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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製造仍有可取之處 不必全盤否定

騰訊財經《灼見》特約作者 洪斌(博鼇亞洲論壇研究院副院長)

一個國家,看到他國的好,知道虛心地向人家學習,這是進步和開放的體現。比這更高一個層次的,是虛心但批判的學習,既看到對方好的一面,又看到了對方不好的一面,有所取捨。比這再高的,是辯證,認識到沒有絕對的好,也沒有絕對的不好,好與不好,要看是什麽時、什麽勢。

這是學習他國的三種境界。

這40年,中國學習的國家不少,但堪稱潮流的,無非日本和以色列。在製造業大發展的年代,中國以日本製造為榜樣;現在講創新,則以以色列為榜樣。近年來,中國企業家訪問以色列、購買以色列科創產品、技術和企業、學習以色列的創新基因,儼然成為一種潮流,頗似當年的日本熱。

對以色列的學習,現在還處於第一個境界,滿眼皆是西施之美。雖然也有人開始疑問:以色列的科創企業,為什麽總也長不大,只能坐等別人來買?但這種質疑的聲音,還是弱弱的。

對於日本的學習,在上個世紀,基本上是第一個境界。進入21世紀,質疑和批判的聲音開始多了起來,尤其是日本消費電子業的衰落,標誌性的如三洋泯滅、夏普歸於鴻海、東芝痛失黑電白電、索尼松下“非家電化”。八九十年代紅極一時的日本家電,到了今天,只能殘喘,電視、冰箱、洗衣機、冷氣機、手機、PC全線盡失。

這是典型的第二個境界了。這個境界,同樣也容易走偏。從理性的質疑、批判,到非理性的看衰、小視,只有一步之遙。先是“日本製造不行了”,再進一步深挖這“不行”背後深層次的原因,從體制、機制、公司治理、企業文化、創新土壤,全面看衰日本製造。乃至於日本把製造做到極致的工匠精神、職人氣質,日本的終身雇傭、年功序列、上下同欲的主人翁意識,日本長期、穩定、信任、共生的供應商體系,都在質疑聲中跌下神壇。成王敗寇,是第二種境界下國人對日的典型心態。

這是一種進步,是中國製造業發展到一定程度、自信心增強的體現,也是中國製造業超越日本的希望。欲要戰勝對手,首先要破除的,就是對手不可戰勝的神話,認識到對手也是有弱點的,才能做到戰略上藐視。中國對日本製造的認識,進入了第二種境界,戰略上有了藐視的底氣,這是進步。

但不要忘了。戰略上藐視,戰術上則需重視,才可完勝,缺一不可。第二種境界容易犯的一個錯誤,就是走向另一個極端,由第一種境界的盲目崇拜,走向徹底看衰。我們現在對日本製造,就有一點過度看衰、過度否定的偏頗。這種偏頗,對我們學習日本製造的動力、熱情乃至必要性,會有很大的影響。

辯證法之所以了不起,是因為它對事物從來都是一分為二,既看到好的,又看到不好的。更重要的是,它眼中的好與不好,是動態的、相對的。時移勢易,好的會變不好,不好會變成好。學習日本的第三種境界,就是用這種辯證的態度,不因日本製造業“牛過”就盲從,不因日本家電“中衰”就否定。日本製造過去牛過,現在不那麽牛了,不代表它將來就不會再牛,更不代表它深層次的體制、機制、文化必定不行。時勢造英雄,日本製造業會不會東山再起,要看時勢。

有幾個重要的問題,要辯證地看待。

拚技術,還是看市場?

