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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急診室,被家屬放棄的病人

身在急診室的醫生,看見過這世界最極致的悲歡,最殘忍的一種,就是親屬們在病患生命和金錢之間選擇。

貧瘠的生活,使得一些人不得不漠視親人的生命,而選擇向前看。熱愛生命,應該是我們每個人的必修課。

畢業後,我入職了重慶的一家醫院。完成三年臨床輪轉學習後,我被安排在急診科工作。

去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救護車上的醫生打電話通知,馬上要送來一個從高處墜傷的病人,讓我們準備搶救。

患者到達搶救室,我們給他做過最基本的生命體征評估後,發現他的狀況比預期要好,很多從高處墜落的患者送來醫院時,就已經處在瀕死狀態。

「他從多高的地方掉下來的,受傷多久了?」我詢問守在一邊的家屬,她是傷者的妻子。

「他自己從二樓跳下來。我們家位置偏,路又窄又爛,前幾天下雨,路上全是稀泥巴,我喊鄰居用車把他推到大馬路上,救護車才接上他。」女人鞋子上糊的全是爛泥。

她說他們住的是農村家庭的自建房,房子一樓一般用來待客做飯,二樓住人,高度四五米。我心裡疑惑,如果傷者決意自殺,為何要選擇二樓這樣尷尬的高度?

評估患者的傷情允許去放射科後,我們開辟了急診綠色通道,帶他做頭胸、腹部、脊椎等重要髒器的CT檢查。

拿到檢查結果,我對著傷者的妻子做了簡要說明:

他的胸部很多肋骨已經斷裂,雙肺被嚴重壓迫,導致呼吸困難。需要在胸部插根管子,排出氣體後緩解,至於肝髒和脊柱的損傷,目前不致命,但必須要住進重症監護室住院治療。

我以為女人聽到這些話後會鬆一口氣,可她一言不發。我想起之前護士陪同她去掛號、繳120 救護車費時,她從布滿裂紋的包裡拿出一把零鈔。一百多元的費用,收費人員數了半天才點清。

想到這裡,我對女人說:「如果你丈夫不慎墜樓,可以醫保報銷的。但特意自殺自殘,醫保就不給報账了。」這是暗示她在簽署《受傷原因告知書》前,想好丈夫摔傷的原因。

「村委會一直喊我們買醫保,可是那玩意一年要兩百塊,我們就沒買。他前些天半邊身子忽然癱瘓了,送他到醫院,照了個CT,醫生說是腦出血,手術的前前後後要花好多錢。我們商量了一下不治了,把他帶回家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到後面已帶著哭腔。

對貧困的家庭而言,生存本身已經耗盡全部力氣,沒有多餘的錢再為生活上保險。無止境的醫療費用是個無底洞,為了生活,她選擇放棄曾一起奮鬥多年的丈夫。

在急診科這些年,我見過各式各樣的家屬,一些人將病入膏肓的患者送來,只是為了「走過場」,並且讓同來的親戚鄰居,見證最終搶救無效的事實。有的家屬甚至提前準備好了壽衣。

我也見過一些患者為了擺脫無盡的病痛、不願拖累家人,而選擇自殺,他們多數為老年人。

不知這個女人是不是來走過場。可她丈夫只有四十出頭,跳樓造成的多處髒器損傷,都沒到重病不治的地步。

在談話中,男人呼吸衰竭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必須馬上做胸腔閉式引流,排出胸膜腔的氣體,為後面的治療爭取時間。我簡要地對她說明這項操作的必要性和風險,並讓她簽字。

她握著筆猶豫不決,許久才問:「如果不安那個管子會怎麽樣……」

「如果不安,跟被活埋差不多。他現在還有意識,這個過程會很痛苦。」

「那安了就能治好嗎?」她的聲音明顯底氣不足。

「安了管子,至少現在不會死,但以後會有併發症。他的舊疾——腦出血也沒治過,後期治療費用肯定不小,長期臥床需要人照顧……」

一旁的鄰居也開口了:「醫生啊,你不知道,在我們鄉下,這個年齡癱了比死了還要苦,不然他也不會爬到露台再摔下去……」

我心裡一沉,明白他為何會選擇從二樓跳樓:腦出血後身體偏癱,他被禁錮在二樓,只能從那裡跳。

《我不是藥神》裡有句台詞:「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病,那就是窮病。」

死亡仿佛才是這種「病」的醫生。自殺,是他為苦心經營的家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感到不忍,我說:「費用的問題你先別擔心,國家有相關扶貧政策,抽空去你們村委會開貧困證明。越拖病人越嚴重,那會就真沒救了!」

病人的血氧飽和度越來越低。不能再和家屬囉嗦下去了,儘管她始終拿不定主意,我還是拿出胸腔閉式引流裝置,給患者胸部皮膚消毒後,準備插管。

家屬開口了:「醫生,我們不治了,現在就回去……」

妻子簽署放棄治療協議後,我看著中年男人被抬出搶救室,他圓睜著眼,嘴唇和鼻翼還在拚命地翕動,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不甘地鼓動著魚鰓,只為能呼吸到一點氧氣。

