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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丨上海女人去美國凍卵 平均年齡33歲金融圈女性網紅居多

撰文丨袁琳

編輯丨金赫

出品丨谷雨工作室

初老帶來的恐慌

去美國凍卵的想法是從被催婚開始的,母親會不動聲色地把男人塞給她——有時是以談業務的名義。

7月的一天,貝拉為此跟母親吵了一架。那天,母親說有個合作夥伴,讓她去對接一下。貝拉鄭重其事地加了對方微信:“期待一起合作。”對方一頭霧水,向她坦陳:自己是被告知來相親的。貝拉很生氣,她不排斥相親,但她排斥的是“饑不擇食”。

還在美國留學時,催婚就開始了。母親每周跟她通話都旁敲側擊,暗示“今天去參加×××婚禮了”,“最近心情好累啊,看到別人家都有小孩,可好玩了”,甚至開始在電話裡委屈地掉淚。她擔心女兒生育能力下降,“孤單什麽的倒不是問題”。

被催急了,她就告訴母親:不就是想要個孩子嗎,這個問題我可以解決,我去把卵子凍上。母親聽後反問:不如直接做個試管,培育個龍鳳胎?——先找個人把婚結了,感情嘛,可以培養的。

貝拉回擊說:要不我去買個外國人的精子,改善一下我們家的基因?事情聊崩了,兩人冷戰了好幾天。

直到她開始感到身體上衰老的痕跡,儘管她才27歲。一天清晨,貝拉起床照鏡子,驚恐地發現,自己臉上長了人生的第一顆痘。她自小皮膚好,白裡透紅,讀書時用水洗一下就出門,從沒長過痘。這顆痘像一枚隱藏在身體裡的炸彈,一下在她腦子裡炸開:衰老開始了。

類似的症狀像煙花一樣,在她生活裡劈裡啪啦地同時炸裂,提醒著她身體的種種變化。她的皮膚開始變差;偶爾熬夜到兩三點,第二天起床身體會很累,脾氣暴躁,想罵人;工作太累,有時會偏頭痛,記性也不如從前;從來例假沒感覺的她,現在也開始感到難受了。

貝拉很長時間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恐慌從四面八方湧來,她開始擔心成為“剩女”——她對男女感情向來冷感謹慎,朋友有時開玩笑會說她孤獨終老。這個問題,現在開始露出了一點點尖銳的鋒芒。母親的話:再不結婚,以後生孩子會有困難的。

貝拉舉了個例子來描述自己的心態:我從小是不怕蟲子的,但爸媽一直告訴我,蟲子是咬人的,從此我害怕蟲子,但我其實連蟲子都沒摸過。他們一直告訴我,你到30歲就是剩女了,就貶值了,我知道這個觀念挺傻的,但身邊全是這樣的信息,萬一真是這樣呢?

記錄生理期的APP,充斥著年輕人不孕不育的帖子——這會讓她膽戰心驚。生活中時不時也發生這樣的事,她知道朋友裡最年輕發現問題的,才23歲。反觀一下自己:常年熬夜,常年吃外賣。也許就是下一個中招的人。

所有這些恐慌的疊加,都比不過貝拉對於獨立的渴望和焦慮。過早的婚姻對她來說意味著枷鎖。

貝拉家庭寬裕,起點頗高,即使不用太大力氣,她也能輕鬆地過完一生。但這種先天條件,反而給她帶來壓力,她不想靠家裡,希望自己早日擁有獨立自主的能力,證明自我價值的意願十分強烈。

她一邊幫家裡做一些商務工作,一邊籌劃自己的創業項目。同齡的朋友很多已經工作四五年,走上人生正軌,貝拉留學回來後,不願落人後,覺得壓力很大,無暇顧及其他。

在上海這樣的一線大城市,最不缺的就是優秀的人。競爭和對比無處不在,她們見識過光鮮亮麗的人生樣本,反向壓迫到自己身上。她們害怕,害怕衰老,害怕孤獨,害怕一事無成。

凍卵的想法一直潛伏在她意識裡,如今,她覺得不得不做了。

生育對於女人的價值

生育在婚姻中意味著什麽?徐麗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在一次相親上。那時她35歲。對方是個45歲的醫生,離過婚,見面時聊到之前的相親對象,醫生用一種鄙夷的口吻說:“她都38歲了,一個生不出小孩的人。”

徐麗吃了一驚,在相親的角力中,她的條件不差:上海本地人,在滬有兩套房,股票玩家,一家大型外企的業務主管,剛讀完MBA。但她從未想過男人可以這樣評價女人:再過兩三年她也38歲了,到時就是男人眼裡的爛葉子。從那以後,對生育的焦慮漸漸追緊徐麗。她總會想起那個醫生說的話,一邊厭惡,一邊恐慌。

