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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邏輯——網絡文學的認同規則與抵抗策略

[本文系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青年目“網絡文學的媒介轉型研究”(項目編號:13CZW004)階段性成果。]
 
    討論網絡文學的遊戲邏輯,是和傳統小說相比照而言的。當網絡文學以類型小說的形式成為創意產業的寵兒之後,人們似乎有了充足理由把網絡文學等同於長篇小說電腦版,並認為它難以跳出通俗文學的套路。的確,早期網絡作者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缺少發表機會的文學青年,他們將作品搬到網上,必然因襲紙媒文學的一些特點。然而,隨著互聯網逐漸成為當代文化強大的推動力時,情形就發生了變化,網絡小說和紙媒小說有分道揚鑣的趨向,並呈現出一些新特色,其中最令人矚目的就是對人造力量的崇拜和對遊戲邏輯的認可。
    傳統意義上的小說在成為獨立自律的文體後,儘管追求形式和內容的不斷創新,但是基本遵循以下內在邏輯:如反映現實生活(現實主義邏輯),如表達作者酣暢淋漓的情感(浪漫主義),或記錄芸芸眾生和小人物成長的歷史(小說敘事區別於歷史敘事)。作品中的世界雖由作家人為創造,卻貴在切近真實。當然,傳統小說並非沒有遊戲邏輯或遊戲成分,所謂的狂歡化敘事就是一種遊戲邏輯。但是,狂歡化作為一種小說文體,即便情節再荒誕離奇、再娛樂化,追求的也是對現實的指涉,以遊戲形式表達不便直說的想法。遊戲在這裡被用作隱喻和應對現實的策略。
    而網絡文學則強調疏離和架空。那種遊戲性、玩笑性以及不合邏輯的情節,意在剝離與現實的關聯,盡量避免喚起對日常生活的聯想。所以它減弱細節描寫,注重故事大框架的搭建。雖然網絡小說也追求角色認同感,但取決於讀者的主動身份替換。例如在開始閱讀前就對將要扮演的角色(絕世高手、傾城美女)和追求的目標(權力、愛情)等有明確預期。網絡文學力圖構造一個人為的、認同幻想和超凡力量的虛擬世界,這個世界遵循遊戲邏輯。
    遊戲邏輯是網絡遊戲世界預設的運行規則,美國學者卡斯的總結獲得玩家的普遍認同:“規則必須在遊戲開始前就公布,參與者必須在開始遊戲前認同規則,認同使得這些規則最終生效……只有在參與者自願遵守它們時,規則才生效。”[i]由於網文和網遊閱聽人群體類似,一些網遊術語如“代入感”、“金手指”[ii]等被借用到網文體系中,網絡遊戲中的邏輯和規則,如以明文規定為前提,以可學習的技巧和可複製的路徑為基礎等也被采納。這是網絡一代對“客觀理性”因果律的偏離和對遊戲虛擬場景裡受控且有機會全盤重來的人為邏輯的認同。遵循遊戲邏輯的網文不追求創新,而將通俗小說的常見橋段如“廢柴體質吃靈藥喝蛇血功力暴漲”、“無名小卒遇機緣迎娶白富美”等轉變為套路。讀者在既定大框架下一次次複習似曾相識的情節,以熟悉關鍵節點、讀懂網絡暗語、辨別來龍去脈為榮。這種閱讀不挑戰知識經驗,而提供基於熟稔的群體性娛樂。其重複不僅是情節需要,也是同源異質的網絡文學參與者盡快融入氛圍、表達對貴賤、善惡、愛憎等價值判斷的捷徑。這些價值的選擇雖然個體差異很大,卻借助金手指、穿越、愛情等話題在網文套路潮流中穩定歸位,在網民默契中形成鮮明的群體價值觀。
 

一、金手指
    “金手指”原指遊戲玩家用來修改後台數據,以獲得力量、武器、更高級別甚至續命的作弊程式。在網絡小說裡,無所不能的主人公隨心所欲化解危機的方法也被稱為“開金手指”。
    網絡流行小說雖延續熟悉的類型定式,但對情節吸引力的要求卻比以往類型小說更高。在線連載時,作者著力鋪陳、製造懸念,“挖坑”引誘讀者深入。“坑”越大、關注度越高,後期在眾多網友的矚目下“填坑”就越有難度。常有開篇天花亂墜,胃口吊得十足,卻虎頭蛇尾甚至半途斷更的作品,因為沒有下半截而被戲稱為“太監”。2004年,知名作家馬伯庸開始在網易連載《我在江湖》[iii]:“五虎斷門刀”弟子彭大盛下山闖蕩,寄人籬下、喬裝改扮、比武招親,因襲了“傳統武俠”套路。故事講到第八章,武當恃強凌弱,慕容家攔路殺出,各方豪傑聞風而動勢同水火,眼看一場激烈的混戰即將開打,卻突然沒了下文。約兩年之後,在網民連綿不絕的詢問和對“太監”的譏笑中,“第九章”終於上傳,說此刻天上突然掉下一個巨大火球,將方圓數千里內所有人一律砸死,“嗚呼,雖我彭大盛獨活,又有何用。自刎。”[iv]連同標點209個字元宣告全文結束。網友驚愕之餘,創造出“隕石遁”一詞,連同“停電遁”、“入獄遁”、“充軍遁”[v]等諷刺網絡作者以荒謬借口停止在線更新、“遁地而逃”的行為。由於當時在線寫作沒有太多實際收入,很少人能不問前程地堅持免費連載,因被出版商看中導致“出版遁”或怕盜版而停更的“盜版遁”也不在少數。
