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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頸時期,你要如何度過中年危機?|單讀

當一個人再也編不出故事,他該怎樣繼續寫下去?對於作家來說,喪失虛構能力也許並不全是一場災難,而可能是一個啟示、一個機會,呼喚你真摯地面對生活。

今天的文章是作家兼譯者孔亞雷向我們推薦的《我的奮鬥六部曲》。面對生活的重量,卡爾·奧韋·克瑙斯高決定放棄,轉而去寫那些讓他無法寫作的東西。這無疑等於文學上的自殺,但卻引發了意料之外的重生。

▲《八部半》劇照

2007 年,卡爾·奧韋·克瑙斯高猶如困獸。他身高一米九,金發,英俊,有三個孩子(一兒兩女),住在瑞典的海濱小城馬爾默。他三十九歲。他是個挪威作家——小說家,準確地說。他出版過兩部頗受好評的小說:《出離世界》(挪威文學評論獎)和《萬物皆有時》(北歐文學獎)。他正在寫第三部——那正是他困境的來源:他寫不出來。他已經寫了六年(從妻子懷上第一個孩子到第三個孩子出生),他知道自己要寫什麽(父親的中年離家,父親的死,自己青少年時期的第一次醉酒),他自信有才華和天賦,但是——他就是寫不出來。一片空白。寫作瓶頸。他被卡住了。阻礙他前進的清單中包括:紙尿布、睡眠不足、洗碗、洗衣服、做飯、打掃、香煙、酒、妻子、孩子、幼稚園、鄰居、朋友、妒嫉、虛榮、焦慮……一切。或者說,生活本身。

生活本身讓他無法繼續寫作——無法繼續虛構,準確地說。他發現自己似乎失去了虛構的能力:他無法再去編一個故事。因為如果說“虛構”是一道光,那麽現實生活就像黑洞,一切都被吸入其中,任何東西都無法從中逃逸。相比堅不可摧的現實,虛構顯得可憐、可笑,甚至可恥。但虛構——哪怕是沒什麽故事的虛構——難道不正是一個小說家最基本的責任?更不幸的是(或者應該說,幸運的是),我們的克瑙斯高先生具有一種高強度的、近乎自虐的責任心,無論是作為兒子、父親、丈夫,還是小說家。

▲《我的奮鬥》英文版封面

這也解釋了為什麽他會如此痛苦、焦躁、迷茫、堅持、絕望,直至最終,頓悟跟克瑙斯高筆下的其它許多時刻一樣,這次頓悟被描繪得具有雙重色彩:既日常又神秘。它來自最平凡的日常體驗,卻又帶著一種淡淡的,半神啟式的光暈:

當我坐在這裡寫下這些話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三十多年已經過去了。我在面對的窗玻璃中能模糊分辨出自己臉的映像。除了一隻眼睛,它在閃爍,以及下方緊挨著它的那部分,微弱地反射出一點光亮,整個左臉都在陰影裡。兩道深深的皺紋切開我的前額,每邊臉頰都被一道深深的皺紋橫貫而過,這些皺紋似乎都被填滿了黑暗,再加上嚴肅凝視的眼神,微微下垂的嘴角,很難不認為這是張陰鬱的面孔。

是什麽雕刻了我的面孔?

今天是 2 月 27 號。時間是晚上 11:43。我,卡爾·奧韋·克瑙斯高,生於 1968 年,此刻寫下這些話的時候三十九歲。我有三個孩子——維佳、海蒂和約翰——這是我的第二次婚姻,妻子叫琳達·博絲特默·克瑙斯高。他們四個正在我周圍的房間裡安睡,這是馬爾默的一套公寓,我們已經在這住了一年半。

2007 年 2 月 27 號晚上 11:43。在克瑙斯高的第三部小說,長達六卷本(近四百萬字)的《我的奮鬥》中,這是個類似宇宙大爆炸的奇點時間。一切都由此開始(事實上,我們會在第二卷看到,雖然這段並不是真正的小說開頭,但它的確是他為這部巨型作品寫下的第一段話)。

