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得不遺憾地承認，人類其實並不厭惡戰爭，人類厭惡的是長期戰，尤其是己方走向失敗的漫長征途。”在《希臘人的故事》中，鹽野七生寫道。
這段評論針對公元前413年，雅典遠征西西裡慘敗，損失多達5萬人，幾乎每個公民家中都遭遇了喪親之痛。
離奇的是，慘敗後雅典的應對之道是：再發動一場新的戰爭。
如果不是雅典人如此“配合”，斯巴達很難最終贏得伯羅奔尼撒戰爭，畢竟，雙方差距明顯：雅典制度優越，足以調動6倍於斯巴達的兵力；雅典更富裕，擁有200艘以上的大型戰艦，斯巴達海軍一度連其零頭都不夠；各國紛紛加入雅典聯盟，控制了整個愛琴海，對斯巴達形成包圍之勢……
然而，雅典制度中存在著一個巨大的BUG，即民粹主義。
在虛擬的人民意志衝擊下，陣發性的非理性決策一次次將雅典拖入危局：大戰前，換掉名將阿基比亞德，理由是懷疑他“瀆神”；尼基阿斯借口兵少，想從西西裡戰場脫身，雅典議會卻派來大量援軍；明知德摩斯梯尼是將才，卻讓他聽從文官尼基阿斯指揮……在一連串選擇中，雅典人都交出了最壞答卷。
民意猶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充分表達不等於絕對正確，它也可能將人們引向集體災難。
在喧囂聲中，如何保持理智？怎樣避免群氓的裹挾？
經歷了50年漫長的寫作生涯，鹽野七生以《希臘人的故事》封筆，別有一番滋味：在表達更方便的時代，人們會忽略英雄主義情懷，年輕一代人更容易放棄自我，放棄獨立判斷，當人人都不再仰望高處，則雅典悲劇將卷土重來。
不甘心被“他愚”，亦不甘心被“自愚”。鹽野七生漂泊了一生、寫作了一生，且思考了一生。從《羅馬人的故事》，到《希臘人的故事》，這是一條漫長的精神苦旅，也是精神之貴的證明。
特書面專訪了鹽野七生女士。
寫古希臘是為少女時代還願
問：您先後寫出《羅馬人的故事》《十字軍的故事》《文藝複興的故事》《皇帝腓特烈二世的故事》，怎麽都是故事，而不是歷史？
鹽野七生：在日本，“故事”與“歷史”是兩個不同的詞。“故事”是給普通人看的，專業人員才研究“歷史”。
在希臘語中，追溯詞源的話，“故事”和“歷史”其實是一個詞。但在羅馬，研究“歷史”的多是男人，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把我寫的稱為“故事”。我覺得，把“歷史”以“故事”的方式寫出來，要比學者用“歷史”的方式寫，更接近這個詞的本來意思。
問：寫了這麽多故事，為何選擇以《希臘人的故事》封筆？
鹽野七生：我16歲時讀過一本書，是一位古希臘詩人寫的，從此被地中海世界所吸引。
1963年，我第一次去了意大利。開始時，只是想去看一看，我認為自己必須要回來，結果卻待了50年。日本這個國家好像有一些曖昧，大家不太喜歡爭論，讓我覺得不爽快，所以去了羅馬。
2年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開始寫《文藝複興的女人們》，從那以後便一直在寫作。我是從攀登意大利文藝複興那座山峰開始寫作的，以後又去攀登古羅馬山峰。原以為寫完這些，生命也將走到盡頭。沒想到30年過去了，我還活得好好的，於是想起寫中世紀，寫完中世紀，我居然還沒死，我決定挑戰古希臘史。
畢竟古希臘是地中海文明的發源地，我從少女時代便在憧憬它。
古希臘人的特質是創新意識
問：看您的《羅馬人的故事》，似乎對古希臘人不那麽讚賞。
鹽野七生：羅馬人創造出了組織系統，並讓它發揮出了功能，在這方面可說是古今難得一見的天才。相對於此，希臘人在發明創造方面的天分也是旁人無可企及的。
古羅馬人從古希臘人身上學到的最大的一樣東西，就是他們吸收了希臘人創造的“民主”，以此創造出了“共和國”。
羅馬人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即使是被他征服的人們，他也會把這些人民作為自己家庭的成員之一，這就是古代羅馬人的寬容，允許其他民族與自己共存。所以，羅馬人是法律的創造者。不管你有什麽不同的想法，生活方式多麽不同，只要在一起生活，就要遵守同樣的法則。相對來說，在家庭中，大家想法大體一致，那是不需要法律的。當然，羅馬不是一開始就寬容，而是開始征服後，才變得寬容。
古希臘人的特質是極富創新意識，在寫《希臘人故事》時，我最佩服的就是他們的進取精神。他們的好奇心一旦被激起，就會毫不遲疑地，以一種一往無前的速度去探求源頭。如果非要讓我說出一些具體的例子，那真是多得不勝枚舉。全世界所有國家語言，一大半源自古希臘語，在自然科學領域，人們都在使用古希臘語。
劉備很好，但他不“性感”
問：您的寫作總圍繞著各種英雄，這是為什麽？