    隨著網絡文學產業化提升,它成為越來越多職業寫手賴以謀生的手段,他們不敢隨意戲弄讀者,而是一邊賣力挖坑,一邊努力填坑。然而驚悚誘人的懸念容易設定,縝密嚴謹的答案卻不好給出。為讓作品結構完整,邏輯上說得過去,網絡寫手想出許多辦法,第六感、通靈術、神仙法寶、外星人等都在關鍵時刻出來救命。在起步階段的網絡寫手中,所謂“大神”比拚的不僅是精彩,更是規律上傳“不斷更”的毅力和有始有終“不太監”的責任心。網絡玄幻不受國別和流派束縛,在無邊界想象力名下征用各類資源,所以作品最多。那些武功、仙術、魔法、巫蠱等,雖不源於共同的文化根基,卻早已深入人心。對它們的熟悉一方面能滿足網文追求的“代入感”[vi],一方面使“金手指”的法力來源無需贅言,從而快速搭建幻想和現實間的橋梁。
    早期金手指多出現在情節簡單、閱聽人年齡偏低的“小白文”中——開了個好頭卻寫不下去,又捨不得放棄時,就以金手指“作弊”彌補構思缺陷,解決依常理難以自圓其說的矛盾。如果從傳統文學穩固的價值體系和清晰理性的邏輯思維出發,玄幻小說裡予取予求、天花亂墜的“金手指”是“想象力受到控制”或“價值觀混亂”[vii],但實際上,這種狀況一方面由於當時網絡原創內容有限,網民對堅持連載的長文容忍度高、熱情鼓勵以求不“太監”;另一方面,網文參與者普遍年齡較輕[viii],其自身並沒有穩固不變的道統觀念,對網文裡混合雜糅、東西合並、古今貫穿的世界並不覺違和。有些人甚至覺得環環相扣的嚴密邏輯不過癮,莫名跳轉的金手指才有“爽感”。因此,儘管一些寫手有能力構造獨立意象,也不願拋棄金手指這種“缺陷技巧”,使它從“權宜之計”轉為網絡文學的特色元素。
    金手指類型很多,外在的有法寶、神寵、功法和系統,內在的可能是稟異天賦、奇特血統等,其主要作用就是“填坑”以延續故事。如我吃蕃茄的《星辰變》[ix],主角秦羽原是體質孱弱的“王爺三世子”,所練神功類似“鐵砂掌”——“不斷用雙手鏟入白沙深處。十指連心,疼的他心顫抖”。但當 “流星淚”融入體內後,他就具備了自我修複和高超的領悟力,得以進入“星際更新”境界。由此,情節才真正走向玄幻,秦羽經歷“星雲-流星-星核-行星-渡劫-恆星-暗星-黑洞-原點-乾坤”十級,每一個級別乍看都高深莫測,而一旦逾越就迅速幻滅、不堪一擊。這篇小說幾乎為我們展示了玄幻法寶的所有類型:“流星淚”增強功力,“劍仙傀儡”提升招數、“薑瀾界”轉換太空,還有“萬獸譜”、“迷神圖卷”、“華蓮分身”等。主角只需在惡戰瀕死之際,憑借運氣、機緣或情義,便能獲得某種法寶,從而絕地反擊,勝利通關。法寶越多級別越高,但即便最後已突破宇宙,成為終極“鴻蒙掌控”[x],秦羽所擁有的依然並不是自身的能力,而是法寶的“法力”。通篇二百餘萬字並非講述成長,而是探險、尋寶和收納。
    玄幻網文整體套路是講述主角從弱到強、從無名小卒到多元世界主宰的歷程。為營造神奇誇張的效果,時間上一般會延續成千上萬年,太空上則穿梭於宇宙洪荒甚至不同“位面”。在一路積累經驗打怪更新的過程中,主角還可能瞬間跳轉到另一太空,換地圖、換系統。這種危急關頭抽身而出、全盤重來的寫法也是金手指,以“隨身太空”或“萬能系統”為代表。玄幻小說篇幅長,又愛用極端大詞,很容易寫到技窮。這時就需新的級別、系統、地圖或位面[xi]——在凡人中強大後進入武俠世界,武藝登峰造極就與神仙鬥法,法術和神獸用完後則開始宇宙遊歷,總之在完全不同的話語體系中層層遞進,循環往複,打開後續情節。
    作為網絡小說常見元素,金手指自身也不斷發展,逐步從物品或工具轉變為獨立角色,融合神仙、老妖、隱匿高人的“老爺爺”[xii]就屬此類:唐家三少《鬥羅大陸》中的“大師”、天蠶土豆《鬥破蒼穹》中的“藥老”、《武動乾坤》中的“貂爺”、方想《修真世界》裡的“老妖”、我吃蕃茄《吞噬星空》中的“隕墨星主人”等,是大神們筆下最流行的人形金手指。老爺爺善講故事,彌補主人公資歷的欠缺;老爺爺心思細密,卻對主人公這個“小孩子”掏心掏肺;他們武功高強,渾身藏著好東西,關鍵時刻甚至傾盡畢生修為舍身相救。
    在傳統想象性作品中,也有類似的長者角色,比如金庸在《射雕英雄傳》中安排了好幾位老爺爺向主角郭靖傳授武功,但柯鎮惡為打賭、丘處機為公平、洪七公則為黃蓉的美食,各有各自合理的動機。網文裡老爺爺卻毫無緣由,“大師”只因唐三特別有禮貌就青眼有加;隕墨星主人則可能寂寞太久,所以羅峰一旦誤入福地就獲傳畢生絕學。網絡老爺爺們從不試圖自己征服世界,而是深藏功與名,輔佐主人公。他們本領神奇堪比《天方夜譚》,卻絕不是一易主就翻臉的阿拉丁神燈。老爺爺這種強烈又忠實的情感既不來自血緣,也無患難與共的基礎,依常理看格外荒謬,卻有其媒介合理性。由於網文自由訂閱,螢幕閱讀常常是粗略的跳讀,太嚴密綿長的因果伏筆容易被忽略遺忘,所以老爺爺一出現就得明確功能,與主人公捆綁結對。例如超過300萬字的《武動乾坤》裡,僅用3000字就完成了主角林動與天妖貂(貂爺)的相遇和配對,貂爺第一句話懷疑林動這個陌生人要傷害自己,第二句話就盤托出了自己的弱點、身世、功力等生死攸關的資訊,單純得令人感動。《鬥羅大陸》裡大師和唐三的情感也在短短幾句話間建立起來,兩章之後大師就情願冒著功力大減的危險給唐三療傷。