全世界的企業,基本上可以分為兩個類別:技術派、市場派。技術派,不太在乎客戶和市場的感受,對自己的技術和產品有十足的信心,認為只要自己生產了,客戶和市場就會接受、喜歡;市場派正相反,主要看客戶和市場的臉色,揣摩它們的心思,按它們的喜好設計和製造產品。

大部分企業是市場派的,產品跟著市場走。少數企業、少數人、少數國家是技術派的,認為市場會跟著他走。技術派的代表,是賈伯斯;國家的代表,是日本。

賈伯斯的成功是公認的,但卻是不可複製的,因為失敗的幾率太高。賈伯斯的特點,是將產品、技術、設計做到極致,以一人之力,讓市場頂禮膜拜。這樣的人,是不世出的。喬之後的蘋果,開始看市場的臉色。這樣做,失敗的風險固然小了,但成就偉大的可能性也就相應地小。偉大與平庸的區別,在於偉大能給市場驚喜,出乎市場意料之外的驚喜。看市場的臉色,順著市場的意,雖然也能讓市場滿意,但卻激不起市場的激情,時間長了,越來越平淡,最終免不了被市場拋棄的命運。

賈伯斯在世的時候,每一款iPhone的推出,都是市場想像不到的,故屢屢令市場驚喜。喬之後的蘋果,看市場的臉色,曲意逢迎,雖也能讓市場滿意,但再也沒有賈伯斯年代的驚豔和驚喜。蘋果,將最終流於平庸,因為它選擇了市場派的路線。

也不要苛責蘋果,它只不過選擇了大多數企業都會做出的選擇。正如在創業與就業之間,大多數人會選擇就業,而不是風險極高、成功幾率極小的創業,儘管就業基本意味著一生平庸,只有創業才有可能創造偉大。

常人如此。企業如此。國家亦如此。技術被公認是第一生產力,創新被公認是增長的第一動力。但是,一般的國家發展經濟,還是跟著市場走的。只有日本,因為其技術派的國民、技術派的企業、技術派的企業家,造就了日本製造的技術派氣質。這種氣質,體現在技術、設計、製造上不惜代價地追求極致。所以,日本的東西給人的印象就是“好,但太貴”。好,是因為追求極致;貴,是因為不惜代價。

不僅如此。技術派的自信是近乎偏執的。其基本信條就是只要我造出來,市場一定會無條件接受、歡迎;即使現在不接受,假以時日,也一定會喜歡。

技術派的結局也是一樣的:極少數能夠號令市場、引領潮流;大多數不被市場認可,以失敗告終。正如創業者的結局:極少數脫穎而出,成為一代風流;大多數歸於沉寂。

日本製造選擇了與大多數國家不同的技術派路線,也就注定走上一條高風險的路線:成功是孤例,失敗是常態。不以市場為意的日本製造,能夠在八九十年代大放異彩、獨領風騷,是技術派成功的孤例,是技術征服了市場;進入新世紀,特別是近年,日本製造引以為榮的家電業衰落,則是技術派失敗、被市場冷落的常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實在不應該大驚小怪。

所以,日本製造與中國製造、韓國製造、美國製造,其實是沒有多少可比性的,因為它和大家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子。正如同一個大學畢業出來的,大多數人選擇就業,少數人選擇創業。非要比較就業好還是創業好,是沒有什麽意義的,因為是完全不同的兩條路線。世界之大,既需要少數創業者成就的偉大,也需要無數就業者默默的職守。同樣,國家之多,既需要日本這樣的技術偏執者將製造做到極致、偉大,也需要中國、韓國、美國這樣的市場派,提供性價比高、市場滿意的產品。

所以,千萬不要低估了日本製造的技術爆發力。在合適的時空點上,日本製造重現八九十年代的輝煌,並非不可能。

B2C,還是B2B?

看衰日本製造的一個理由,是日本品牌知名度的下降。曾幾何時耳熟能詳的松下、日立、東芝、索尼、夏普,似乎已經很久不曾聽到、看到。偶有所聞,也是東芝造假、夏普被收購等等令人沮喪的負面新聞。

這其實是一種很有誤導性的印象。不管是出於什麽樣的原因,這些昔日的知名品牌從很早開始就在謀劃轉型。轉型的基本方向,是從B2C到B2B。簡言之,就是產品不再面向普通消費者,而是面向企業。在面向普通消費者的年代,當然要通過鋪天蓋地的廣告、行銷“混個臉熟”;如果面向企業,只需要行業和專業人士了解就行了,可以定向滴灌,不必大水漫灌。業務轉型,行銷手段相應轉型。我們這些普通消費者,不了解B2B業務的行銷方式,僅憑“廣告少了”就認為人家知名度下降,顯然過於簡單了。

