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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故事丨回到家鄉工作,父母讓我上交一半的工資

文 |Huann

編輯 | 萬千

本文由

短故事學院

指導完成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前天晚上,母親鄭重其事地看著我,我極少見到她這個樣子,不同於以往我犯錯時的嚴肅,像是大人與大人之間的談話,“我和你爸想在兩年內把房貸還清,不然利息實在太高了。”

那是我們家在柳州市中心一套高樓層的小公寓。房子還在建時,每每說到它,父親就會訴說他和母親如何辛苦、努力,才從爺爺奶奶家搬出來,有了自己的兩室一廳的房子,再換到現在的三室一廳。如今,除了自己住的房子,還有能力投資另一套房。

他享受這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他說這叫“人往高處走”:爺爺奶奶家住在2樓,我們現在住5樓,新房子在58樓。

為了避免貸款周期太長而產生更多的利息,父母想盡快還清貸款,於是向奶奶借了錢。奶奶說:“有得住就得了嘛,還買什麽房子咯”,我打心底裡認同,私下裡和奶奶一致認為父親“太貪心了”。

父親曾提議說,新房子裝修好後,我們一家人一起去新房住一晚。我抗拒這種聽起來溫馨的家庭活動,說:“你們這麽辛苦裝修的房子,應該好好去享受一下,不用考慮我。”

“什麽叫不用考慮你?我們是一家人,我不懂你幹嘛總是把自己撇開,一點家庭觀念都沒有。”

後來,這間房子就這麽長期空著。到了2018年,母親工作的公司吃了官司面臨倒閉,切斷了我們家一個重要的收入來源;滴滴計程車盛行後,父親開計程車的收入也不怎麽可觀;市場“供大於求”的現狀,使這處建案裡的許多房子都處在“待租”狀態。加之房開推出“簽約五年,免租兩年”的策略,母親把招租廣告上的租金從“2500元”改成了“價格面議”。每個月鋼彈三千元的房貸對一個收入不穩定的家庭來說是筆不小的數目,當初“投資買房”、“用房租還房貸”的設想逐漸變成幻想。

“你可以每個月出一千塊嗎?”母親對我說。

“什麽時候開始?”對於她的要求,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從小不敢質疑和反抗大人的慣性思維暴露無遺。

“這個月開始。”她可能沒意識到,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揚了起來。

“你現在一個月工資有多少?”目的達成後,她的擔憂才反應過來。

“二千四。”這個工資在一個三線城市並不算高,但沒有房租的開銷,基本足夠生活。

“那你還有一千四,你平時也沒什麽需要花錢的地方吧,應該也夠用了。”吃住家裡都有,衣服有得穿,偶爾出去玩也花不了多少錢……這麽一想,應該還能存下點錢呢。

一點也不夠用,我沒說出口。我預見到,若我表示不夠用,母親一定會“教育”我哪些沒必要花。比起對結局毫無用處的解釋,還不如省下些不必要的爭論。

熱衷團購同款不同色的休閑鞋的母親,得意於“才十幾塊就可以買到這麽好穿的鞋”,與我“貴是貴一點,但是好看啊,能穿好幾年”的消費觀截然相反,她要怎麽理解我因為“別致,有質感,認同品牌理念”,而花八百塊買一件羽絨服呢?

心裡的委屈一股腦湧上淚腺,我強忍著,但話裡的哭腔好像把我出賣了。

“夠不夠用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解決。”一邊說著,一邊把剛拿到手的工資轉到她的账戶,我只想趕緊結束這場對話。

起身走回房間,關上房門,眼淚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落。“就當作把母親給我租房的錢還了”,我在心裡安慰自己。

去年剛走出南方大學的校園,被文案包裝得花裡胡哨的工作亂了我的眼。我固執地認為家鄉沒有我想做的工作,一心想去往環境更包容的大城市。父母是不願我到外面“吃苦”的,盼著我回到他們身邊。

因為一個面試行銷編輯的機會,我來到了北京。這份工作後來沒了下文,我卻陰差陽錯地在一個科普公司旗下的知識付費平台,湊活著一份客服工作。

從公司步行十分鐘到大望路地鐵站,換乘八通線,出了終點站土橋站,再步行十五分鐘,就到了一個小商圈。我那十一平米的小家,就是這萬家燈火中的一個。每個月一千四的房租,加上添置生活用品等開銷,前後跟母親借了六千塊。說是借,並不是母親要我還,是我暗自想證明自己的獨立。

可沒想到,短短一個多月裡,自己內向又慢條斯理的性格與開朗、隨機應變的客服特質產生巨大的衝突,加上初入社會的不適,我草草結束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我在這個合租的小房間裡,黑白顛倒地睡,偶爾到樓下的超市買足好幾天的菜。每個周末和父母的影片通話,我都努力讓自己打起精神來。而更多時候,是陷入不知道做什麽、什麽都不想做的狀態。

