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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庭筠的詞與譚家明的電影

文 |頭大腦仁小

讀一些唐詩宋詞,經常覺得文字裡簡直電影感爆棚。假如詩人們穿越到現在拍電影,應該信手拈來。

比如,我在逛書店時,偶然間看到詞學大師龍榆生的《唐五代詞選注》,翻到溫庭筠的這一頁。

整個唐五代的詞文風多綺豔,溫庭筠的文字尤其如是。他寫了很多首《菩薩蠻》,下面摘錄其中三首: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相交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水精簾裡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竹風輕動庭除冷,珠簾月上玲瓏影。山枕隱濃妝,綠檀金鳳凰。

兩蛾愁黛淺,故國吳宮遠。春恨正關情,畫樓殘點聲。

——溫庭筠《菩薩蠻》

這些文字簡直太有電影感了!比如第一首,“小山重疊金明滅”,“小山”,龍榆生解釋屏山,意思是說早上的太陽,映射在屏風上,現出閃閃爍爍的光彩。

“鬢雲欲度香腮雪”,講的是美人早起還沒有梳妝之前,蓬松烏黑的鬢發,像是要把雪白的面龐光彩奪去。

這第一句就打動了我,它帶著眩目的光影變化,帶著慢鏡頭一樣濃麗的鋪陳。

然後講美人梳洗、照鏡,穿上繡了花的短羅衫,上面有金線繡的鷓鴣鳥。

這首詩寫閨中少婦晨起梳妝的情態,從簪花照鏡到穿衣,用“懶”“遲”等字透露出她的心理,結尾“雙雙”兩字,更是不著痕跡地寫出了她的孤單寂寞。

第二首寫得也很夢幻。“水精簾裡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透過水晶簾子可以看到一個玻璃枕頭,然後由清涼轉入溫暖,鴛鴦錦被既暖且香。

接著詞人大筆一揮,“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畫面為之轉移,境界為之開闊。龍榆生解釋這是由暖被引入的夢境。

下闋開始講美人穿衣著裝,“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羅衫輕薄,插在頭髮上的裝飾玲瓏有致。“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雲鬢上簪著花,釵光和花光都搖曳生姿。最喜歡這一句,“風”字,使鏡頭裡有了動感。

第三首也有色彩絢麗的畫面,“山枕隱濃妝,綠檀金鳳凰”,濃妝麗人靠在綠檀木枕頭邊,頭上的鳳凰金釵還在閃著光。

讀這些詩,眼前就像閃過一幅幅的畫面。在這些畫面中,近景、特寫、大特寫來回切換。就像電影的蒙太奇鏡頭,在拚接中撞出詩意。

畫面的變化像鏡頭一樣,靠的有推拉搖移和硬切,也有淡入淡出的疊化。詩句裡,有動靜結合,也有眩目的光影變化。

原來古詩詞裡,也蘊含著電影一樣的創作手法。

如果說哪部電影有溫庭筠詞一樣的意境,我首先想到的是譚家明的《名劍》。

很久前看《名劍》,印象一直很深刻。導演譚家明和徐克、許鞍華等一樣,都是香港電影新浪潮的旗手。《名劍》誕生於1980年,香港影壇那個躁動又活躍的年代。

《名劍》也是譚家明的電影處女作,之前他一直在無線當電視導演。這部作品講的是江湖上腥風血雨的名利之爭,為了爭奪“寒星”和“齊物”兩把絕世寶劍、為了奪得武功絕頂的名聲而起的廝殺。

劍術高手花千樹早已歸隱多年,但打聽他行跡找他比劍的人還是絡繹不絕。鄭少秋飾演的李驀然就是其中之一,他曾追隨名師,十年練劍,尋找花千樹成為他的執念,他無論如何也要以此來驗證自己劍術的精進程度,打敗花千樹在江湖揚名。為此,他拋卻了青梅竹馬的初戀情人。另外,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另一位徐少強飾演的劍客連環在背後使出陰狠毒辣的詭計。

情節聽起來不新鮮,但就是這樣簡單的故事經譚家明的妙手處理,變得抑揚頓挫,有聲有色。

之所以將它和溫庭筠聯繫起來,是因為它的古典。電影的節奏有緩有疾,當它涉及美人時,對其情態極盡渲染。名劍美人,都是江湖中人所求。但美人頭頂懸著一把寶劍,權欲逼迫之下,命運是悲情的,比之溫庭筠的詞,更多了一份扎心的淒厲。