“我想千萬不能到那個年紀,真的就是已經判死刑了。”這讓她開始感到恐慌。我與她見面是在一家五星級酒店,她挑的地方。她走路慢慢地,說話也慢慢地,偶爾夾雜一些英語詞匯,語氣很溫柔,口音是上海人獨有的軟糯,言談舉止還散發著少女感。

她幾乎每周末都相親,斷斷續續很多年。但35歲是一個明顯的節點。在那之前,她還覺得自己擁有挑選的權利,在那之後,周圍的一切都快速發生變化。生育對她來說,已經是一件具有挑戰性的事了。最明顯的變化是:她發現父母已經不再催婚,似乎放棄她了。

今年年初,跨入4開頭的年紀,徐麗用“hopeless”形容自己的心態。她感到壓力前所未有地膨脹,時間太過緊迫,必須做點什麽。焦慮之下,她突然想起七八年前聽過的一個跟徐靜蕾有關的詞——“凍卵”。

那時她30出頭,在八卦新聞裡偶然掠過這件事,覺得跟自己無關,沒有太在意,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她趕緊上網查閱資料,恰巧看到一期《與卡戴珊一家同行》中,39歲的卡戴珊透露自己已經冷凍了卵子,為以後還能再要孩子做準備。

冷凍卵子,是從女性卵巢裡取出健康的卵子冷凍,想要生育時再取出解凍。女性每個月只能自然產生一顆成熟卵子,卵子質量最高的年齡段在25歲到30之間,凍卵通過藥物促使卵巢一次性催熟多顆卵子,取出冷凍,阻止卵子隨人體衰老。

成功率與卵子質量密切相關。目前的數據表明,25歲到35歲的女性凍卵成功率最高,超過35歲,即使在促排手段下,卵子的數量和質量都會大打折扣。但這並不是絕對的,身體素質好的女性,即使年齡偏大,也有可能促排出數量和質量都不錯的卵子。

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徐麗立刻意識到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她篩選出一家國內可以做凍卵的公司,恰好碰見國外醫生到上海參加答疑會(國內凍卵不合法,所有凍卵手術須在國外進行)。4月28日,徐麗參加線下答疑會後,立馬做了決定,5月她開始吃藥保養身體,下旬打針促排卵子。

一切進行得很快。今年6月6日,她順利躺在了美國洛杉磯某生育醫療中心的手術台上。

獨立女性

在凍卵的人群裡,貝拉的年紀墊底。如果不是特殊原因,二十幾歲的女性不會凍卵,不是對身體有害,而是沒有必要,“二十六七你單身,凍了卵,也許過一兩年就結婚了。”但這是凍卵的最佳年紀。對這個領域有多年接觸和研究的鄧絮陽給過一個數據:選擇凍卵的女性,平均年齡在33歲左右。

他是一家跨境輔助生殖機構的創始人。在中國,近五年他接觸過500例凍卵案例,從去年開始有顯著上升趨勢,其中有一半女性來自金融圈,另一大人群是名人和網紅。但貝拉很堅持,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她要用這項技術,換幾年自由的時間。

回國後的競爭壓力讓貝拉緊張。在美國工作,她的生活規律,甚至有些清閑。現在,她每天加班到10點以後,經常12點才能回家。因為一些職場小白的處事方式,貝拉常常怨恨自己。生意場上,她總是聲稱自己是應屆畢業生,這樣錯誤好像就可以得到原諒。她恨不得一天之內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女強人。

高中畢業那年,貝拉給自己的人生做下規劃:讀書,創業,然後才是家庭。必須如此。她起初喜歡建築,本科學了建築相關專業,後來發現自己更擅長商務談判,研究生轉修管理。上學時跟朋友搞過一個創業項目,失敗了。

要有自己的事業,必須如此。這是貝拉給自己定下的目標。小時候,媽媽給她找過好幾個人算命,每個人都說,這孩子以後是億萬富翁的命。貝拉知道是個虛話,但暗地裡把它當成目標,“至少是獨立強大的女性吧。”

她屬於這樣一類人:對自己要求很高,有時到了嚴苛的地步。負責的妻子、稱職的媽媽、孝順的女兒。每一個社會角色,她們都想要做好。貝拉說,她很羨慕身邊的一個朋友,她事業有成,家庭也很幸福:“成年人不做選擇,我真的都想要。”如果非要做一個選擇,她願意先做好第一步。