我開始擔心這樣的自己,擔心自己會陷入抑鬱成症。終於在“不想花家裡的錢,不願工作,就交不起房租”的現實下,南下,折返回家。

去年9月27日,火車抵達家鄉,父親特地調了班來接我。我沒能一眼認出父親,隱約看到他時猶疑了一會兒,快速將衣帽、身形、電車打量了一番。他穿著一件熒光綠的T恤,是我沒見過的,寫著“北海銀灘”的草帽和白色電瓶車是我認識的。只是他更黑了,在熒光綠的襯托和草帽的遮掩下,很難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他載我走了一條我從未走過的路,興奮地跟我說他準備了哪些好吃的。

在家千日好。但日子一天天流走,年長的人對時間更敏感,很快,他們就從我歸家的喜悅,轉入對我無所事事的焦慮。他們經常在我耳邊說:

“你休息要有個時間啊,你哪怕告訴我,你要休息一年,我心裡好有個數啊。”

“找一個穩定的工作,下了班你一樣可以做你喜歡的事,以後的生活也不用擔心。”

“其實在報社挺好的,你喜歡寫東西,長官又喜歡你……”

無法忍受的時候,我提出反對:“你們所認為的好,對我來說不一定是好的。”

在回家的第四個月,我重新開始了工作——在一家咖啡店做助手。這家咖啡店隱匿在煙火氣濃鬱的青雲菜市口,一座獨立的騎樓下。因為沒有招牌,常常有客人打電話來詢問具體位置,我們一致形容它在“包子店右手邊兩家,一個黑色的鐵門”。因為信仰“可能性讓我們變得勇敢和更好”,從英國回來的體驗家Jiji和設計師Jerel在這家53平米的小店裡,搗鼓出一個多功能空間:一樓有咖啡店、書店、圖書館和設計工作室,二樓是靈活變換的畫室、影院、即興劇等活動空間,三樓則是兩位主人的臥室。這些功能的產生,沒有很嚴謹的商業規劃,只是因為“想要在柳州吃到英式的食物”,“想要體驗專注一件事的樂趣”,或是“外地好多好玩的活動啊,柳州都沒有!”,“那我們就自己做啊!”。

我時常提前到店裡,也經常下了班不願回家。我在這裡和一個迷你圖書館打交道,聽不同的人聊天,或是發呆。可在父親看來,這些都是沒用的、不切實際的。

“你信不信,你們這個店遲早要倒閉,肯定不會超過五年,你信不信。”從未進過部門,一輩子為生活勞碌奔波的父母,羨慕極了體制內“有保障的”、“穩定的”工作。

我沒想過這個店會一直開下去,我更沒有要在這裡一輩子。我看重的是,我得到了包容、尊重和自由帶來的歸屬感。在這裡,我一直想嘗試的剃頭、文身都實現了,也意外地開始抽煙。

第一次抽煙可以追溯到高中時,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吸了一口朋友手裡的煙,是一支有愛心形濾嘴的煙,沒有想象中的嗆鼻,也不理解它哪一點令人上癮。在店裡“抽煙社交”的影響下,我發現抽煙是一劑緩解焦慮的良藥,它讓我隨時恢復到一個較好的狀態。所以後來,母親說我是因為這份工作“變壞”的,也不無道理。

2018年盛夏,母親第一次發現我抽煙。

她進門時嘴角耷拉著,手裡拿著我的鑰匙,我便心裡有了底:鑰匙原是放在我包裡的,她八成是看到我包裡的煙了。

果不其然,她把煙和火機甩到我面前的茶几上,沉下臉質問我:“你接下來是不是要吸毒了?”她的怒氣眼看著就要將我吞沒,我像一個受審的犯人,被她的氣勢震懾得腦袋一片空白。

“這是兩碼事。”我強裝鎮定,擺出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樣子。抽煙而已嘛,又沒做什麽壞事。

“你看看你現在成了什麽樣子!天天兩三點回家,睡到中午,什麽都不做,起來就去上班,這個班有這麽好上?現在還學人家抽煙、文身、剃頭,我都不知道你在外面到底做什麽!你是不是吸毒了?”這些話仿佛在她的嗓子眼堆積了很久,頃刻間噴湧而出。

自從離家念書,父母一年只見我兩回。在自我意識覺醒的這幾年裡,於他們而言,我“突然”就變了。她的眼神裡,總是有一種強烈而深切的探知欲,想要知道我的一切,要知道我這幾年在外面究竟經歷了什麽,“怎麽會變成這樣”。與這樣的目光相遇時,我怯懦的眼神習慣性地閃躲,我預設她會否定、無法接受我真實的樣子,不是以前聽話的“乖乖女”。