    老爺爺外形類似民間傳說中的神仙,行為卻大相徑庭,既沒有飄然出塵自成一體的超越性,也不具備以仙術挖井造橋造福大眾的悲憫情懷,而是圍著一個人轉。這種予取予求的神仙大概只有在《沒頭腦和不高興》或者《寶葫蘆的秘密》之類兒童故事裡才能出現。然而,童話中神仙爺爺的言聽計從意在啟發任性的孩子意識到自身要求的荒謬,帶有教育意義,網文中的老爺爺卻不具備超出主人公欲念的獨立意識。他們可能偶爾“不靈”鬧情緒,但即便增添情感和笑料之後,也仍只是一個綜合了父親、導師、保護神的功效,又如忠仆般完全受控的道具。傳統故事裡的神仙揭示超能力與凡俗欲念的不匹配,批判不切實際的夢想;而網文老爺爺則是主人公強大路線上的加速器,成就不切實際的夢想。傳統文學中具有超越性、批判性的老神仙和網文裡披著神仙外衣的金手指之間,因情感關係、行為動機和存在意義而截然不同。
    網絡小說題材上借鑒傳統通俗文學,但又有根本區別。傳統文學主張想象力在邏輯範圍內“戴著鐐銬跳舞”,網絡小說則用金手指替代追新求怪所犧牲的常識理性。金手指是網文事先設定的邏輯前提之一,它並不源自科學理性,而是基於讀者對虛擬世界規則的認可。金手指是人物命運的超級玩法,對它的認同源於互聯網一代不願將數位世界混同於現實世界,追求建立另一套話語體系的欲望。其實,人們對故事邏輯合理程度的判斷也在變化:神造世界時,無辜的俄狄浦斯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掙脫神諭的命運;科學理性時代,人們通過學習科學技術改變命運;電腦網絡時代,新媒介上流傳著白癡天才、黑客英雄的傳說,而浸淫於其中的網民難免夢想以強大的頭腦能量開辟鴻蒙。
    最初被用來救急的金手指逐漸具備實質性功能,承擔起為不著邊際的更新鬥法賦予合理性,延續情節和豐富角色情感的任務,帶給網民不受束縛的幻想力量。有些文學站點甚至以金手指屬性和種族分類作品,供網民依據愛好檢索。金手指有了自己的“粉絲”,癡迷某一特定類型的讀者能夠追根溯源,對其特點和演變路數如數家珍,不僅不覺重複,反而越看越上癮,在寫書評時還會自發歸類比較,將金手指使用的合理度、創新度作為評判依據。雖看似簡單,它卻是網絡時代創造出的獨特文化元素。
 
二、穿越與重生
    穿越與重生是網絡小說主人公常見的命運軌跡,二者模式相似,都是時間失序導致的身份轉換,前者穿越成別人,後者穿越回早先的自己。從根本上看,穿越也是一種金手指,它幫普通人修正生活中的缺憾,把現代人帶往古代或異界體驗顯赫的身世。但穿越故事又並非完全架構在想象中,主人公雖然具備“後見之明”,但行動仍受特定歷史時段以及人物身份的限制,雖能預見事態發展卻無力阻止,認識的超前和行動力的滯後成為推動情節發展的主要矛盾。穿越滿足人們對歷史事件“再來一次”的願望,以現代人親歷的視角填補古代大事件中的小細節。
    有論者將穿越看作“展開故事的手法和敘述設定”,認為穿越火爆的原因在於“這一手法既充分滿足了讀者的YY[xiii]需要,也讓寫手在取得最大敘事效果(YY)的同時減少了“合理性”質疑,在寫作設定上變得容易……讓讀者的YY更真切自然、更有‘代入感’”[xiv]。結合本文第一節論述可知,“簡化寫作難度、增強代入感”是“金手指”的功能,並不專屬穿越。穿越文的流行主要源於當今科技發展帶來太空萎縮之感,但時間仍是不可控、不可逆的,因此更具吸引力。穿越者雖然掙脫了原有時間限制,但他依然是普通人,在新的時段仍需服從時序,這就是穿越小說與神話的區別。在人類早期樸素的世界觀中,時間和太空是區分人與神的兩個維度。希臘神話裡,暴虐的提坦遭奧林匹斯諸神鎮壓,儘管被流放、做苦役,卻從不死去,而赫拉克勒斯等有人類血脈的英雄獲得的最高榮譽則是超越時間變成永生的星座。中國古代鬼魂狐仙動輒修為千年,而普通人哪怕闖入神秘仙境,也最終會回到現世,像唐代的《遊仙窟》、宋代的《劉晨阮肇》以及清《聊齋志異》裡面《畫壁》、《翩翩》、《仙人島》等,都將時空掌控作為人與神魔的界限。現代交通和傳播技術縮小了太空,但沒人能挽回時間,因此,騰雲駕霧的異域見聞、甚至星際旅行都不覺新鮮,不受掌控的時間則成為激發想象的主要來源之一。
    穿越並不是網文的發明[xv],著名通俗小說家黃易、席絹都出版過風靡一時的穿越小說[xvi]。但在網文流行以前,穿越只是個別小說中的意外事件,沒有成規模出現,也不具備擔當主線的重要地位。網絡穿越雖源於對通俗小說的跟風,卻在潮流化創作中產生新變,通過故事矛盾的轉移和形式的轉變反映出當代青年面對現實問題的無奈,轉而求助於虛空幻想的態度。
