計、填字遊戲……《心碎博物館》中的展品既有平淡無奇的,也有荒誕怪異的,但每一件展品都有著共通的特性:不事修飾地講述某次極其私密的感情體驗。它們展現了過去一百年裡世界各地的人們真實生活的瞬間,也反映了這些人們所處時代的政治、倫理和社會問題。

展品“三束伴娘捧花、來自阿富汗的信和勳章”的捐贈者在注釋中寫道:“再強烈的愛情也經不起戰爭的摧殘。”“白色長手套”的捐贈者將手套視作父親對女兒成長為一名“上層社會窈窕淑女”的期待,她將這副手套捐贈給心碎博物館,代表她與這段業已破碎的父女關係的決裂。一張來自德國的蟲膠唱片記錄了捐贈者父親18歲時的歌喉——1942年,父親演唱並灌製了一張舒伯特的藝術歌曲《阿德萊德》的唱片送給他的初戀女友,隨後他被迫參戰。在戰場上,榴霰彈彈片刺穿了他的喉嚨,父親的聲帶就此毀了。

《瓶中婚紗》:“他已經離開一年了,我真的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這件婚紗……於是我把這條裙子塞進了這個瓶子裡。”

在這些展品所講述的故事中,戰爭、傳統與習俗等更為巨集大的敘事話語以一種粗暴的方式進入愛的私人領地;而在另一些關於愛的故事裡,私密情感與公共力量的交融與交鋒以更為溫和的面目出現。譬如一位穆斯林收到了男友送給她的橡膠小豬,她不僅沒有責怪對方,還認為這隻小豬給她帶來了“我的人生我做主”的啟示,讓她意識到墜入愛河能夠改變既定的命運。一位來自墨西哥的女士捐贈了自己的一束長髮,以此奠念丈夫的十周年忌辰。丈夫比她大33歲,兩人訂婚之時遭到了無數親朋好友的反對,但兩人恩愛九年,直至丈夫過世。在這兩件展品所呈現的故事中,愛的深厚力量跨越了宗教的藩籬、破除了年齡的偏見,它克服世俗的阻力將相愛的雙方結合在了一起。

懷著“無私的愛能夠改變世界”的想法,小野洋子與約翰·列儂曾將1969年的蜜月旅行轉化為一場反戰行動。彼時越戰已持續14年。兩人先後在阿姆斯特丹的希爾頓酒店和蒙特利爾的伊麗莎白女皇酒店舉行了“在床上”(Bed-in)行動,旨在宣傳“做愛不作戰”(Make love, no war)。這是一場空前未有的行為藝術表演,行動持續期間,這對夫婦穿著睡衣在床上與媒體、政客、粉絲等各類人群會面,談論人權與戰爭等議題。

小野洋子與約翰·列儂的“在床上”反戰行為藝術表演

這場行動的影像記錄《床上和平》(Bed-in for Peace)也在“愛的藝術:親密”行動劇場(Action Theater)展出,展覽還重現了這場表演發生的場景——一間貼滿反戰標語的酒店房間內,一張擺放著樂器與鮮花的大床。紀錄片中,列儂將他們看似偏激的行動定義為一次日常性的嘗試:“就像賣肥皂,會有人說這沒有用,那麽你也可以去做一些你能做的有用的事情。因為沒有人嘗試過和平,所以默認暴力是唯一的途徑。總有一天,人們會知道,和平和暴力是不一樣的。”48年後,小野洋子再度回憶起她與約翰·列儂共同發起的“在床上”行動,坦誠承認“1969年,約翰和我都太天真了”,但她同時也相信, “這個影片是有力量的,我們當時說的話,現在也可以被聽見。”這封獨白信同樣也作為一件展品被收藏展出。對和平與善意的信仰和追求使得愛情不再局限於一份私密情感,而轉換成更為廣泛的社會力量。與上世紀六十年代反戰的社會潮流相結合的愛,擁有了更為多元的公共面向。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實習生 吳夢,編輯:黃月、朱潔樹,未經“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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