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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丨李子柒為什麽能火遍全球?

撰文/連清川

作為一個永遠不肯承認但每每被揭穿事實的中老年人,我經常和碰到的各類年輕人吹噓我自己的新潮。你們有啥好牛的,你們在刷的肥皂劇我也在刷,你們在追的美劇/日劇/韓劇我也在追,你們粉的哪個愛豆我不知道?

當然這並不是在懟他們,我喜歡那些年輕的肉體和腦洞。

但是最近卻被實力打臉。一直到刷屏的雷斯林的文章《李子柒怎麽就不是文化輸出了?》這篇文章,我才知道了李子柒,但她已經紅了三年了,在微博上,在B站上,在Youtube上。

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姑娘,於是立刻就去粉了她,而且連刷了好幾個她的視頻,連評論都看了好一些。

雷斯林的話我都同意,只有一點很疑惑:為什麽要問李子柒是不是文化輸出?

有一年,我在紐約的一間洗衣房了碰到了一個老太太。她看見我是個中國人的樣子,就走過來問我是不是中國來的。我說是的。

忘了是什麽話題,但是後來她就當著我的面,開始大段背誦: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我當場就傻在那兒了。我知道那是來自於《大學》裡的語句,可是我從來沒有背過。一個純種學文科的中國人,被一個美國老太太用古文擊倒在地。沒有任何一個語文老師能給我那樣的震撼。

她是個工程師,只是她小的時候,因為父母喜歡中文,讓她背了許多中國的古文。

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讀過四書五經。可是在那之後,我開始讀《中庸》、《尚書》和《易經》,我想弄明白,是什麽讓她還有我一路上遇到的很多老外那樣,對我們的古典五迷三道的。一直以來,我們從來都以西方為師,而他們卻如此癡迷於我們的傳統。

我後來遇見的許多人,年輕人幾乎沒有不知道Jackie Chan(成龍)的;而許多的中老年人,則對我們的孝道極為興趣;紐約好一點的中餐館都人滿為患,幾乎沒有人不喜歡中國的工藝品。

在李子柒的評論下面,沒有多少人說:啊,中國文化真偉大。啊,我愛上了中國文化。那些評論都非常直接而樸素:李子柒太治愈了;我真喜歡她的園子;她奶奶笑起來好可愛啊。

在成龍之前,也曾經有過一個武打明星,紅遍了西方,他叫李小龍;我也無法統計,到底有多少的好萊塢電影裡,津津樂道地提起The Art of War給與他們的啟發,它的中文名叫《孫子兵法》。

喜歡李小龍和喜歡成龍的道理都一樣,他們喜歡的一種文化形態,叫Kung-fu,功夫。我有一個美國朋友,他收藏了能夠找到的所有邵氏電影,他喜歡的,是原初的武俠電影裡那種笨拙,然而更加真實的功夫形態。

那個老太太並沒有特別提到Chinese Literature,中國文學。她只是從小的時候背誦開始,就喜歡那種中文的韻律,以及在典籍中所傳達的道理。

我一下子就喜歡上李子柒,就是因為李子柒的那種氣質,不矯躁,不張揚,不偽飾,她只是行雲流水一樣地做著她那些農活,播種,采摘,切肉,燒火,仿佛她一輩子就是這麽簡簡單單,安安靜靜地做著這些事情。

我在孩童時期看見的農人們,都是這樣的。也許他們並沒有李子柒那麽平靜,因為生活給他們的重擔讓他們憂心忡忡。但難道李子柒不也是如此背負著生活的重擔嗎?

當她在城市中遭受了種種的磨難重新回到鄉村裡,選擇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的時候,難道日子不就是靠這些農活慢慢地積攢起來的嗎?

拍攝、剪輯、團隊。這些重要嗎?核心的問題是:李子柒的視頻,脫離了它們原初的樣子嗎?

文化輸出是一個非常古怪的概念。說真的我不知道文化輸出是用來幹嘛的。

我們喜歡《愛爾蘭人》,我們並不是在崇拜西方偉大的黑道傳統,而是其中所展示的人性的卑劣、殘忍與懺悔的力量;我們喜歡《小醜》,是因為在制度的壓迫之中,人與世界之間的關係如何分崩離析;我們喜歡《告別有情天》,是看見貴族時代的沒落,而人們在懷舊之中,如何看見世界,看見自己。

約瑟夫·奈在1990年代提出了軟實力這樣的概念,從來沒有倡導過什麽文化輸出,而是指文化本身,能夠構成一種在武器和霸權之外的政治實力。

形象地說,當李子柒的一個視頻隨隨便便就在油管上獲得幾百萬甚至上千萬的點擊率的時候,我們不需要談什麽文化輸出,太多的人在她的視頻中得到了安慰和快樂,這就是文化自身的力量。