    網絡穿越小說的變化首先體現在故事主要矛盾從時間轉向個體情感與理智的衝突。寫穿越文的一個基本準則是不得更改歷史進程,否則就不是穿越而是玄幻創世。早期穿越文有不少受黃易《尋秦記》影響,寫現代人回到古代,試圖在民族發展的關口力挽狂瀾,如阿越的《新宋》、月關的《回到明朝當王爺》、酒徒的《明》等。在這裡,主角對抗的是不可逆轉的朝代更迭,雖然對重要事件結局了然在心,但使盡渾身解數也無力回天。幸運者穿成某個帝王,親手促成霸業,但軀殼裡的現代記憶終究是無處安置,只得“隱退江湖”,用故作瀟灑的態度掩飾虛無主義的內心。這類穿越以波瀾壯闊的大場面和濃厚的家國情懷受到各類獎項的青睞,但對讀者來說,其“爽點”在快意恩仇的“熱血”而非歷史,因此人氣並未超越將熱血表達得更直白的軍旅甚至黑道文。
    女性穿越——一種將言情與花樣穿越結合的新故事模式反而因矛盾集中、結構完整而影響面更大。“清穿三座大山”《夢回大清》、《步步驚心》、《瑤華》都講普通女白領穿越到康熙年間,憑清宮劇裡得來的歷史知識與阿哥們展開戀愛,卻各有各的精彩;《木蘭沒長兄》中女外科醫生穿越成花木蘭後,憑借現代醫術贏得聲譽,也在羈旅生涯中體驗到邊關將士的豪情,不同於一般的小兒女情懷;《女帝本色》裡四位少女則更主動,她們團隊穿越尋找愛情,終於在最適合自己的戀愛時段停留下來。女作家寫女性穿越,故事環境雖是歷史,矛盾卻從巨集大的家國抱負轉向複雜的個人情感。乍看去兩個人卿卿我我與外界無涉,但穿越身份卻賦予戀愛更多內涵。以桐華《步步驚心》為例,穿越到九王奪嫡時代的女主由於熟諳清史,不得不趨利避害,放棄日久生情的老八,刻意接近未來的皇帝四阿哥。她的心結不是傳統言情“我愛的人不愛我”或“棒打鴛鴦兩地分”,而體現在對命運的清醒審度以及偏離理性的感情糾葛中。雖然談論愛情,但女主進行的是無情的選擇。現代女性穿回古代往往年輕貌美,她們有渴望被愛的小女人心態、有平等獨立的自我意識、還有穿越帶來的先知頭腦。因此,既不缺選擇愛的能力,也不缺逃避禍的機會。她們在多方受製的時代環境中盡力保全自己和身邊人,哪怕是功利性的抉擇也帶著迫不得已的誠懇,比老套言情中等待救援的女主更加立體生動。
    作為原創網絡小說的重要一支,穿越文許多特點源自其媒介特性,其中之一就是穿越者原生身份的弱化、矮化。在早期因襲黃易、席絹的穿越文中,主角常常是具備特殊技能,身家傲人的“特種兵”或“魔血美少女”,而後期平民化的網絡語境醞釀出越來越多貼近普通人的穿越主角。除了穿越身份,他們一無所有,不得不憑借一些現代的基本常識如文史知識,數學物理,職場攻略等奮力謀生。他們原本只是低級白領、單身狗、掛科學生,在車禍、墜崖、溺水甚至對著電腦看小說時突然穿越,一下子進入別樣的世界。即使個別人依然霉運加身、笑話連連,穿越也為平庸生活增添了色彩。這些凡人乍一穿越時的窘境難免讓人產生優越感,幻想自己如能跌入時間縫隙,也將成就一番浪漫的傳奇。
    穿越提供了輕鬆代入的管道,讓人產生極大自我滿足。這種滿足不僅來自與故事主角低劣原生身份的對比,也來自穿越後的“瑪麗蘇”效應。“瑪麗蘇”原是《星際迷航傳奇》中一個過於完美而失去真實性的女戰士角色[xvii],後被網民用來諷刺網文裡集天賦、容貌、機遇和異性緣於一身、帶有作者自戀人格投射的女主角,相應男主角稱為“傑克蘇”。他們是全能人物,一出場便自帶光環,他們擁有全部資本,所有情節都圍繞他們展開。這樣自戀自大的主人公在網文中受寵的原因,是由於“刷網文”[xviii]多在通勤、排隊、工作間隙,很難集中注意力;而網絡小說卻必須以超長篇幅換取收益,要求讀者對一部作品長久關注,二者之間存在矛盾。在注意力延續與碎片化時間的博弈中,“瑪麗蘇”、“傑克蘇”這樣強大、鮮明、關注度高的主角成為必須在穿越中,一切都是發生過的,都可以改寫,主角的當下感受和選擇至關重要,而其他角色則可以隨時替換重來。原生身份的卑賤和轉換身份的高貴對比是穿越的魔法,誘使讀者通過代入實現從卑微到強大的翻身,輕鬆擁有少年軀體、中年精力和百歲見識。
    在角色扮演類遊戲如《三國志》中,玩家選擇趙雲或張飛身份,就能騎白馬或耍大刀對敵,網絡小說對代入的強調也在鼓勵讀者扮演角色。螢幕顯示突出視覺效果,表情包、影片和遊戲屬於網絡主流娛樂,純文字閱讀曾不被看好。可為什麽網絡文學卻終究在手機、電腦上流行了起來?並不是因為網絡小說也借用了與網遊、影片類似的多媒體手段。尤其是當前的長篇類型化網文,完全以文字寫就,連表情符、超鏈接等都很少見,它們之所以流行,恰恰是源於不適合螢幕表達的文字。文字訴諸想象而非視覺效果,不長於精確的形象塑造。正是這種模糊性,為代入提供了更大的太空。網民依個人口味,在網絡小說粗略設定的身份、性格和情節中揀選一款,作為自身形象的網絡再現。比起固定的影像、精確的影片,文字更加自由,它的模糊和包容允許讀者對作品角色自由整合代入,而不是整容削骨地依附於某個明星。