現在的這些品牌,正如趙本山開的那句玩笑,“你大媽已經不是原來的大媽了”。從主營業務和利潤來源看,索尼已經是一家金融企業,靠賣壽險賺錢;松下的最大業務是車載、航空電子;東芝做核電,靠半導體賺錢;只有夏普專守本業,集中精力專攻液晶,可惜市場不買帳,淪落到被鴻海收購。

從B2C轉戰B2B,對日本廠商來說,既是主動,也是無奈。無奈,是因為在中韓的雙重擠壓下,B2C業務的利潤已經很薄了,只能退守技術含量高、利潤高的B2B業務。主動,是因為日本製造的技術偏執,在企業客戶那裡認可度更高一些。換言之,企業客戶對日本製造“更識貨”,願意為技術派買單;相較之下,注重性價比的普通消費者則不那麽“識貨”,錢包捂得比較緊。

仔細分析索尼、松下等公司近年來的財報,可以發現,其殘留的B2C業務持續虧損,比如索尼手機;營收和利潤的主要貢獻者來自B2B業務,比如松下的車載、AVC互聯等。

那麽,是不是就意味著這些公司應該剝離B2C業務,徹底轉向B2B呢?表面上看,似乎應該如此。虧損和薄利的,放棄;高技術含量、高利潤的,保留。

有沒有問題?有。B2C業務的優點,在於零距離貼近市場(Close to Market),第一手了解終端消費者的需求和動向,及時調整產品結構,跟上市場的變化。如果是B2B,與終端消費者就隔了一層,得到的資訊是二手的,反應也會滯後。以索尼為例。索尼手機不行,但頂級的手機離了索尼不行,因為蘋果、華為之類都要用到索尼的傳感器,這個傳感器是索尼現在退守的B2B業務。如果索尼自己的手機很牛、大賣,索尼就可以第一手了解市場需求的變化,相應調整傳感器業務;現在沒辦法,自己的手機不爭氣,只能通過蘋果、華為了解終端市場。

所以,放棄B2C、專營B2B,從利潤考量是合理的,從企業總體和長遠戰略考量則有得有失。失去的,是對終端市場的感覺和準確把握。

就日本製造業和日本經濟整體而言,退守高技術含量、高利潤的B2B業務,還有更大的不妥和負面影響。一條產業鏈,越是下遊,對經濟和就業的拉動作用越大。反之,越往上遊,對經濟和就業的拉動作用越小。作為B2C業務的手機處於下遊,其對經濟和就業的拉動作用,是遠遠超過作為B2B業務的傳感器的。日本製造全面棄守電視、冰箱、洗衣機、手機、PC這些處於下遊、拉動作用明顯的B2C業務,轉向處於上遊、拉動作用小的B2B業務,對日本經濟和就業一定會產生影響。

組裝,還是不組裝?

中國是一個儒家文化浸潤的世界工廠。儒家文化的特點,就是強烈的自我反省傾向,所謂“求諸己,而後求諸人”、“日三省吾身”。成為全世界的工廠,本來是個了不起的成就,外人豔羨得不行。但我們自己,出於自省的本能,非要從中找出不足來。反省之一,就是覺得我們只是世界的組裝者,是個組裝車間,核心技術和零組件相當程度受製於人,所以不行。現在,中國各地的地方政府在製訂規劃時,都不敢提及一般的所謂低端製造業,言必稱“先進製造業”。最常舉的例 子,是蘋果的產業鏈。我們只能賺取微薄的組裝費、加工費,其他如設計、核心零組件等肥肉環節,都被美國、日本、韓國賺了去。

那麽,中國製造的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去組裝化”?從一般國家的製造業發展路徑來看,似乎的確如此。典型如日本,生產重點從手機轉向手機的傳感器,從B2C轉向B2B,從成品轉向核心零組件,從組裝走向去組裝。日本的製造業,越做越上遊,越做越“高精尖”,越做越小。