但我知道他很快會被活活憋死。

這樣的情景,我不止遇到一次。

兩個月後,一個六十多歲的大爺被送進來。他的腹痛持續了很多天,以為是普通的“胃痛”沒重視,就在藥店買點廉價鎮痛藥,硬挺著,可症狀卻加重了。

直到熬不下去,大爺才到當地衛生院就診,醫生考慮可能是胃穿孔,他被送到我們醫院。

因為胃部穿孔,胃裡的消化液和食物殘渣從破洞進入了腹腔造成感染,炎症的刺激導致原本柔軟的腹壁像木板一樣硬。他必須要接受急診手術,把穿孔的地方修補好,再將汙染嚴重的腹腔清洗乾淨。

這個手術在普外科很常見,可麻煩的是,老爺子還有心髒病。

正常人的心率每分鐘不低於六十次,他的一分鐘只有三四十次,這樣的狀態根本無法接受麻醉和手術,需要安裝心髒起搏器,否則他的心跳隨時會停止。

我們告訴家屬,安裝心髒起搏器需要好幾萬,了解到這個錢新農合基本報銷不了後,大爺的兒子面露難色,不再談住院手術的事。

聽不得父親疼痛的呻吟,中年男子面色煩躁,開口道:「醫生,不就是肚子痛嗎?你打點鎮痛針就好了,我們農村人,掙錢不容易,一上來就要好幾萬,還不能報銷,這不坑人嗎?」

「要花那麽多錢,我們就不治療了吧,我兒子一家過得也苦……」大爺帶著央求的口氣對我說,「你們就給我開點止痛藥,我回家吃藥一樣的。」

由於劇烈的腹痛,他痛到面部痙攣、咧開嘴唇,那不甚齊整的黃牙暴露在空氣裡。

「病因就是你的胃破了洞,目前要嚴禁吃東西喝水。這和拉肚子吃點消炎藥完全是兩碼事。只有手術才能治好。拖久了,就像倒硫酸進肚子裡一樣嚴重。」見他們根本沒明白手術的必要性,我有些著急,提高了音量。

患者和家屬不約而同地沉默了。良久,大爺的兒子才勉強擠出幾個字:「我們再想想。」

儘管外面不少急診患者還在排隊等待,還有家屬開始罵罵咧咧,可看到老大爺痛苦的樣子,我想再試試。

我告訴他們政府已經頒布相關的扶貧政策,即便現在沒錢,也可以向醫院申請先治療後付費,醫院可以保證基本的治療,在麻醉和手術時,使用一個廉價且可以報銷部分費用的臨時心髒起搏器,等以後條件好了,再考慮安永久起搏器。

我以為這番談話能讓他們看到希望,同意做手術。

回辦公室給幾位患者看完診,大爺兒子沉默著進了我的診斷室,等診室裡其他患者和家屬都走了後,他才開口:「我們不治了……」

我錯愕地看著男人慢慢蹲下去,兩隻粗糙的手捂緊了臉。

他取下夾在耳朵的煙含在嘴裡,看到診室裡醒目的「禁止吸煙」標誌後,他又將煙卡回耳廓。

「老頭就我一個兒子,老太婆癱了,身邊根本離不開人。」他歎了口氣,「我的兩個兒子一個上大學,一個上高中,就靠我一個人在朝天門當棒棒(重慶的挑夫)掙苦力錢,我婆娘在別個屋當住家保姆。」

「你說先把病治到,以後再給醫院還錢,那看病還是得花錢不是。今天這些檢查就花了幾大百,我挑好大一擔東西爬坡,爬得腳打哆嗦,一次才掙十塊錢……」

因為沒錢,老人一切能省就省,胃痛多年,也不願去做只要一百多元的胃鏡檢查。小病拖成大病,實在扛不住,才到醫院來。

可就這樣,最後是否決定治療的權利也在家屬手裡。

而這些困難,幾萬元錢就可以解決。看著患者兒子決定放棄治療時堅決的神情,我可以想到老人的結局:糾正不了的感染又會引起多器官功能的衰竭……最後他要受夠痛苦才能離去。

有這麽一瞬間,我倒是希望這個大爺得的病是心梗,一下子就過去了。

我歎了口氣,問:「你父親也是這樣決定嗎?」他仍然蹲在那裡,像鴕鳥般把頭埋在長繭的雙手中,算是默認了。

我們一起回到留觀室。因為已經簽字不住院手術,我讓護士給老大爺打了鎮痛針,他的腹痛緩解了一些,但還是非常虛弱,心電監護提示心率仍然很慢,我忍不住再問了句:「真的不打算治了嗎?」