    網文閱讀不是靜態孤立的行為,而是一場虛擬社群的互動。網民在線追文的同時,樂於積極點評、回復、打賞或是加入作者QQ群。某位大神或作品的粉絲構成一個虛擬共同體,在積極跟進故事發展的同時,把現實當下的自我與故事中的虛構主角相聯繫或者置換,對主人公產生高度的認同甚至依賴。他們通過網絡互動在虛擬集體語境中展示自我,並生成一些只有特定社區成員才能理解的行話暗語,通過相互感染形成文化潮流。網文讀者之間的網絡對話既可實時互動,也可能因為共同主題而跨越時間限制,接續並影響到同樣愛好的一類人。這種現象使私人的社交行為帶上了虛擬社會穿越時空的神奇色彩,因此穿越主題在網絡上比在其他單向媒介上更容易得到接受。
 
三、愛情最大
    愛情一向是文學鍾愛的話題,否則,帕裡斯王子也不會以十年特洛伊戰爭為代價,將金蘋果判給阿芙洛狄忒;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激情也不會超越家族世仇而煥發出永恆光彩。然而,在傳統文學中,愛情是受限制的,與欲望、責任、倫理、道德等共同構架故事,堅信“愛可以創造一切,也可以毀滅一切”[xix]的言情小說不過是通俗小說中的一支。
    網絡小說依閱聽人性別分為“男性向”、“女性向”,依主題分為“玄幻”、“穿越”、“都市”、“言情”等,雖然情節有異,但愛情話題卻能輕鬆遊弋於不同性向的所有類型中。愛情是網文裡撫平一切傷口的靈藥,無需自證即具備合理性,它是修煉、創世、隱退的動因,是權謀、黑幫甚至“種馬”的終極救贖,它激勵痞子走上英雄之路,也幫弱小者扭轉乾坤……哪怕與具體情節無關,抽象的愛也常被用作行動的根源。以兩部完全男性向、幾乎不涉及男歡女愛的創世類作品為例:貓膩《擇天記》裡,陳長生歷經重重磨難最終成為掌握天上天下的教宗後便攜愛人歸隱——既然意不在治世,那麽此前所有拚搏就都“白打了”;第二男主秋山君為愛“什麽都願意做”,哪怕是背叛信仰、放棄生命,最終襯托出愛的堅貞。辰東《遮天》裡葉凡修煉的動力最初是為救人和自救,但當情節演進,一個個次要角色都被遺忘後,他的目標就不得不轉換成為愛修煉。純男性向小說尚且如此,其他類型更難以跳出這種窠臼,製造《三生三世十裡桃花》世代糾纏的,是“我愛他,他愛她”,幫《微微一笑很傾城》裡男主走出創業陰影的,是愛的甜蜜。
    連載時間漫長的網絡小說需要不斷添加新線索吸引注意力,卻無暇以綿密的邏輯來連綴眾多頭緒。愛情既通俗可感,又具有黏合不同情緒(妒忌、憎恨、憤怒等)的魔力,還是青春期讀者鍾愛的熱點,因此成為各類網文常用的解釋,但網文中的“愛”又演化出獨特的含義。在看待性關係方面,網文和傳統言情小說不同。後者強調愛和性的排他性,男女往往是一對一搭配,譴責絕情負心和多性伴,維護貞操和血統觀念;前者則認為身心契合、肉體歡愉甚至功利的性關係都可以納入愛的範疇。例如吸血鬼小說中不乏因迷戀某種特殊血液而誓死守捍衛人類女孩,患難與共日久生情;《蜂巢裡的女王》講述穿越成蜂後的女孩被眾多工蜂帥哥追捧寵溺;《擇天記》中莫雨和陳長生睡在一起,原因竟是需要他的體味助眠。網文裡不排斥從一而終,也接受情感轉變,連對同性甚至跨物種、跨位面的愛(如喪屍、狐妖、虛擬愛情等)也持開放態度。特別是喪屍小說,由於角色形象醜陋恐怖,所以甜寵文頗多,如《末世中的女配》、《我的男友是喪屍》、《末世守護》等都是這一路數。從花樣百出的對象可以看出,網民將愛情當作純粹的故事元素,並不像傳統言情小說那樣試圖塑造愛情關係的模板。傳統言情小說中的青年男女往往遭受來自家庭、倫理、世俗成見的阻力,而網絡小說裡的愛情則跳出真實社會,不追求世俗圓滿,是獨立個體間的互動。
    網語中的“愛情最大”源自電影《大話西遊》。作為網絡流行文化源泉之一,這部電影在無厘頭搞笑和諷刺戲仿之外更受關注的是其跨越仙魔、人戲不分的愛情。網民們為角色(白晶晶、紫霞與孫悟空)與演員(朱茵與周星馳)的愛情唏噓,並使之突破媒介邊界,從完結的電影演化為開放的網語、多變的表情包和人人都能演繹的文化主題。《大話西遊》初上映時票房普通,後期卻在校園群體中贏得極高的聲譽。青年學生是早期網絡文化的製造和參與者,在他們泡網的過程中,這部電影不僅是虛擬社區裡的一個話題,更提供了連綴青春世界,傾吐愛情宣言的機會[xx]
    網民對愛情話題的熱衷也貫穿中國網絡文學的整體發展過程。最早期以網戀題材出現:無論台灣《第一次的親密接觸》,還是內地“三駕馬車”[xxi]的《迷失在網絡與現實之間的愛情》、《活得像個人樣》等,愛情都以網絡為媒介。彼時所謂“虛擬世界”近似科幻,屬意網絡創作的人們隻將它看作維系跨地域愛情的工具。隨著網戀題材的流行,眾多打著“網絡”旗號出版的暢銷書更是將網絡變成愛情的背景,只要文中涉及在線聊天、使用表情符號、甚至主角在電腦行業就職都可以納入“網絡文學”圖書名下[xxii]