▲卡爾·奧韋·克瑙斯高

一切都以此為軸心向外輻射、擴散、旋轉。正是在這一刻,當他凝視著玻璃窗中自己幽靈般的面孔,當他寫下“我,卡爾·奧韋·克瑙斯高”,他產生了一個頓悟:既然生活讓我無法虛構,那麽我就來寫寫這個讓我無法虛構的生活。既然紙尿布、睡眠不足、洗碗、洗衣服、做飯、打掃、香煙、酒、妻子、孩子、幼稚園、鄰居、朋友、妒嫉、虛榮、焦慮……一切都讓我無法寫作,那麽我就來寫寫這讓我無法寫作的紙尿布、睡眠不足、洗碗、洗衣服、做飯、打掃、香煙、酒、妻子、孩子、幼稚園、鄰居、朋友、妒嫉、虛榮、焦慮……一切。既然我無法虛構,我就不做任何虛構,姓名、時間、地點、事件——統統照搬現實。總之,這是一次對虛構,對“編故事”的徹底放棄,並且這種放棄因為精疲力盡而顯得更為從容不迫。

於是它成了一場對自我的超級凝視。正如這個頓悟場景所暗示的,他久久注視著鏡中自己的臉:“是什麽雕刻了我的面孔?”這無異於在問:是什麽雕刻了我的生活(這令我無法再去虛構的生活)?這 3600 頁的六卷本就是他的回答:是死亡(第一卷:父親的葬禮),是愛(第二卷:戀愛中的男人),是童年(第三卷:男孩島),是工作(第四卷:黑暗中的舞蹈),是夢想(第五卷:雨必將落下),是思考(第六卷:終結)。

《我的奮鬥》

[挪威]卡爾·奧韋·克瑙斯高 著

林後 譯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

這很容易讓我們想到費裡尼那部著名的電影《八部半》。兩者的主人公都是深陷中年困局的藝術家(一個是導演,一個是小說家),他們的危機都來源於自己的創作(《八部半》中的導演圭多——他完全可以被看成是費裡尼本人的分身——正在籌拍一部科幻巨片,而克瑙斯高則不停地說——以致於聽上去就像某種咒語——自己要寫一部《白鯨》式的傑作),而最重要是,面對危機,他們最終采取了相同的解決辦法,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那就是展示危機本身。圭多在片中的名言是:“我無話可說……但我還是想說”,他接著又說,“我要把所有東西都拍攝進去”。這幾句話同樣也適用於克瑙斯高:我沒故事可寫......但我還是想寫——我要把所有東西都寫進去。從“一無所有”到“所有一切”,這兩者之間有邏輯關係嗎?D.A. 米勒在對《八部半》的精彩論著中曾這樣寫道:“如果你無法拍攝所有一切,那麽無就成了真正的完美。但如果像圭多一樣,你不可能選擇無,那麽所有一切就是最好的替代……(於是)我們似乎從一種消極的混亂轉化為一種積極的混亂,從思想貧乏轉化為取之不盡的個人總體性。”

▲電影《八部半》日版海報

但這種“取之不盡的個人總體性”很快就必須面對一個新的問題:這種極端的自我沉溺有什麽意義?(用《八部半》中的新聞發布會上兩個記者的話說,“你是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你真的以為你的個人生活能引起別人的興趣?”)時間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拍於 1963 年的《八部半》已成為名垂影史的傑作,而《我的奮鬥》則是 21 世紀初最引人注目的文學現象之一(它的英文版已經出到第四卷,中文版剛剛推出第一卷),它讓全球無數讀者心醉神迷——就像一部成人版的《哈利·波特》,雖然它既沒有魔法,也沒有情節(幾乎沒有)。這也許再次說明了一個古老的真理,那就是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承認,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很把自己當回事,而我們最感興趣的,永遠是我們自己的個人生活。即使當我們在閱讀別人的生活時,我們也是在為自己的生活尋求共鳴、對照,或者補償。事實上,那正是閱讀——尤其是閱讀小說——最深層、最本質的原因,不是嗎?而所謂文學,難道不正是為更有效地製造這種共鳴、對照或補償所產生的各種技巧的總稱?所以《我的奮鬥》的成功秘密並不是有些人認為的“自曝隱私”或“小說真人秀”,它真正的秘密在於,克瑙斯高似乎在有意無意之中發展出了一種新的文學技巧——由此我們的閱讀共鳴被提到了一個新的、前所未有的高度。

我們已經多久沒有如此全身心地、不知不覺地、無法自控地融入一個角色了?巴爾扎克之後?狄更斯之後?經歷過喬伊斯、卡夫卡、貝克特、羅伯·格裡耶、輕快得幾乎令人有罪惡感。他的敘述似乎帶著一種速度感(這也許是因為他寫得很快,據說他最多一天能寫一萬字),一旦踏入其中,我們便像登上了一輛風馳電掣的高速列車,但同時一切又都是清晰的、安穩的——這是一輛磁懸浮列車。他取消了與風格的摩擦。雖然他描寫的對象包羅萬象極其繁瑣,但他使用的句子卻是雷蒙德·卡佛式的,簡潔、透明、流暢,極富節奏感,我們幾乎要被它們席卷而去——那也正是它為什麽會讓人手不釋卷,即使沒有魔法沒有虛構沒有情節,即使喝一杯咖啡可以寫上二十頁,因為:你怎麽可能跳下一輛飛馳的磁懸浮列車?