“我以前就是太信任你了,你不要以為你文身、剃頭,我們不說就代表同意。”

曾有一些陌生人問我:為什麽會剃頭?是不是皈依了?這個文身圖案有什麽含義?“想剃就剃了。”“沒什麽含義,就覺得好看。”我的回答跟嘗試新事物的初衷一樣簡單。“我其實也想剃頭,但是沒有勇氣。你好勇敢。”這樣的回應像是冬日裡的擁抱,給人莫名的力量。但也有人說:“女人就應該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長髮,那才有女人味。”我只是輕笑一聲,在這輛計程車上沒再說過話。媽媽也是這麽認為的。剃完頭回家那天,她戲謔我為“阿弟”,眼神裡溜出一絲異樣。

“阿爸也抽煙啊。”

“你爸是男的,你是女的,一個女孩子在外面抽煙像什麽樣子,人家會說你沒家教。”

“為什麽男人可以抽,女人不可以?”

“沒有這麽多為什麽。我給你三天時間,你去跟你老闆說不做了,不然我就去找你老闆。”她的命令、威脅,挑釁著我的反叛。

“辭了職你哪都別去了,就給我在家安安心心考公務員。”她語氣裡的堅決和憤怒吞噬了我說話的勇氣,順帶連我決定自己人生的機會也搶走了。

後來讓我辭職的事被時間淹沒,誰也沒有再提。家裡又恢復了日常的平靜:父親早出晚歸,我則是午出深夜歸,母親的時間最琢磨不定,偶爾早上去老年大學上太極課,下午去處理公司破產之後的瑣事,或是到新房跟進陸續購置的家具……或是還有其它事,我很少過問。有時候,看到廚房的鍋碗瓢盆一天一夜沒變樣,我還挺高興的——他們有各自的奔波忙碌,不至於把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

就在我以為工作順心,生活有期盼,一切都開始有了起色時,現實的當頭一棒又把我拉回到原點。每個月給家裡上交一千塊錢,讓我覺得自己的自由又被束縛了。

朋友回復我說:“我都聽說朋友家裡給買房,每個月還錢給父母,你幫父母還貸可還行。”話裡隱含的讚許,正好將我的委屈和不滿妥當安撫。

“你以為我想?我媽都開口了,我能說啥。”

但是在“上交”工資後,家裡的氛圍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不知是出於尊重彼此的空間,還是因為“講也講不聽,乾脆不講了”,他們由著我晚睡晚起的作息,也不願嘮叨我吃得少,不吃米飯的“新習慣”,甚至對我的行蹤也很少過問……我也不再像害怕做錯事的小孩,努力討好父母,但凡父母陰沉著臉,就下意識反省自己。即便晚歸,我不再悄悄反鎖,生怕鎖眼扣上的瞬間驚動睡得很淺的父母。我也很少再和父母一起看無聊的電視,而是窩在房間裡看我自己的頻道。甚至在母親故意模仿韓劇裡的台詞,把自己逗得咯咯笑時,我也沒有附和這出並不好笑的笑話。我自然而然地把這些變化歸結於“對家庭有了貢獻”。

深秋的某一天,我們圍坐在茶几邊吃飯,電視停在CCTV-3,這個頻道在飯點會播出精選小品,我們經常可以準確地接上裡面的台詞。

“我們現在也不管你了,你自己選的路。反正我跟你說,你選的這條路會讓你以後很難,是很難很難。”父親突然提起“敏感話題”,我心裡一緊,“你以後休息沒什麽事的話,就盡量在家吃飯。一家人整整齊齊吃餐飯,才像個家的樣子。聽見沒有?”

我點點頭,不願答應。

“聽見沒有?”父親加重了語氣。

我又點點頭,輕聲回應:“嗯。”

作者後記:

寫作是一個出口。我帶著生活的困惑寫下短故事,字裡行間滿是情緒的混沌。跟導師萬千的溝通過程是很奇妙的,她用理性的邏輯幫助我去看到迷霧裡的光亮,引導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事件本身,而非情緒的宣泄。第一次嘗試在三明治寫下自己的故事時,一位叫Jade的分享者給我留言說:“我最近在看的一本書叫the Excellent Sheep,作者把自己見過的學生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優秀的綿羊”,一種是seekers。作者說後者“approach the works of mind with a pilgrim spirit." 他們的人生經歷會和前者大有不同,但可能也會更加艱辛。祝你一直擁有這種抗爭的勇氣和別致的觀察力。”她們的鼓勵,使我在短故事的12個深夜裡,得以堅持完成這個故事。謝謝她們,讓我學會把生活的困難變成禮物,在表達自己時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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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短故事學院輔導完成。寫作是一個儀式,讓自己輕裝上路,迎接新的一年。一月正在報名中,了解短故事學院可查看本次推送頭條,或直接谘詢三明治明仔(ming3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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