    這種情況直到網絡寫作走向職業化才有所改觀,文學網站豐富了網文“聊天加戀愛”的模式,但“愛”依然是必不可少的。在男性向小說裡,愛情雖缺乏細節,卻帶有不容爭辯的超越性和終極救贖的效力。以脫胎於角色扮演遊戲,以練功飼寵做任務為主線的玄幻類小說來說,雖是純男性主題,也以愛為根本動力。江南煙雨在《褻瀆》中塑造了一個好色、殘暴又醜陋的主角羅格。儘管他使用邪惡的死靈法術瘋狂斂財、謀求權位,但仍在精神交流中愛上魔界公主,並不惜為之拋棄錢財,背叛教會和前途。愛使那卑鄙嘴的臉逐漸帶上哲人般的色彩。“‘愛情’成為羅格唯一願意捍衛的價值,並使其翻身對抗‘神聖崇高’的秩序體系……是主角最後的底線。”[xxiii]羅格的愛不是特例,整部小說雖然圍繞練魔法、鬥騎士、挑戰教廷、背叛家族展開,但所有角色都與愛糾纏:光明騎士愛上黑暗公主,人間女孩癡戀死靈法師,公爵之子中了侯爺之女愛的圈套……各式各樣的愛為各式各樣的打鬥找到理由。仙俠小說脫胎於武俠,增添了道家煉丹、運氣、禦劍等元素,而人物卻往往身在仙班,心在紅塵。類型開山作《誅仙》中,平庸少年張小凡拚死保護師姐陸雪琪,被其感動的師姐放棄自救與其一起墜崖,結下生死之戀;後小凡與鬼王女兒碧瑤落入洞中患難生情,危急關頭後者犧牲自己以厲咒解救小凡,結下人鬼之戀;對正派失望的小凡成為鬼王殺手,與身為正派傳人的師姐決鬥卻不忍下手,再續愛恨癡纏。主人公忽正忽邪,每一次轉變都伴隨一次愛的抉擇,危急關頭也總是因愛而續命,“愛情是超越價值對立的橋梁”[xxiv]。連妻妾成群的“種馬文”也以“愛”為借口。禹岩的《極品家丁》裡,“家丁”從當代大學生穿越而來,他運用現代知識改善古代生活,平內亂、定邊疆、治理朝政,背後的動力是主人家兩位小姐的命運和公主超越階級的愛情。烽火戲諸侯筆下的“極品公子”是一個自戀到極致的紈絝大少,結黨商戰過程中以收集女性為樂,但其“最愛”卻並非“最美”、“最親”或“最有價值”,而是從誤會、憎恨到最後生成的“真愛”。雖然“種馬”毫不掩飾身體欲望,但奮鬥的動力卻設定為“真愛”,哪怕這“真愛”非常蒼白、缺乏說服力,卻是當之無愧的正能量。
    女性向小說描寫愛情更具體,態度也更複雜。不同於傳統美麗、被動的“傻白甜”,網絡愛情女主角更有掌控愛情走向的自主意識。在宮鬥小說《甄嬛傳》裡,最初純情的甄嬛因懼怕無愛的婚姻而將侍寢機會屢屢讓人;之後由於被皇帝打動產生愛的幻覺,開始積極爭寵、打壓其他嬪妃;得知自己只是前皇后的替身後,她心灰意冷遁入空門,卻與果郡王暗生私情;為保住愛人的孩子,她重新回宮並最終親手殺死皇帝。為追求真愛,女主角經歷了從一往情深到心狠手辣,從單純善良到利用傾慕者達成私人目的轉變。她並不等待愛的施捨和救援,而是積極選擇、主動把握命運。
    其他女性向的類型小說中,愛情態度也十分新鮮:穿越把恨嫁的都市大齡女送到古代公子王孫面前;“禁欲系男神”以高顏值、高智商和孱弱體質提供忠貞情感的模板;耽美文則滿足了女性轉換地位、自由選擇角色帶入的幻想。流行的耽美文裡見不到三島由紀夫《禁色》式的壓抑和恥感,也沒有早期網文《藍宇》那種在社會關係和權力網間的掙扎,而是以“二次元”思維方式賦予“愛”無關他人的獨立性。耽美文不回避性,但多半採用動漫式的主角、童話般的戀情、輕快誇張的描寫。這種特點尤以“甜寵”類耽美為甚,無論是都市童話《懲罰軍服》還是古風神話《花容天下》,主角的性別設定雖然為男,給人的感受卻是忽男忽女、可男可女。耽美以同性愛去除了習見賦予男女的性別、主被動的差異,既不追求靈的超越,也不流於肉的重濁,只有一派撒嬌賣萌。幼稚化的性描寫衝淡肉欲,凸顯雙方在外貌、精神和趣味等方面的吸引。這樣描繪出的愛情必然超越現實邏輯,因此何種性取向都沒有悖謬感。如果說男性在“種馬文”中體驗著三妻四妾的美夢,那麽女性則在耽美文中進行可攻可受的意淫。
    由於愛情最大,網絡小說中的財富和權力都輕如鴻毛,連生命都不再重要,擁有真愛就可以毫不猶豫地拋家棄國、死亡或重生。網絡文學本身是一項邊界模糊的互動行為,參與者、原創作品和衍生話題相互交織並彼此催生,因而愛情最大的信念不僅貫穿作品,還泛濫到寫作和閱讀交流中。讀者點讚原本是隨意表達,但在追文社區裡就成為對作者的情感支持;粉絲群產生爭議時,圍觀和點擊都代表立場。追文“打賞”為網文作者帶來了收益,卻使“寫作”一詞的神性光環變得黯淡。為扭轉國人歷來認為“談錢傷感情”的態度,文學網站發明了一套將金錢與情感相結合的更新制度:讀者以票額和虛擬禮物表達支持,作者以收到的虛擬財產排列品第。作者毫不諱言“求點讚、求月票、愛我就來打賞我”——這種把經濟和情感劃等號的行為,被稱為“有愛的經濟學”[xxv]。愛統攝一切,當愛的程度與金錢數量聯姻,文學網站的資本行為就籠罩上一層脈脈的溫情。
 
結語:從認同虛幻到反攻現實
    “遊戲邏輯”不僅是網絡文學對電子遊戲預先設定規則的借用,也是網文互動活動中網民所抱有的以低成本改變世界的幻想態度。網絡文學以遊戲邏輯構造虛擬世界,對遊戲邏輯的認同一方面透露出網文愛好者在面對複雜話題(如邏輯衝突、灰色地帶、瑣碎日常)時的迷惘無力和試圖求助於幻想解決現實矛盾的企圖;另一方面,也預示著媒體技術、知識換代、潮流變遷對社會的推動,以及青少年、較低社會階層渴望憑借自身對新媒介、新知識的優先接觸,在固有等級秩序尋獲新的機遇。從這個角度看,網絡文學雖不是當今閱讀的全部,但其流行文化的特質以及龐大的數量卻足以證明其所遵循的遊戲邏輯的通行,這種虛幻的想象性態度投射在現實生活中,並反映出參與者對現實世界的態度。