為天下谿,常德不離,複歸於嬰兒。這是西方普遍喜歡的另外一個文化偶像老子的話。

文化輸出是一個假概念。像李子柒那樣,把自己喜歡的、真實的世界和生活,建設出來,才是核心的文化,才是核心的軟實力。

看綜藝看得太多的人,有時候也會被綜藝給噎著。

比如我在看《這就是街舞》和《舞蹈風暴》的時候,對了,還有之前看的《中國好聲音》,經常聽見那些舞者和歌手,聲淚俱下地說:我要去世界拿冠軍,我要把中國的音樂發揚光大,讓那些老外看到,我們的文化是非常優秀的。

我真的是又好氣又好笑。你們憑什麽代表中國人民,或者,至少,憑什麽代表我,到世界去展示我們的文化?

你喜歡街舞,那就好好跳,拿了世界冠軍,那是你的本事,是你厲害。但街舞並不是中國發明的,拿了冠軍也不代表中國很厲害;你喜歡音樂,那你就好好做音樂,你的專輯賣到全世界,也是說明你個人特別出色,不需要你來宣傳中國的音樂有多麽厲害。

我從來就沒有這種焦慮感:需要告訴老外,我們的文化有多麽厲害。

真正的文化自信,是不需要一天到晚哭著喊著要去拿世界冠軍,要去世界普及中國文化,要向世界證明我們的文化有多麽優秀。當你殫精竭慮地要去向整個世界秀自己的文化的時候,你就已經輸了。

中國文化不需要贏。事實上,中國的文化就不提倡贏。《中庸》裡說: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孔夫子沒有讓你把他理解成庸俗的樣子,而是說,你要修行好自己,但不要到處吹牛皮。

我們的蒙族音樂需要哭著喊著向全世界證明嗎?烏仁娜在德國聲譽卓著;我們的二胡需要哭著喊著向全世界證明嗎?賈鵬芳在日本是國寶級待遇。

所以,只有你自己的文化做得怎麽樣而已。搞個全民體制衝冠軍,請了全世界最優秀的教練來教足球,也都還是墊底。是因為這根本就沒有尊重那個文化本身。

在全世界範圍內,那些隻喜歡聽賈斯汀·比伯的人,永遠不會在乎烏仁娜和賈鵬芳,因為他們本身就不是能夠欣賞文化的人。

文化本身就是給文化人的。我們中間有多少人,仍然熱愛京劇、二胡、板胡、馬頭琴和塤?這恐怕才是真正實際的問題。

李子柒的存在毋寧說是我們歡天喜地地以為自己有了一個文化輸出的偶像,倒不如說是給我們一個提醒:是我們有多在意我們自己身上所擁有的本就是讓你有足夠的文化自信的東西。

自媒體藝非凡做的一個報導沒有李子柒這麽火,題目叫《中國人燒給死人的紙扎,登上了巴黎設計周,還被法國的博物館收藏,老外:中國人太浪漫了!》

我看了這篇文章裡的紙扎,心裡真的是感動極了。在這個時代裡,還有人守著這麽一門老工藝。可是我每次看到這個的時候,我都特別想哭:為什麽他們要活得這麽艱難,要等到老外來欣賞?

我們這個國度裡,對於生老病死有著極其複雜和浪漫的概念和產品。但是我們棄之如敝履。

《心經》裡面說,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中國人的傳統生活通常便是如此的。我們的生老病死,生活日常,都有著自己的一套儀式和器用,這便是我們的文化。

李子柒把日常生活展現出來了,這便是文化。你要是真心喜歡它,那就是自信。不需要跑到卡內基廳去演一場,不需要跑到時代廣場上去秀一場。時代廣場上,過江之鯽,沒有什麽人能在那裡留下印跡,唯有美元的光芒,閃瞎所有人。

在職業上能做到頂峰,拿了世界冠軍,或者在行業內受到尊敬,那是職業的榮譽。不過僅此而已,但那不是什麽文化自信。

文化自信是寒食帖,是竇娥冤,是齊白石,是一碗蘭州牛肉面,是徽州古城,是巴黎博物館裡的那些紙扎,是李子柒做出來的那些年味乾果。是溫暖了你的日常中國人的生活與精神,帶著手藝和東西,走遍四海天下都不怕的東西。