貝拉很早以前就確定,自己一定是30歲後才會結婚的人,不管其他人怎麽說。了解到凍卵之前,她回避這個問題。找到這個辦法後,凍卵成為一個必須項,是人生規劃順利進行的前提。

徐麗在貝拉的年紀,也是屬於事業和奮鬥的。她是一個自律的人,把時間安排得很滿:工作、學習。領導賞識她,她賣力乾活,30歲之前就靠自己的能力在上海買了房,然後是第二套。空下來,她學習經濟知識,炒股賺錢,一年出國旅行一次。得知有朋友很年輕就患病,她開始有規律地健身,每天跑五公里,吃水果,喝檸檬水。

“我真的很忙的,忙著賺錢。”她開玩笑說。

她是個要強的人,不願意在婚姻面前妥協。她覺得女人一定要有自己賺錢的能力,“如果沒有錢,也許我很快就嫁了。”之後的一段感情斷斷續續維持七年,對方是個有錢的老闆,但是脾氣不太好,有一次在朋友面前當眾指責她,雖然多年來一直想結婚,但還是分手了。

37歲那年,徐麗差點就走進了婚姻。她交往了一個從日本留學回來的男友,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當時徐麗正準備讀MBA,對方希望她放棄。“他一直給我講這個好浪費時間,影響生活。”徐麗說,她不理解為什麽結婚一定要她放棄自己的規劃:為什麽要自己來做那個回家燒飯的人?

她不顧男友意見讀了MBA,兩個人漸漸疏遠了。“當時我確實很想結婚生子,但我父母從小教育我,應該獨立自主啊,要工作出色啊,對嗎,這個時候我就對婚姻有很多問號。”徐麗說,“畢竟在這個年代,在上海這個城市,要想完全依賴別人,還是不太可能幸福的。”

婚姻恐懼

楊雪發現自己不信任男人,是大學畢業那一年。她原本有一個穩定的男友,對她非常好,她一度考慮過跟他結婚。但那時楊雪的母親突然被檢查出癌症晚期,半年不到就去世了。“如果她沒走我可能早就結婚了。”楊雪說,當時母親已經認可這個男友,希望她按照多數人的軌跡去生活。

但母親的去世給楊雪衝擊很大,改變了她的價值觀:母親30歲那年,因為父親出軌,兩人離婚,楊雪和哥哥由母親撫養。楊雪一直覺得母親深愛著父親,此後幾十年沒再結婚。

讓楊雪感觸最深的事發生在母親患病期間,檢查出癌症晚期後,母親提出了一個要求:不要讓他們爸出現。她當然早已原諒他了,“我猜,她是不想讓他看到她柔弱的一面。”楊雪說。

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母親徹底倒下了,送到醫院去,父親終於得以去看她,母親見到他的一瞬間就哭了,徹底失控。在楊雪的印象中,母親幾十年來獨自撫養他們,一直表現得很堅強。

楊雪曾經怨恨過父親,替母親感到不值。母親去世後,她仔細考慮了自己和男友之間的關係,發現自己始終不能全身心投入到感情中,過去每一段感情經歷都是如此。她不想太早結婚,想順著自己的心走,就選擇了分手。後來遇見一個北京的女孩,兩個人在一起,她說第一次體會到投入的強烈感情。

“跟女生在一起我比較舒服,”楊雪說,父親早年出軌,哥哥是花花公子的性格,帶給她的影響很大,導致她對男人天然地懷疑。“我害怕失控,害怕愛上他後會受傷。”

但從兩年前開始,她突然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她跟當時的女朋友鄭重地提起這個問題,“我們生個孩子吧。”她對女友說。楊雪很渴望家庭,她渴望穩定的關係,她想要用自己的卵子,買精受孕,再用女友的肚子生下來,這樣孩子跟兩個人都有關係,是她們共同的結晶。

女友敷衍地回答了她的請求:“沒有這個必要吧,太麻煩了。”她至今沒有跟家裡人坦陳她的性取向,女友也是。

一個孩子,意味著更多的解釋成本。女友的反應讓她很失望,她覺得她們的關係到達一個瓶頸,需要新的元素來激活,但顯然女友並沒有太長遠的計劃。後來她們分手了。

楊雪還是希望有一個孩子。她今年34歲了,突然變得恐慌,覺得自己已經進入中年,生活和事業都理應到達一個高度。去年她離職,和朋友創立屬於自己的公司,工作繁忙勞累,對於穩定家庭的渴望更強烈。她一個人住在上海100多平的房子裡,有時覺得有些無聊。

