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活了半輩子，我的最愛，很多朋友以為是影視劇，其實不是，是遊戲。憑著遊戲，我贏得過我兒子和不少年輕朋友的尊敬，而為了討年輕人的這一點點掌聲，我在視力老花的年齡，還加深了近視度數。最近一次出門，深夜在靈隱，上民宿台階的時候，一腳踩在了老闆娘的一大木盆水裡，我提著沉重的一皮鞋水回家，下定決心棄絕遊戲。

最後是，《德雷爾一家》幫了我。每天一集《德雷爾》，兩個星期過去，現在看視窗的月亮，層次不再那麽豐富。

《德雷爾一家》是ITV接棒《唐頓莊園》的劇集，從2016年開始，在荒漠的人心上跑馬圈地，拯救過無數對生活長籲短歎的觀眾，三年三季，一直以頭號治愈劇集享譽全球，但我要說的不是此劇的治愈功能，雖然天天《德雷爾》，夜夜不虛此生的感受。對於我們這種國產劇的強迫性觀眾，我把此劇視為一個創作標杆，意思是，等到我們也有自己的《德雷爾一家》，中國電視劇可以視為進入成熟期。

《德雷爾一家》改編自著名動物學家德雷爾的自傳《希臘三部曲》，被多次翻拍過，2005年BBC有過非常不俗的電影版，ITV新版對自傳作了比較大的改動，比如劇中最重要的母親形象，就比原著要奔放活潑很多，基本從英國人格變成了希臘人設。貧窮寡居的德雷爾太太，帶著四個真正的熊孩子，從英國到希臘科孚島謀生，電視劇就是講他們如何在異邦生存下來。

用套路，這樣的一部謀生劇，一半勵志一半催淚就可以進入排行榜，但是，ITV摧毀了所有的套路。下毒的不是情敵，只是食物的日常變質，小孩的告密也沒有引發任何後果，《德雷爾一家》完全用散文的日常展開，地中海太陽照耀富人也照耀窮人，一窮二白的人生也歡聲笑語，大兒子看老媽火氣大，領了一個狼藉猥瑣的老船員回家，試圖平息老媽荷爾蒙；槍械愛好者二兒子，同時有了三個女朋友，因為他要補償自己多年空巢；大女兒為自己的青春痘煩惱，聽信靈媒卷心菜可以除痘，幾乎用光家裡蔬菜；小兒子，也就是原著作者，離開陰鬱的英國來到動物天堂，終於可以不用上學隻跟動物說話致力水獺交配。一集一節課時間，散淡隨筆結構，四個孩子，都在腦洞大開的青春期，有的擔心過睾丸，有的蹲過監獄，有的想當修女，有的和壁虎睡覺，而此劇的方法論是，所有人事平分劇集歲月，媽媽在婚禮前夕發現新郎是同性戀，不喜歡的姑娘懷孕了父親拿著槍來逼婚，這些，都是科孚島的平常日子。

每次，看ITV用三五分鐘時間解決我們用三十集五十集才能搞定的人生大事，我就打心眼裡覺得，什麽時候，當我們的電視劇也能夠風淡雲輕地面對這些螢幕大事，也就可以告別那些無事生非的青春劇，借葉芝的詩，“陽光下抖掉枝葉和花朵，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地中海的風吹過每個人每隻鳥每隻海龜，在這個世界上，只要天不荒地不老，就沒有什麽事情可以大過糧食和酒。人生的真理，總有一天，也會被我們掌握吧。而對於我，放棄陪伴我走過整個青春的遊戲，也真的算是一次“枯萎”的壯舉。

本文刊2018年6月9日《文匯報 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