    許多網絡作品信奉叢林法則,更新練功養寵物的目標都是為了打敗更高階的對手,完成更艱巨的任務。強者擁有世界、主張正義,而弱者的生存依賴於強者天然的正義感、同情心和對真愛的向往。在這種更新過程中,力量對比和勝敗結果都是一對一、有因就有果的。金手指顯示出網文世界對規則的建構方式:哪怕主人公作弊,只要遵循設定便能獲得認可。它是君子協定般的透明規則,有意無意地疏離複雜曖昧的灰色地帶,以回避現實社會中的“潛規則”,它不試圖構建理想國,而是由最簡單的幻想和愛憎支撐展。
    穿越則利用時間差,以當代視角和“後見之明”解釋過往、改寫命運,以緩解人在回顧時間長河時產生的無力感。時間的流逝不可逆轉,穿越不僅賦予個體強大的能動性,更折射出人類挑戰時間這一看似恆定不變自然主題的欲望。網絡時代個體的渺小要求網文主角必須完美強大,惟其如此他們才能延續想象,讓故事具備可信度。
    除了對生存和時間規則的簡化處理外,網文對生命也有不同的看法。十來年前,當被稱為“80後作家”的青春寫作成為暢銷書時,“流血”、“死亡”等是他們頻繁使用的意象,“盲目而奮不顧身”[xxvi]一時成為青春流行色。稍後的網絡作者雖然也多是“80後”,卻並沒有延續“殘酷青春”的基調,而是著力於渲染生命的快感。他們向卑微的普通人展示現世的誘惑,並致力於以代入感模糊幻想和真實的界限。他們癡迷於基督山伯爵和蓋茨比那樣戲劇化的權力反轉,讓小人物成就大事業,卻並不期待生命的升華,而是以獲得具體的金錢、愛情、權力,以絕地逢生甚至長生不老作為反轉命運的手段。生命在玄幻仙俠裡可以長生千年、在穿越中可以死而複生、即便在不涉及仙俠等超能力並標榜愛情潔癖的都市情感作品裡,人們也“一言不合就消失”。這裡的消失並不是死亡或寂寂無聲,而是換一種方式重來。如《何以笙簫默》、《七年顧初如北》、《尋找愛情的鄒小姐》等作品中,主人公整容、出國、銷聲匿跡躲災避禍,經歷一定年限的蛻變(多半是7年)後,總是能夠重新光鮮地出現在愛人或情敵面前。雖然相愛相殺,但他們的身體和精神都驚人地保持著一如既往的“純潔忠貞”。網絡小說將生命的細微情感無限放大成跌宕起伏的波折事故,主人公的遭遇比“殘酷青春”更富戲劇性,但他們不再輕易拋棄生命,而是堅韌地應對一個個難題。不死的主角在網文中踐行犬儒主義,這恰好與網絡流行語中反應出的日常生活態度一致,在對美好情感、簡單規則的向往之下,是對現實社會的服從和無力反抗的想象性戲謔。
    遊戲邏輯賦予網絡小說某種抵抗性質。雖然“以弱勝強”、“普通人創造奇跡”等虛擬快感原型均產自大眾文化工業,但網民通過評論、打賞等方式溝通作者,進而影響情節走向,使作品成為互動的產物。低成本的網絡閱讀讓低收入群體以點擊投票,如果說商業化運作使網絡小說落入資本之手,那麽低消費和廉價的複製傳播卻讓網絡小說本身無利可圖。雖然網絡盜版令人反感,但它具有開源代碼般的效應,使更多網民獲得參與機會,在閱讀、轉發中迸發靈感,成為參與構造網絡流行文化的生產性力量[xxvii]。這些力量有時順應資本意願,有時則對抗或者利用,它們實際上已經遊離了資本控制。文學網站如果純粹生產文本會無利可圖,只有開發粉絲經濟、進行版權運營、積極向付費門檻更高的影視等媒介形式轉化,才能從網絡文學中獲利[xxviii]。網文獲得轉化的依據是人氣,而貢獻點擊量,使之具備人氣的則正是低消費能力的網絡大眾。網民的選擇通過媒介轉型到達高消費能力群體,遊戲邏輯也從而到達多種媒介閱聽人,影響多個社會階層。
    網絡文學與印刷文學經常被作為一對概念相互比照。讀屏時代,印刷文學並沒有在“新文明的號角”聲中轟然倒下,相反,其確定的作者來源、審慎的編輯流程、深度的思辨色彩等優勢在變動的網絡閱讀中日益彰顯。穩定性使印刷文學具備強大的自律性和界限分明的話語體系。網絡文學欲在這一權威話語體系之下謀求發展,與其探索一套對抗體系,不如突出自身與之相對的變動性。當前這種變動的結果,就是網絡作品中體現出的對遊戲邏輯的認同。遊戲邏輯標誌著網絡小說已發展出個性風格,在強化並放大傳統通俗小說某些屬性的同時又呈現出自身獨有的媒介特色。
 
(作者部門:北京市社科院)


[i] 詹姆士·卡斯:《有限與無限的遊戲》,馬小悟、余倩譯,引自騰雲智庫輯《遊戲:未來的藝術,藝術的未來》,電子工業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頁。
[ii]“代入感”和下文的“爽感”是玄幻類網文常見術語,指閱讀時將自身置換為主角,在殺敵更新中的痛快體驗。比起傳統文學強調的情緒感染力,網文代入感更強調類似網遊玩家扮演角色、完成任務的動態過程。“金手指”是遊戲玩家用來修改後台數據的作弊程式,在網 文中最初是用來彌補邏輯缺陷、解決矛盾的超級外力,後發展出自身實質功能。由於網絡詞語意義生產迅速且變化較快,不一定適用於權威固定的解釋,本文中部分未標明出處的解釋為作者根據網絡百科、網友評論以及網文閱讀經驗總結。