技術給了楊雪擁有自己孩子的機會。她選擇先把卵子取出來,等有了合適的伴侶再生。

徐麗對婚姻關係也有很多疑惑,很多恐懼,始終找不到答案。她也不太相信男人,更願意相信自己。

朋友的婚姻經歷讓她膽戰心驚。徐麗的一名大學同學,立志在30歲時一定要完成婚姻大事,她身體不好,老公在經濟上幫不上忙,懷孕期間只得拚命工作,她告訴徐麗:“我能不工作嗎,生出來誰養?”孩子生下來,她又和老公打了三年離婚官司,為了擺脫對方,最終帶著小孩淨身出戶。

這件事讓徐麗感到害怕。“我朋友衰老得特別快,因為太累了,現在外形就跟我媽媽一樣。”徐麗感慨。她覺得自己還做不到為了婚姻放棄自我,見了很多相親對象,始終沒有人能給她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30歲那年,大學同學聚會,同學們大多結婚有小孩了,徐麗觀察她們每個人的狀態,沒有一個讓她覺得是幸福的。有的抱怨痛苦的生娃經歷,有的為孩子學區房頭疼,有的事業很成功,但為了照顧孩子,出差必須當天飛當天返,過得十分辛苦。徐麗對比一下自己的生活,“覺得活得挺輕鬆的,一點也不羨慕她們的人生”。

自由的感覺

凍卵能帶來什麽?多少人會真正使用那些卵子,受孕的機會有多大,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對於多數選擇凍卵的女人,最重要的意義是安全感。

貝拉坦言自己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她尋找過問題的原因,記憶一直追溯到小學時代。父母生意很忙,經常出差,她經常被寄存到別人家裡,這裡住兩天,那裡住兩天。寄人籬下的生活讓貝拉養成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性格。她擔心主人不開心,不自覺地看臉色行事,洗過澡後,一定要把花灑和水龍頭掰回原來的位置,“我盡量讓自己像隱形人一樣存在在這個空間裡。”

她在生活的很多細節上尋找安全感。周末在家,她可以花一整天時間做一頓精致的飯,再心情愉悅地獨自吃掉,或者戴著耳機聽城市導航,在上海弄堂裡尋找有意思的小店。

我們聊天時,她一直懷裡抱著一個抱枕,後來換了坐的位置,她特意把那個抱枕也帶過去。她喜歡去同一家餐廳吃飯,坐在同樣的位置,吃同樣的食物。固定的生活模式讓她感到安全。她對感情十分謹慎,需要經過反覆確認,才會付出真心。“我給自己堆了很厚的殼。”她說。

2019年6月6日上午10點半,徐麗躺在了洛杉磯的手術台上。她心裡很開心,準備這麽久的一件事終於要結束了。

她選擇的是中美組合凍卵的方式,中國促排,美國手術。去美國之前,她在國內完成了促排注射工作——頭兩天護士上門幫忙注射,之後自己動手,注射位置是肚臍周圍,必須在每天的同一時間,持續兩周左右。飛機上,徐麗獨自在搖晃的衛生間裡完成了最後一次自我的藥物注射。

提前檢查的結果是,她的卵子大概有13顆(一般20顆以上比較有保障)。醫生最終給徐麗取出了15顆卵子:全部可用,超出預期。這意味著,徐麗不用做第二次取卵手術。

她相當高興,十分感謝給自己手術的醫生,也感謝自己多年來的健身和飲食——同年齡的人,一般只有幾顆卵子。結束後,她唯一的擔憂也消失了,她不再擔心在男性面前處於劣勢地位。現在,他們徹底平起平坐了。

手術後,她感到整個人都放鬆下來,被自信充盈著。在美國乘電梯時,她多次被外國人誇讚“beautiful”,多年來,她頭一次被確認自己仍有魅力:年輕並不是美麗的代名詞。

徐麗在美國遊玩了一周,從洛杉磯到舊金山的海灣地區很美,大人們在海裡游泳,孩子們在海灘上玩耍,海鷗喜歡跟人互動,旁邊球場有人在打高爾夫球。徐麗心情非常好,覺得人生充滿希望。

6月18號,在美國的最後一天,她去參觀了洛杉磯的大學。在加州大學,她碰見了一名中國留學生,攀談了一會兒。她覺得一切很美好,學校很漂亮,學生們有活力。她仔細地打聽了美國留學的費用、錄取條件和幾率。打算以後讓孩子也來這裡念書。 她已經開始暢想未來孩子的模樣。

* 文中人物為化名。

出品人 | 楊瑞春 主編 | 王波 運營 | 楊麗菲

來源 | 微信公眾號“谷雨實驗室”(guyul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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