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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第113篇:稱心而言,人亦易足

恆之博士解讀《詩經》第113篇碩鼠

【碩鼠】

113.1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113.2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113.3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毛詩序】《碩鼠》,刺重斂也。國人刺其君重斂,蠶食於民,不修其政,貪而畏人,若大鼠也。(《毛詩正義》卷五,第436頁)

【朱子集傳】民困於貪殘之政,故托言大鼠害己而去之也。(朱熹《詩集傳》,第85頁)

——1——

《碩鼠》篇是《毛詩·魏風》的最後一篇。字面意思比較好懂。

按照孔穎達的解釋,毛公認為這一篇詩所講的故事大義是說,國君對人民的壓榨是溫水煮青蛙,徐徐圖之,賦斂日甚一日,就像蠶吃桑樹葉子一樣,慢慢吃,總有被吃光光的一天,人民日益困窮,總有受不了的一天。碩鼠之碩,“貪且畏人”,終將被人民拋棄之。

王先謙在《詩三家義集疏》中說,除了毛公的這種關於諷刺的說法之外,還有魯詩的一種講法。魯國人因為國君要徵收新的稅種,很不滿意,就作了《碩鼠》。“履畝稅而《碩鼠》作。”

毛公把這首詩放在了魏國風,沒有魯國什麽事兒。就像我們今天看魯迅的文章一樣,說的都是民國時代的事情,和今天沒關係。但是總有人覺得那是現實主義的,所謂現實主義的,當然就是諷刺的。

王先謙還說,不知魯國說詩的人這樣講的,齊詩說的也差不多。不過齊派的人似乎對大周朝更不滿意,說這都是周王朝快完蛋的時代,人們唱這樣的調子,預示著我大周將要沒落了:“周之末塗,德惠塞而嗜欲眾,君奢侈而上求多,民困於下,殆於公事,是以有履畝之稅、《碩鼠》之詩是也。”

王先謙說的這個事兒,是他從《鹽鐵論卷七·取下第四十一》中抄來的。我們知道,鹽鐵之論是漢代著名的政治文化事件,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理想主義者和現實主義者的大辯論。不管最後的結局如何,這場辯論成了至今仍被人稱頌的故事。

按照陳蘇鎮《春秋與漢道》(第309頁)的說法,漢武大帝死後,一幫理想主義者,也就是“深受《公羊》家影響的儒生階層對他的事業提出了更為激烈的批評,企圖利用新帝即位的機會,扭轉漢朝政治的發展方向,全面推行他們的政治主張。這就是鹽鐵之議。”

這幫理想主義者,希望進行深入的改革,希望改變原來的經濟制度,“強調對內應實行德教而不應實行法治,對外應以文德懷之而不應以武力服之,其核心思想是治天下應當上仁義而不應務權利。”

——2——

《鹽鐵論》的《取下》篇記錄了其中的一場關於是不是要取消專賣制度,是不是要繼續加大征稅力度的辯論。

大夫的說辭是:

一些家夥不聽招呼,經商發財,還想少繳稅,人人有交稅的義務,不交稅就不愛國,不愛國就應該槍斃。

如果按照有些理想主義者的搞法,搞自由主義,那麽國家遲早完蛋,老百姓到時候是富起來了,國家也該完蛋了。

政府頒布一個政策,一幫自由主義者就跳出來叫喚,說這不對,那不行;舉國上下都在舉手唱讚歌的時候,就一幫所謂的自由主義者一心想著他們的私利。

他們哪裡是什麽自由主義者,哪裡是什麽理想主義者,他們是徹頭徹尾的賣國者。太平盛世,就應該到處歌舞升平,到處歌唱祖國好,不能任由這幫人瞎叫喚。

對此,理想主義者當然不同意。

他們懂歷史,他們懂詩歌,他們懂公羊,他們懂孟子,他們懂的很多。

他們還會寫論文,於是用寫論文的方式反駁。用古文寫了八百字的文章,要是按照現在各種考試寫作的要求,覺得是滿分作文。他們說:

在古代的理想社會,征稅是有定額的,官員們的收入也是有限額的。年頭好的時候,不會有很多人破產,自然也就不會有維穩的巨大壓力。遇到經濟危機的時候,還要減免賦稅。那時候,搞政府建設也要量力而行,不讓人民加班加點乾活。君主厚愛人民,人民效忠君王,上下一團和氣。《詩》雲:“浚發爾私”,就是上面的人愛護下面人的意思;《孟子》說:“未有仁而遺其親,義而後其君也。”君王像個君王,臣子像個臣子,各自謹守他們的職責,這樣自然就天下太平了。到了大周朝秩序崩壞的時代,美德變成了口號,官員們腐敗,人民困窮,所以就有了《碩鼠》這樣的詩篇。

他們還說,當年衛靈公在大冬天興師動眾為他造一個偉大的工程,要為他自己建造一個超級豪華的後花園。有一個叫宛春的人就勸他說:“氣象這麽冷,老百姓都快凍死了,還得自己管飯,希望您能下令停工”。穿著狐狸絨的衛靈公說:“氣象冷嗎?我怎麽沒感覺到呢?宛春,你不是在瞎扯吧?”當時就有人說:“安者不能恤危,飽者不能食饑。”跟豪富之人談貧窮,跟安逸的人說勞苦,大概都是浪費口舌。