「到了我這個年紀,沒的奔頭了,不必浪費錢一家人跟著遭罪……」大爺的眼神渾濁,看不到一點光彩。他的兒子在一旁默默收拾東西,沒有接話。

收畢東西,兒子攙扶著老父親,搖搖晃晃地向大門的方向走去,我加了一句:「要不回當地醫院輸點消炎藥吧,比不治了要好些,下面的醫院報账比例還能高很多。」

「要得,要得。」兒子連忙應道。

也許真的有奇跡呢?或許穿孔的地方不大,沒做手術也愈合了,也許就在當地醫院輸消炎藥,也能把腹腔感染控制住。

可有些病,根本沒有奇跡。

在急診科工作,決計繞不開農藥中毒的患者,尤其是百草枯,讓所有急診醫生聞之色變。

今年元旦前,洗胃室裡送來一個14歲的女孩。

「救救我女兒,你們快幫她洗胃!」女孩的母親焦急地催促。

「她喝了什麽農藥,喝了多少?」

「百草枯!」她一邊回答,一邊將用幾層塑膠袋裹著的農藥瓶遞到我面前,氣味刺鼻。母親哆嗦著手中的空瓶:「這瓶藥是孩子在網上買的,一瓶都快被她喝完了。」

很多喝農藥的人只是一時氣不過,或純粹為了嚇唬家屬,好在大多數農藥中毒,只要處理及時就還有救,也給了這些意氣用事者反悔和活命的機會。

唯獨百草枯不到十毫升,就足以致命。當女孩母親亮出空瓶時,我知道女孩已經被判了死刑。

可是人送來了,就得治。我安排護士給女孩洗胃,可女孩異常執拗,每次插進鼻腔內的導管都被她迅速扯下。在她伸手拔管時,我注意到她的手。雙手的白皙細膩,一看就沒做過粗活,只是腕部幾道觸目的陳舊傷疤,極不協調地蜿蜒在那裡。

看來女孩有過很多次自殺自殘的經歷。她掙扎得太厲害,我配合護士按住她的手,好讓護士繼續安管子洗胃:「別動了,救你命!」

女孩開口說話了:「我在網上查過了,百草枯根本沒得治,所以我把這一瓶都喝光了。」

和她對視的那一刻,我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那完全不像一雙活人的眼睛,沒有絲毫屬於少女的活潑靈動,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深淵一樣的寒意。

當醫務人員救治的危重患者是孩子特別是獨生子女時,所承擔的心理壓力遠比救治其他高齡患者要大得多。

我正猶豫著該如何告知女孩的母親,這個病根本無法治愈,她此刻看起來精神還算不錯的女兒,用不了太久就會出現嚴重的肺纖維化,最後因呼吸衰竭而死亡。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女孩看起來修養不錯的母親見女孩再次拔管,像頭髮怒的母獅,一隻手強行扳著女孩的頭,另一隻手抵住女孩的下巴,對護士說:「你們趕緊給她洗!」

說完這句,她又帶著哭腔罵道:「這麽多年了,你要折磨死全家人才算完嗎!」

在後面的交談中,我得知女孩從小性格封閉,前些年被診斷了抑鬱症,父母帶她去了很多地方求醫,但症狀始終不見緩解。

上了初中後,她的病情更加嚴重,已經不能正常生活,經常無故歇斯底裡地哭,並開始出現輕生自殘的舉動,父母只好輪番請假看護她,怕她再割腕,平日裡將家中的刀具都小心藏好。

我告知女孩母親,女孩服下的藥物遠遠超過致死劑量,在短暫的愕然和悲慟後,我看到她眼裡有不易察覺的解脫。

洗胃結束後,我建議女孩母親讓她住在重症監護室。百草枯損傷的主要器官是肺髒,使人逐漸喪失呼吸的功能,說白了就是一個加長版的活埋。

而百草枯同樣有很強的腐蝕性,對消化器官的損傷也很重,雖說後面的治療只是在拖延時間,但好歹能讓她在最後的時間裡走得沒有那麽痛苦。

「真的沒得治了嗎?」女孩母親追問道。

「如果你們願意博一下,可以考慮現在去監護室住院治療,爭取後面的時間,再準備上百八十萬,萬一日後有了肺源,去做雙肺移植,這可能是唯一的機會。」

不同於既往那些心急如焚、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治療孩子的父母,在被建議入住重症監護室後,女孩的母親沉默得可怕,始終不願表態。

在尷尬的氣氛中,女孩冷笑著開口了:「我活了14歲,這次總算可以做一回自己的主了,我不會去監護室再拖累你們。」

因為藥物的影響,女孩口腔和咽喉的粘膜已經出現潰爛,再加上剛插過胃管,女孩說話非常費力,眼睛死盯著天花板。

母親看著女孩的側臉,不斷深呼吸,眼神空洞。幾分鐘後,她重重點了點頭,同意放棄後續治療。久病床前無孝子,同樣可能沒有慈父母。

在簽署文書後,我目送著母女倆離開了急診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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