鹽野七生：不論什麽制度，都是以人為基礎的，所以離不開英雄，這就好比羊群要有牧羊犬，能寫好英雄，也就能寫好時代。
很多人質疑我，為什麽總寫政治人物？原因很簡單：改變一個國家的命運需要權力。
然而，有權力的人不能隻考慮自己的利益，那樣他的權力再大，個人再成功，我也沒興趣寫他。能被稱為英雄的政治人物要為大眾服務，知識分子不太願意寫他們，但我認為，他們是存在的。
問：在《希臘人的故事》中，您重點寫了亞歷山大，正如在《羅馬人的故事》中，您重點寫了愷撒，您更喜歡誰？在中國史中，您認為誰夠得上英雄？
鹽野七生：亞歷山大與愷撒嗎？前者是一位年輕的天才，後者是一位成熟的天才，我都很喜歡。在寫作時，我沒想過哪個人物是最喜歡的，寫著寫著，就出現了這樣的人物，所以寫完後，肯定有自己最喜歡的人物。
至於中國史，我不太熟悉，沒法太多評價。如果一定要說，我認為曹操是英雄，儘管我認為劉備作為政治家遠比曹操完美，但他不“性感”。我說的“性感”，不是感官上的“性感”，我將那種能激發想象力的人稱為“性感”。我這麽說，您大概就能知道，我對中國歷史的了解實在不多。
我去過中國，人們對我非常熱情，我甚至在想，是不是離開意大利，到中國去住。
歷史上很多人名氣很大，比如古羅馬的奧勒留，他被稱為“哲學家皇帝”，是一個非常公正的人，但他不會打仗，沒有快刀斬亂麻的能力。雖然他寫了《沉思錄》，這本書很有名，但作為皇帝，總沉思是不行的，他應該去做學者。
在古希臘，我最多只能當一名高級妓女
問：在您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有什麽遺憾嗎？您最喜歡自己的哪部作品？
鹽野七生：我沒有任何遺憾。這50年中，我完全沒有考慮那些問題的閑暇時間。非要我說最喜歡哪部作品，我真的無法選擇。對於我所有的作品，創作時都是全力以赴的，對每一本我都傾注了自己的感情。
問：您的書屬通俗歷史寫作，可能會影響其深度，如何面對這種兩難？
鹽野七生：寫得通俗易懂就要放棄作品的深度嗎？這恐怕是您自己的想法吧。
我從出道至今，一次也沒有遭遇過您說的這種兩難境地。不要說兩難，當我感到對立的兩件事能同時存在我的書中，反而讓我樂在其中。
這種對立正是古希臘、古羅馬文明的精髓所在。亞裡士多德曾說：“理論上正確之事，未必在人類社會中也是正確的。”古代西方人思想的根本在於中庸之道，也就是在對立中，學會保持一種平衡。
問：如果可能的話，您更願意去做一名希臘人，還是更願去做一名意大利人，為什麽？
鹽野七生：我可不想出生在女人地位極其低下的古希臘。若真是出生在那兒，也許我最多會成為一名有權勢的Hetairai（古希臘語，意為高級妓女，她們比普通妓女更富教養、社交更廣闊，有的Hetairai甚至成為政治家的愛妾，會對政治產生很大影響，比如古希臘著名政治家伯裡克利的情人阿斯帕西婭）。
至於我是否願意成為意大利人？我已經和意大利人結婚並有了孩子，答案不言而喻吧。
我過著一個簡單的人生
問：很多作家會把個人經歷寫到作品中去，您也如此嗎？
鹽野七生：我不寫我自己的隱私，從來沒興趣去寫。
作家分成兩類：寫作品的人和當作家的人。我不是靠私生活成名，而是靠作品成名，大家關注的是我的作品。
我曾是東京人，不願意別人關注我的私生活，這大概是一個東京人的自豪或者自負吧，有這樣一種心情，我幾乎沒寫過我的隱私。
我一直在寫作，過著簡單的人生。
問：作為女性作家，您會把性別意識投射到作品中嗎？
鹽野七生：當我在工作時，我一次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女性身份，當我執筆創作時，我感覺我和筆下的人物一樣是男性。在日本，很多人批評我太男性化。不過，寫歷史故事的趣味之一就是，作者既能變成男人，又能變成女人。
問：對於熱愛寫作的人來說，您有什麽建議？
鹽野七生：讓自己的資訊接收器時刻處於運作狀態。還有，不要被既定概念困住，把自己的想象和感受全方位打開。
問：停筆後，您會做什麽？對古羅馬、文藝複興等，還有什麽新感想嗎？
鹽野七生：到目前為止沒什麽想做的事，感覺精力和體力都已耗盡。我寫了古希臘和古羅馬，還有中世紀和文藝複興，這可是我連續花了50年時間才完成的。我已經沒有什麽新感想了。我把我的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我的作品中，剩下的只有死亡了吧。
（部分文字內容引用了出版方中信出版社提供的資料，特表感謝。）
文/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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