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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被告席的昂山素季:帶領國家的女神和跌入谷底的國際形象

記者 | 王磬 發自荷蘭海牙

荷蘭已是深冬。一輛黑色轎車在海牙國際法庭的內廊緩緩刹住,昂山素季走了下來。她身穿緬甸長裙,系著標誌性的彩色頭花,一眾等候多時的記者劈劈啪啪按起了相機。但她沒有停留的意思,徑直步向內庭,清瘦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門簾之後。

這一天是2019年12月10日“國際人權日”,也是昂山素季被正式授予諾貝爾和平獎28周年的日子。

28年前的這一天,在挪威奧斯陸,諾獎委員會將勳章交到昂山素季兒子的手中,表彰她將民主帶入緬甸的卓越努力——她本人當時正被緬甸軍政府軟禁家中。

28年後的這一天,她卻出現在了國際法庭的被告席上,與當年迫害她的緬甸軍方坐在一起。他們共同面臨的指控是:針對羅興亞人的“種族滅絕”。

通往權力的道路

昂山素季的前半生,常被描繪成某種政治聖人一樣的存在:忍辱負重、帶領國家從獨裁走向民主的女神。

她的父親獨立領袖“昂山將軍”在緬甸極有名望,當年被政敵暗殺的時候,她才兩歲。1960年,15歲的昂山素季跟隨母親到了印度,又輾轉求學英國,在牛津大學結識了後來的丈夫、英國學者邁克·阿里斯(Michael Aris)。

產下兩個兒子之後,她本有計劃在英國定居,但由於母親的病危而暫時回到緬甸。那是在1988年,緬甸發生了“8888民主運動”,長期執政的吳奈溫軍政府下台。但那並未換來真正的民主,新的軍政府奪取權力之後,示威群眾遭到鎮壓。

目睹了血腥和恐怖、深受甘地“非暴力”理論影響的昂山素季開始積極投身政治。她不懼死亡威脅,頻繁公開發表演講,贏得了大批支持者。她組建的“全國民主聯盟”在極短的時間內壯大,並一舉贏下了1990年大選。

但軍政府拒絕交出權力,而是粗暴地宣布選舉結果作廢,將“全國民主聯盟”列為非法組織,並開始了對她長達二十年的拘禁、軟禁和監視。

但這也沒能阻擋她。失去自由之身,昂山素季仍然不停地寫作,一有機會便與政黨同僚和支持者見面,發表演講,希望動員更多人。這期間,她被授予了諾貝爾和平獎。由於無法親自前往,她的兒子代她在獎壇上發表了那段後來流傳甚廣的名言:

在緬甸追求民主,是一國民作為世界大家庭中自由與平等的成員,過一種充實全面、富有意義的生活的鬥爭。它是永不停止的人類努力的一部分,以此證明人的精神能夠超越他自然屬性的瑕疵。

同樣在這期間,她的丈夫在英國被診斷出癌症。緬甸當局曾給過她選擇:可以放她離開緬甸、去往英國陪伴家人。但她擔心,那會導致自己再也無法回到緬甸,於是選擇了留下。丈夫在兩年後病逝。兩人終究沒能再相見。

直到2010年底,緬甸軍政府才終於宣布,將徹底釋放她。重獲自由之身後,昂山素季馬不停蹄,帶領“全國民主聯盟”作為反對黨參加議會補選。她的回歸受到了緬甸民眾的熱烈歡迎,她領導的黨派在2012年的補選中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

到了2015年大選,“全國民主聯盟”拿下了90%的選票,時隔25年後再次成為緬甸最大黨。由於憲法規定總統家人不得擁有外國籍,她本人未能參加總統選舉。但毫無疑問,頂著“國務資政”之名的她已經成為緬甸事實上的最高掌權人。

她的事跡也得到國際社會的廣泛傳播和尊重。法國導演呂克·貝松拍攝了關於她的同名電影。奧巴馬給她寫親筆信,稱她的鬥爭“激勵了全世界的人”。前美國參議院多數黨領袖麥康奈爾(Mitch McConnell)甚至評價,“她比甘地更了不起”。

但故事出現了極富戲劇性的轉折。

根據多個國際組織和機構的指控,自2017年以來,緬甸軍方對境內的穆斯林群體羅興亞人發起了一場包含殺戮、強姦和酷刑的打壓,超過70萬人流離失所。聯合國的調查顯示,這場打壓具有“種族滅絕”的意圖。

調查顯示,在以佛教為主流的緬甸,信仰伊斯蘭教的羅興亞人長期遭受歧視與迫害,不斷有羅興亞人逃往國外。1982年頒布的《公民法》就剝奪了羅興亞人獲得緬甸公民權的資格,數十年來族裔衝突頻發。2017年8月,若開邦的羅興亞救世軍發動了對緬甸軍隊的襲擊,引發了政府軍的大規模“清剿行動”。