▲喬伊斯《芬尼根守靈夜》中複雜的結構

除了這種節奏感,這種白描式的速寫手法,克瑙斯高敘事中的另一個驚人之處是“反諷”的完全缺失。在這裡,語句的節儉克制與情感的毫無克制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哭,他怨恨,他憤怒,他溫柔,他嫉妒,他掙扎、奮鬥(是的,即使這惟一帶有一點反諷色彩的,來自希特勒的標題,《我的奮鬥》,最後也顯得無比貼切)……他幾乎毫無掩飾地展現了人類所有的正常感情,而這對於現代小說是一件極不正常的事。如果我們說,《我的奮鬥》是近五十年來最真摯的一部小說(它的確是)——那麽這聽上去更像是一種汙辱,而不是讚美。因為“真摯”這個詞——至少對現代小說而言(更不用說後現代了)——已經徹底淪為貶義。從本雅明到昆德拉,“反諷”已經成為現代寫作的必備裝置,其重要性就像保險套之於做愛,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阻止文學的艾滋病:媚俗。那麽,克瑙斯高憑什麽免疫?

憑借放棄。因為正如我們在一開頭就看到的那樣,《我的奮鬥》並非源自某種希望、靈感或者創意,而是源自徹頭徹尾的失敗和絕望。2007 年 2 月 27 號的那個晚上,當克瑙斯高決定徹底放棄虛構的時候,他知道那也意味著他要放棄所有偽裝,所有偽善,甚至所有風格。這是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悲壯的“真摯”。有哪個作家會(敢)在作品中數十次地反覆抱怨做家務讓自己無法寫作?有誰敢公開聲稱自己覺得父親“還不如死了好”?這種“真摯”毫無媚俗迎合之意,它更像是一種對生活本身的復仇,一種“文學自殺”。但出乎意料的是,借助輕盈靈巧的敘述,這種毫無反諷、全盤坦白的“真情寫作”獲得了比內斂的“零度寫作”更為強勁的效果。我們變成了他。變成了他的眼睛,他的思想,他的孤獨,他的愛。(當他抱著自己幼小的女兒感歎,“哦,天哪,她小小的心在跳!跳得多麽強勁!”我們仿佛也能感受到——不,摸到——她那小小的、溫暖而強勁的心跳。)

▲作家、譯者 孔亞雷

《八部半》以導演圭多在新聞發布會上鑽進桌子下開槍自殺而告終,而在《我的奮鬥》最後一卷裡,卡爾·奧韋·克瑙斯高欣慰地宣布“我已不再是個作家了”。《八部半》裡的“半部”代表著什麽?那部令人絕望的,永遠拍不成的科幻大片?還是這部沒有故事,自我映射的電影本身?從某種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我的奮鬥》的六卷本是“六部半”。那隱形的“半部”代表絕望、放棄,和完美。那“半部”告訴我們,無論我們多麽在意自己的人生,無論我們每個人多麽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當回事,我們最終都將歸於塵土,無足輕重。但我們應該把這種對自我重要性的放棄當成一種動力,一種反抗,一種安慰。就像克瑙斯高在第一卷,《父親的葬禮》的結尾,當他最後一次面對父親屍體時所寫的:

現在我知道他死了。現在,曾經是我父親的這樣東西已經跟他躺在上面的桌子,或者擺放桌子的地面,或者窗戶下方的牆面插座,或者通向他身邊那盞燈的電線,毫無區別了。因為人類不過是世界在永遠不斷製造的許多東西中的其中之一……而死亡,以前我總認為它黑暗,複雜,是生命中最重大的問題,其實不過是一條漏水的水管,一根風中折斷的樹枝,一件從衣勾滑落的外套,然後掉落在地上。

(文章首發於新京報書評周刊)

編輯丨烈女西門慶

圖片來自網絡

▲距單向歷二〇一九上市還有 2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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