陳琪琪扮演少年劍客青梅竹馬的戀人,身世像浮萍一樣不由自主,早已嫁作人婦。但她所托非人,心中也還眷戀著舊情。電影中同樣也有溫詞一般的美人穿衣梳妝的鏡頭,薄紗透,錦衾寒,冰肌玉骨。但渲染了美人之美之後,電影的下一秒就是讓人措不及防的暴力,是美人遭遇的丈夫的凌虐。

暴力是動作片的必備元素,譚家明表現暴力,鏡頭裡有血肉模糊的直觀畫面。也有不著一字,只靠側面渲染暴力,卻讓人心驚肉跳的高妙手法。

我印象深刻的是電影臨近最後,因為陳琪琪揭穿丈夫徐少強的陰謀,設法幫助李驀然,有了電影前面的鋪墊,觀眾知道這一次更不得了了,美人已瀕臨嚴重危機,氣氛如同山雨欲來。

但當所有壓力指向陳琪琪時,徐少強並非一上來就暴怒,而是佯裝和顏悅色,但此時觀眾會覺得這樣的表現實在是更可怕。果真,一瞬間,溫柔善良又柔弱的美人又為他所泄憤,這時觀眾想象著,她會遭遇什麽可怕的蹂虐?但電影沒有表現,鏡頭對準的是她的臉,她害怕到空洞的眼神……然後場景轉換,按下不表,直到最後才是另一位女孩走入她房間時的驚恐無狀。

譚家明是深諳與觀眾的心理戰術的。

電影中的古典情韻還來自那些穿廊走閣的鏡頭,來自那些精致的竹簾屏風,它們不只是普通的道具,還參與了電影的構圖運鏡,參與了電影風格化的營造。

但《名劍》同徐克的《蝶變》、杜琪峰的《碧水寒山奪命金》等電影一樣,作為香港新浪潮的發軔之作,當然不僅因為它的古典之美,還因為它夠“新潮”。

若論故事與主題,其實它與早先楚原的電影就有一些相似,比如《三少爺的劍》,同樣是復出與歸隱,爭奪江湖第一的名頭。楚原的電影中也有濃麗的古典味道,有古龍式的江湖風味,而這部《名劍》味道也很古龍。但《名劍》在藝術上更精工細作,更是打破製片廠的流水線體制,具有個人風格與作者味道。

具體表現在它的構圖、運鏡、動作設計、音樂的運用等各方面。譚家明成長於一個具有藝術氛圍的家庭,對繪畫音樂等都有著良好的修養。在電影創作上深受戈達爾等法國新浪潮導演的影響。

這部電影的構圖,多處都讓我感覺很“險”,比如我記得有一個鏡頭是李驀然與高雄飾演的殺手廝殺,李驀然面朝畫面的右下角,而殺手躲在左上角的天花板,給人如芒在背的危機感。

還有電影最後,李驀然與連環的決鬥,連環最後使出“天外飛仙”似的絕殺,李驀然一招製敵,將飛身而來的對方劈成兩半的動作設計,影迷為之津津樂道。

電影中有非常凌厲的剪輯,也有很巧妙的長鏡頭運用。音樂很古典悲情,有些地方也有著現代派的怪異。整個構建出一個人性異化的波瀾詭譎的江湖。

譚家明有才,看過他另一部作品《烈火青春》後更覺得如此。他不追隨潮流,也不盲從現實,而是追求一種超現實的普遍人性。有的作品就是三分鐘熱度,潮流過後就完了。但譚家明的作品放在當時,人們接受起來可能有點難度,但如今打開,依舊耐看。

看過《烈火青春》就會知道,他對王家衛的經典之作《阿飛正傳》實在是功莫大焉。其中年輕人超現實的詩意,無政府主義的精神浪跡,實在是和《阿飛》中“無腳鳥”的隱喻有些神似。

也許是他本人也領略到《名劍》中劍士李驀然嘗到的名利之苦,譚家明的作品不多,八十年代末就不再執導電影,去馬來西亞和香港城市大學教書,然後到2006年才又拍了《父子》。不及細究,我想很多在電影界冒頭的新人,是受過他的教導和幫助的吧。他的影響力,轉化為另一種形式而在影壇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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