聯合國的報告稱,羅興亞人是“世界上遭受迫害最嚴重的少數群體之一”。而作為緬甸的實際領導人,“昂山素季沒能利用她作為政府首腦的職責或道德權威來阻止若開邦正在發生的事件”,由於有罪不罰現象在緬甸的政治和法律體系中根深蒂固,讓緬甸軍方得以凌駕於法律之上、為所欲為。

面對這一切,昔日的“人權燈塔”選擇了沉默。對她舊日的追隨者來說,這一褪變似乎過於苦澀。

2017年9月,同為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穆斯林女性馬拉拉(Malālah Yūsafzay)公開譴責昂山素季面對暴行袖手旁觀。同時,有逾30萬人參與聯署,要求褫奪她的和平獎勳章。英國牛津市議會因對昂山素季的消極態度感到失望,一致通過將1997年頒發給她的“牛津自由獎”撤銷 。此後,她陸續被剝奪了都柏林自由獎、美國大屠殺紀念館埃利·威塞爾人權獎、愛丁堡市榮譽市民、加拿大榮譽公民、國際特赦組織良心大使獎等榮譽。

為數不多仍在支持她的人則嘗試為她辯解:她是一個務實的政治家,懂得妥協的藝術。她努力在勢力強大的軍方和新生的民主政府間進行斡旋,以期治理好緬甸這樣一個有著複雜歷史和民族成分的國家。

但事態的走向讓很多人愈發質疑,她曾經是那個想要把民主帶入緬甸的鬥士。2018年9月,兩位路透社記者因揭露若開邦殺戮事件被捕入獄,獲刑七年。昂山素季親自回應,他們違反了《國家秘密法》,判決並不是對言論自由的限制。輿論嘩然。

路透社的報導後來獲得了美國普立茲獎,對羅興亞人遭遇的國際關注達到了又一個高峰,昂山素季在國際上的形象卻跌入谷底。

被告席上的“素媽媽”

此次昂山素季親自前往海牙的決定,仍然讓人們有些始料未及。

2019年11月,西非國家甘比亞向聯合國主要司法機關國際法庭(ICJ)提交了訴狀,指控緬甸政府違反了《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這是羅興亞危機以來,國際社會首次嘗試使用法律的手段進行乾預。

國際法庭歷史上不乏一個主權國家控告另一個主權國家種族清洗的案例,但這一次非常特殊:甘比亞並非羅興亞屠殺的直接受害者,兩國之間也沒有共同邊界。甘比亞是代表伊斯蘭合作組織(Organization of Islamic Cooperation)發起訴訟的,它本身也是一個穆斯林人口眾多的國家。

初次聽證會定在12月10日至12日間舉行。由於審判歷程可能會長達好幾年,甘比亞還請求國際法庭盡快下達指令,請緬甸軍方立刻停止加重對羅興亞人的迫害。

接到訴狀之後,緬甸政府表示,為捍衛國家利益,這支遠赴海牙應訴的代表團將由昂山素季來帶領。

她本不必親自出面。甚少有在位的國家領袖會親自出席國際法庭的審判。這是她主動的選擇。她將在國際社會的注視之下,對種族清洗指控進行辯護。

昂山素季抵達海牙的當天,國際法庭所在的和平宮外,抗議者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包括數名從全世界各地飛來的羅興亞人。

“我們對她極其失望。我們來這是為了討個公道。”現居愛爾蘭的羅興亞人拉菲克·穆罕默德(Rafique Mohammed)告訴《衛報》,昂山素季重獲自由以後,他曾於2012年和侄女前往杜拜機場為她獻花。2017年,穆罕默德的叔叔卻被軍方開槍打死。

但在緬甸國內,昂山素季的海牙之行卻獲得了熱烈的支持。成千上萬的人參觀了仰光的集會,人們在機場為她送行,期待她能向國際社會講述這個國家被誤解的一面。他們仍然親切地將她稱為“素媽媽”。標語寫道,“我們與您站在一起”。

沒有人真正知道她到底為何執意前來。有評論指出,她或許是在為2020年的緬甸大選做準備,要從軍方反對勢力的手中奪回“國家保護者”的形象。但也有觀察者認為,前往海牙的動機是十分“個人的”。她的人生故事一直與她的祖國息息相關。

“她就是這個國家的化身。她也將是它的捍衛者。”華盛頓大學的歷史學家瑪麗·卡拉漢(Mary Callahan)對路透社表示,得知了甘比亞對緬甸的指控之後,“她可能都沒有深思熟慮(就決定要來)”。

“從她的演講和我所知道的私人談話中,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她相信國際社會對羅興亞故事的表述。”卡拉漢說。

在她拿到諾貝爾獎28年之後的這一天,她坐在海牙國際法庭的前排,桌上擺著“緬甸”的名牌。甘比亞的檢察官開始宣讀“暴行清單”的時候,她凝視著面前的法官,面無表情。

隨著指控的增加,她的身體似乎變得有些緊張,她眨眼的速度開始變快,偶爾將目光瞥向法庭的彩色玻璃和枝形吊燈,還有那幅名為《和平與正義》的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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