他們還說了很多,他們是賢良文學之士嘛,寫東西講道理是他們最拿手了。總之,滔滔不絕,口吐蓮花,越說越興奮,越說也不像話。

最後的結局是,他們說完了。這場辯論也就先到此結束了。

接下來,會怎麽樣呢?公卿上奏說:

“賢良、文學不明縣官事,猥以鹽、鐵為不便。請且罷郡國榷沽、關內鐵官。”

奏曰︰“可。”

也就是說,賢良文學說了半天,現實主義者認為他們是白扯,根本不知道國家機器是怎麽運作的。講了那麽多歷史故事,他們根本不懂歷史。他們倒是懂得多,可是他們根本不知道國家是怎麽過日子的。沒有專賣,哪裡來的兆收入?不多收稅,怎麽養活數以千百萬計的幹部隊伍?皇帝當然同意大夫的說法,批示說還是按照你們說的辦。

——3——

懂那麽多,有什麽用?從那個時候來說,似乎沒有什麽用,所以《碩鼠》之歌還得繼續唱下去。

按照近代以來革命的說法,哪裡有壓迫,哪裡有反抗,鼠輩雖然猖狂,但終究是鼠輩,必然要被革命的狂潮所席卷。古人對此,似乎沒有奢望,因為這裡不行,還能跑到那裡去。

那個時候,可能還沒有國境線,還能嚮往樂土。樂土、樂國、樂郊,可能就是後來的桃花源的靈感來源。

說起桃花源,其實故事很簡單,一句話說就是:冒險永遠只存在人們的頭腦中。陶淵明到死也沒有去找一處桃花源,而是寫了很多詩,傳頌了幾千年。

在古代,雖然有“率土之濱,莫非王土”的說法,估計也跟桃花源差不多,只是想象。

想象,對我們來說,最為重要,有時候,可能成為唯一的活下去的理由。失去了想象,也就失去了一切。當我們還能想象的時候,國君可以是碩鼠,未來可以是樂土,即便我們正在吃著苦。

當然,我們還可以說說“碩鼠”到底是什麽動物,怎麽就那麽厲害呢?

《爾雅·釋獸》說:“鼠屬有鼫鼠。”

《說文解字》說:“鼫:五技鼠也。能飛,不能過屋;能緣,不能窮木;能遊,不能渡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人。”能飛、能爬、會水、會打洞,還特能跑,雖然每一種技能和人比起來差了那麽一點點,但這樣的老鼠,在鼠輩之中,絕對是優秀分子。

陸機《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說:“今河東有大鼠,能人立,交前兩腳於頸上跳舞,善鳴,食人禾苗。人逐則走入樹空中。亦有五技,或謂之雀鼠,其形大,故序雲‘大鼠也’。”

李鼎祚《周易集解》解釋《晉卦》中的“九四:晉如碩鼠,貞厲”時引用了《九家易》的說法:“碩鼠,喻貪,謂四也。體離欲升,體坎欲降;遊不度瀆,不出坎也;飛不上屋,不至上也;緣不極木,不了離也;穴不掩身,五坤薄也;走不先足,外震在下也。五伎皆劣,四爻當之,故曰晉如碩鼠也。”

據說碩鼠也有寫成鼫鼠的。這種鼠,能力是很強的,有五種超能力。當然,對人民來說,它最大的技能還是“貪猥不已”,有了這個特徵,它的那些超能力,也是可怖的了。

——4——

糜文開、裴普賢《詩經欣賞與研究》說:“有許多事,有許多話,在某種的環境裡,是不宜或不許直說的,於是只得用托物言志的象徵手法來隱約地表現出來。”這就是所謂的隱微書寫。

施特勞斯曾說過:

哲學或科學,作為人的最高級活動,試圖用關於萬物的知識取代關於萬物的意見;但意見是社會的基本要素。

因此,哲學或科學的努力就會瓦解社會所賴以生存的基本要素,於是便危及到了社會。

所以,哲學或科學必須保持在極少數人手中,這人或科學家必須尊重社會所依賴的種種意見。

尊重意見完全不同於把那些意見當作對的而加以接受。

那些在哲學或科學與社會的關係問題上持上述觀點的哲人或科學家,就被迫採用了一種特殊的寫作方式。

這種寫作方式使他們能夠把自己視為真理的東西透露給少數人,而又不危及多數人對社會所依賴的各種意見所承擔的絕對義務。

這些哲人或科學家將區分作為真實教誨的隱微教誨與有益於社會的顯白教誨。

顯白教誨意味著每個讀者均能輕鬆地理解,而隱微教誨隻透露給那些小心謹慎且訓練有素的讀者——他們要經過長期且專注的學習之後才能領會。(《什麽是政治哲學》,第215-216頁)

每個社會都有其賴以存在的神話,在古代大概是君臨天下,所以朱子就反對毛公關於《碩鼠》篇是刺君的說法,而認為“此亦托於碩鼠以刺其有司之詞,未必直以碩鼠比其君也。”

我們需要問的是,朱子在這裡是顯白的教誨呢?還是隱微的教誨呢?

反正《詩經》還有很多篇章,我們可以慢慢去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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