[iii] 馬伯庸《我在江湖》前八章見網易文化,奇幻類目,連載時間為2006年6月6日-7月2日,http://culture.163.com/editor/qihuan/040616/040616_89220.html。
[iv] 馬伯庸:《我在江湖》,https://tieba.baidu.com/p/81860270?pn=2
[v]佚名網友:《網絡小說十大遁法》,見https://tieba.baidu.com/p/109776680
[vi] “代入感”和下文的“爽感”是玄幻類網文常見術語,指閱讀時將自身置換為主角,在殺敵更新中的痛快體驗。
[vii] 從傳統文學價值體系出發對早期玄幻類文學進行評價的代表性文章參見陶東風《中國文學已經進入裝神弄鬼的時代》,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a348be010003p5.html
[viii] 艾瑞:2015年中國網絡文學IP價值研究報告,http://www.chinaz.com/game/gdata/2015/1230/490534.shtml
[ix] 我吃蕃茄:《星辰變》,http://book.qidian.com/info/118447
[x] 級別梳理參見陳新榜整理“玄幻練級類”發展簡史,邵燕君主編《網絡文學經典解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62頁。
[xi] 系統、位面、地圖等也是網文從網絡遊戲中借用的術語。系統是網絡遊戲的作業系統設定;地圖是故事的發展線索和環境條件;位面則類似不同宇宙太空,有相互不同的物理規則、神祇等。在網文中均關係到整個故事發生的背景、套路、規則等。
[xii] 蘑菇子:談談近年來我看過的金手指,見龍的天空論壇,http://www.lkong.net/thread-673270-1-1.html
[xiii] YY是由“意淫”拚音首字母演化成的網語,指不切實際、自我陶醉的幻想。
[xiv] 黎楊全:《網絡穿越小說:譜系、YY與思想悖論》,《文藝研究》2013年第12期,引文略有刪節。
[xv] 有關網絡穿越小說的發展脈絡可參見黎楊全《網絡穿越小說:譜系、YY與思想悖論》,《文藝研究》2013年第12期。
[xvi]黃易《尋秦記》和席絹《交錯時光的愛戀》被看作穿越類通俗小說的源頭,前者講特種兵項少龍穿越到秦代,後者講因車禍意外身亡的楊意柳被身為“靈異界甲級女巫”的母親送至古代展開戀愛的故事。
[xvii] 參看360百科“瑪麗蘇”詞條,http://baike.so.com/doc/5368796-5604626.html
[xviii] 網民在閱讀網文時,不僅快速瀏覽,還經常跳轉,因此稱作“刷文”,與印刷文本的細讀形成明顯區別。
[xix] 席絹語參見湯哲聲主編《中國當代通俗小說史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6頁。
[xx] 參見張立憲等《大話西遊寶典》,現代出版社2000年版。
[xxi] “三駕馬車”指內地早期網絡文學作者李尋歡、寧財神、邢育森。
[xxii]本文提到的早期戀愛題材網絡小說可參見許苗苗《性別視野中的網絡文學》,九州出版社2004年版。
[xxiii] 王愷文:《奇幻:“惡人英雄”的絕望反抗》,邵燕君主編《網絡文學經典解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6頁。
[xxiv]王愷文:《奇幻:“惡人英雄”的絕望反抗》,邵燕君主編《網絡文學經典解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6頁。
[xxv] 林品:《“有愛”的經濟學:禦宅族的趣緣社交與社群生產力》,《中國圖書評論》2015年第11期。
[xxvi] 沈浩波:《盲目而奮不顧身的<北京娃娃>》,《華夏時報》2002年5月20日。
[xxvii] 關於大眾對文化工業產品的生產性消費可參看費斯克《理解大眾文化》,王曉玨、宋偉傑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
[xxviii]《侯小強揭秘盛大文學盈利之路》,《每日經濟新聞》2011年9月6日。
 
 
 
作者聯繫方法:
許苗苗
北京市社科院文化研究所    [email protected] [email protected]   18901025277
100035 北京西城區趙登禹路冠英園西區21-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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