其他的傳統製造強國也在經歷類似的轉型。以荷蘭為例。眾所周知,IT產業的核心是半導體,半導體的核心設備是光刻機,這個技術目前掌握在荷蘭ASML公司手中。荷蘭是個小國,卻是製造業強國,強就強在這些高精尖的所謂先進製造業上。

但是,這種“越做越小”的製造業,適合於人口小國、中等人口,卻絕不適合於中國這樣的人口大國。原因是不言自明的。高精尖的先進製造業,利潤固然可觀,但吸納就業能力是有限的。對於人口小國來說,就業壓力不大,製造業可以越來越小。日本不是人口小國,但也只有1億人口,而且會越來越少,加之原來製造業的根基比較深厚,盤子很大,製造業也可以越來越小。美國就不行了。它有3億人口,是日本的三倍。一味任由製造業“越來越小”,製造業就業機會減少,已經引起普通民眾對全球化的強烈不滿。川普上台後,以簡單粗暴的方式阻遏全球化和製造業外遷,以各種方式吸引製造業回流,說明3億人的國家是不能任由製造業“越做越小”的。

顯然,人口是美國四倍的中國,是萬萬不可“去組裝化”、任由製造業越做越小的。中國的方式應該是複合式的。一方面,發展先進製造業,讓一部分製造“越做越小”;另一方面,該組裝、該做大的製造業,一定要越做越大。中國既要做核心零組件,也要做成品;既要B2B,也要B2C。

這是從就業角度考量,說明組裝的必要性和“去組裝化”的不可取。從貼近市場的角度,組裝的必要性也是不言而喻的。

還有一點,就是對產業鏈的主導。產業鏈有很多環節,上中下遊都有,每個環節都有可能成為產業鏈的主導,關鍵看這個環節在產業鏈中的話語權。設計、研發、核心零組件、組裝、管道、行銷、品牌,都可能因為擁有最大的話語權,而主導一條產業鏈。我們之前太多關注了核心零組件,而傾向於認為核心零組件就是產業鏈的主導。事實並非如此。在蘋果的產業鏈中,最終的成品才是主導者,而不是索尼的傳感器或台灣的鏡頭。

當然,蘋果的成品iPhone並不等同於簡單的組裝。更準確地講,蘋果是一個系統集成者,將設計、研發、核心零組件、組裝、行銷、品牌集成在一起。蘋果走的路線,並不是我們簡單想像的“越做越小”、往上遊走的所謂先進製造業,也不是利潤微薄的簡單組裝,而是“集大成者”的先進組裝。這種系統集成式的先進組裝,是“越做越大”和“越做越小”的完美融合,既解決了利潤的問題,也解決了就業的問題。

所以,要不要組裝,顯然已經不是問題。中國這樣的人口大國,去組裝化是萬萬不能的。但是,我們要的組裝,不是簡單的加工、組裝,而是集設計、研發、核心零組件、組裝、管道、品牌之大成的系統集成。中國要從世界組裝車間,變身為全世界的系統集成商,走蘋果的路線。這是中國製造業的方向。

小結一下。

一、日本是經濟體中的另類,製造業走的是技術派路線。其技術偏執氣質,成則為王,可以成就八九十年代的輝煌,也可能隨著時移勢易而東山再起;但風險極大,如果不能號令市場,則被市場所摒棄。這頗似日本的櫻花,一旦綻放,美侖美奐,令人炫目,只是這美太短暫。日本製造尤其是家電業時下失勢,暴露了技術派的軟肋。但我們不能因此而否定日本的技術派路線,它只是八字不合,沒遇到合適的時與勢而己。

二、人口小國或中等國家,可以選擇B2B,利潤至上,將製造業“越做越小”。但是人口大國,由於就業的壓力,不能一味追求利潤和所謂的高精尖。不要輕易否定B2C和組裝的作用。

三、中國製造的方向,既不是日本那樣的B2B、越來越小的先進製造業,也不是傳統世界工廠的簡單組裝,而是能夠主導產業鏈的系統集成,能夠將設計、研發、核心零組件、組裝、管道、品牌集成的能力。這種系統集成力,是中國製造未來核心競爭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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