可是我們不能一面想要文化輸出,一面像破四舊一樣地瘋狂摧毀古建築、老手藝、舊行當。我們用他們來換高樓大廈,換連鎖店,換納斯達克。那只是自我矮化而已。

沒有人會反對生活的增進和物質的增長,但那從來不意味著摧毀掉自己的文化。去日本京都看一次你就會知道。

那些哭著喊著拿冠軍,衝市值,做文化輸出的人,他們看不見我們文化的價值,看不見我們文化的力量,看不見我們文化真正具足的軟實力。

他們想要用錢來堆出文化自信和文化輸出。他們要的不過是錢。

我在看《南方車站的聚會》的時候就在想,天呐,刁亦男這哥們的電影語言也太成熟了吧。

當然,我不是電影領域的專業領域,真的只能從自己的觀影經驗來說,我能從刁亦男的拍攝方法中,看出一些歐洲導演的痕跡。但是無所謂,《南方車站的聚會》引發了極度舒適的觀影體驗。一個以武漢為區域背景的故事,講述了一個極其中國式思維,但是卻具有全球普遍性意義的生命體驗。

連昆汀都說:這是我今年看到最美的電影。

你能想象嗎?一部用武漢話詮釋的故事,一個老美說它很美。

刁亦男的電影裡,有許多非常西方化的表達方式,雖然,他所說的故事,以及他所表達的思維模式中,是非常中國的。

這真的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最近在研究明朝歷史的時候,請恕我直言,除了《明史》、《明史紀事本末》、孟森的《明史講義》這些堪稱經典的史書之外,對我啟發最大的,恐怕還是那些老外寫的明史著作。

我們的整個研究框架,都是西方人的。我們所學到的幾乎所有的研究方法,都是西方人所設定的標準。什麽定性研究,定量研究,田野調查等等。我所喜歡的一些研究者,幾乎都有海外的研究背景,比如閆雲翔,王笛,楊連升,鄒讜,當然,還有黃仁宇。

在這套西方的研究和表述框架中,要想拿出比西方人更加優秀的產品來,就是只能跳出他們的研究和表述框架。

這麽說說當然是容易的,我們沒有幾個人能夠做得到。

可是我看到《南方車站的聚會》的時候,我在想,老外講不出這樣的一個故事吧?我還是沒有想讓刁亦男去拿冠軍的意思,但是我想老外看見《南方車站的聚會》的時候,一定是很驚豔的吧?

因為其中的內核就是我們這個文化裡獨特的東西。

李子柒也是這個意思。她的拍攝、剪輯、蒙太奇這套東西,也是西方人的框架和表述,可是,她講了一個東方女孩的生活,很中國,於是大家都感動了,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

全世界所接受的這套西方的框架和表述方法,甚至包括生產、貿易、制度方法,已經成為了一種全球性的器具。沒有這套器具,在全球化的時代裡幾乎寸步難行。這已經是一個現實。

可是器具只是器具。當器具具有文化的溫度的時候,它就擁有了那個文化的靈魂。

沒有人會認為阿巴斯的電影不伊朗,沒有人會認為他是西方的,沒有人會認為他的文化不夠震撼。

我一直在想,為什麽最終全球化會走到了它的反面,變成了全球性的反全球化?

後來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globalization is localization。全球化就是地方化。全球化在向全球跑的時候,沒有在地化。

這不是什麽可口可樂或者愛馬仕雇傭了幾個會講英語的本地人就可以了,而是在全球化中,在地化變成了全球化。簡單地說,就是刁亦男用西方的器具講了個中國故事,李子柒用西方的器具講了一個中國女孩的日常。

中國的文化變成了世界的文化。

這是不是有點天方夜譚?可能是,烏托邦大概就是這麽來的。但是如果沒有這個烏托邦,大約全球化就只能走向反全球化。

我已經對漫威很膩了,我想看封神榜宇宙,我想看黃飛鴻成為007,在全世界反恐。

我不是說文化輸出,我只是想看那些西方的器具,說中國人的事情。我想看中國人思維之下生產出來的優秀的明史研究,就像孟森先生那樣,處處機鋒,創見疊出,而不需要去看魏斐德。

湖南衛視《舞蹈風暴》裡,經常有跳中國古典舞的孩子們說,我們要讓中國舞蹈走向世界。我很想和他們說,你們知道百老匯裡,既有華人的首席提琴家,還有華人首席舞蹈,還有華人首席燈光。真的,你們好好琢磨古典舞,創造出一些美得極致的古典舞作品,全世界都會來欣賞的。

劇場是西式的,舞台是西式的,燈光是西式的,沒關係,講好一個中國故事,跳好一曲古典舞,這便是最好的全球化。

禪宗有雲:道在屎溺。意思是說,日常生活便是最大的修行。

我們一天天地談文化輸出,然後把李子柒也給摁進去了一個文化輸出的光榮使命。其實這個女孩只是在給人們看,在中國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中,如何開出了一朵世界的花。

到最後,就是這樣日常的中國,給了全世界感動。

大約,最自信的文化,就是這樣美麗的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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