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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他人有罪,我亦有罪》

《蛙》,2017

莫言作品全編

可以文化|浙江文藝出版社

聽取蛙聲一片

——莫言《蛙》後記

題目是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中的一句。這是我孩提時代就知曉的一句宋詞。知曉並且牢記不忘,就因為這其中的“蛙聲一片”與我童年的記憶密切關聯。讀過我的小說的人,應該記得我曾經多次描寫過蛙聲,但不一定知道我對青蛙的恐懼。人們有理由對毒蛇猛獸產生畏懼之心,但對有益於人並任人捕食的青蛙似乎沒理由害怕。但我確實怕極了青蛙。我一想到它們那鼓凸的眼睛和潮濕的皮膚便感到不寒而栗。為什麽怕?我不知道。這也許就是我以《蛙》來做這部小說題目的原因之一吧。

2016年歲末,莫言為《蛙》題詞

題《蛙》

娃蛙媧哇,聲聲令我淚欲下。

姑姑孤苦,心中之事對誰語?

悠悠我心,為君沉吟到如今。

皎皎明月,此情何時可斷絕?

仿減字木蘭花曲牌,憶《蛙》寫作時心境

丙申重陽 莫言

正如小說中所寫的一樣,我確有一個姑姑,是一位從業多年的婦科醫生。我們高密東北鄉數千名嬰兒,都是在她的幫助下來到人間。當然,也有為數不少的嬰兒,在未見天日之前,夭折在她的手下。小說中的姑姑,與生活中的姑姑,自然有巨大的差別。真實的姑姑,只是觸發我創作靈感的一個原型。她如今生活在鄉下,子孫滿堂,過著平安寧靜的生活。

莫言諾貝爾獎證書一頁 By John Stenborg

二〇〇二年夏天我動筆寫這部小說,當時的題目叫《蝌蚪丸》。這題目的靈感得之於一九五八年的報紙上的一條新聞:男女行房前生吞十四隻蝌蚪便可避孕。稍有常識的人都會從這條新聞中讀出荒謬,但在當時,此法竟大為盛行。這情形與幾十年後風靡大江南北的“打雞血”、“喝紅茶菌”十分相似。我沿著這條思路寫了足有十五萬字,但忽覺這寫法無意中又在重複荒誕誇張之舊套路,況且,所用的結構方法(以一個劇作者在劇場中觀看舞台上正在演出自己所寫話劇時的諸多回憶聯想為經緯)也有過分刻意之嫌,因此,便將此稿放下,開始構思並創作《生死疲勞》。

直到二〇〇七年,又重起爐灶寫這部書,結構改為書信體,並易題為《蛙》。當然,我是不滿足於平鋪直敘地講述一個故事的,因此,小說的第五部分就成了一部可與正文部分相互補充的帶有某些靈幻色彩的話劇,希望讀者能從這兩種文體的轉換中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蛙》英文版 Sonny Figueroa 拍攝

大陸的計劃生育,實行三十年來,的確減緩了人口增長的速度,但在執行這“基本國策”的過程中,確也發生了許多觸目驚心的事件。中國的問題非常複雜,中國的計劃生育問題尤其複雜,它涉及到了政治、經濟、人倫、道德等諸多方面。儘管不敢說搞明白了中國的計劃生育問題就等於搞明白了中國,但如果不搞明白中國的計劃生育問題,那就休要妄言自己明白了中國。

近年來,關於獨生子女政策是否繼續執行的問題,已有相當激烈的爭論。爭鳴文章的作者有很多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發表這些爭鳴文章的,也都是主流媒體。互聯網上有關這問題的討論更是鋪天蓋地。

由此可見,對計劃生育政策的反思和研究,已經成為一個萬眾關注的熱點問題。而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隨著集體經濟向私有經濟的轉化,隨著數億農民獲得了流動和就業的自由,獨生子女政策在很多地方已經難以落實。農民們可以流動著生,偷著生,而富人和貪官們也以甘願被罰款和“包二奶”等方式,公然地、隨意地超計劃生育,滿足他們傳宗接代或繼承億萬家產的願望。

大概只有那些工資微薄的小公務員,依然在遵守著“獨生子女”政策,他們一是不敢拿飯碗冒險,二是負擔不起在攀比中日益高升的教育費用,即便讓他們生二胎也不敢生。

《檀香刑》英文版 By deepsnow_fromjp

我的《蛙》,通過描述姑姑的一生,既展示了幾十年來的鄉村生育史,又毫不避諱地揭露了當下中國生育問題上的混亂景象。直面社會敏感問題是我寫作以來的一貫堅持,因為文學的精魂還是要關注人的問題,關注人的痛苦,人的命運。而敏感問題,總是能最集中地表現出人的本性,總是更能讓人物豐富立體。

在良心的指引下,選擇能激發創作靈感的素材;在我的小說美學的指導下,決定小說的形式;在一種強烈的自我剖析的意識引導下,在揭示人物內心的同時也將自己的內心袒露給讀者。這是我在寫《蛙》時遵循的並將在今後的創作中繼續堅持的三項基本原則。

寫完這部書後,有八個大字沉重地壓著我的心頭,那就是:他人有罪,我亦有罪。

2009/11/22

於北京平安裡

因為文學的精魂還是要關注人的問題,關注人的痛苦,人的命運。而敏感問題,總是能最集中地表現出人的本性,總是更能讓人物豐富立體。

——莫言

—Reading and Rereading—

《蛙》,2017

莫言作品全編

可以文化|浙江文藝出版社

編輯推薦:

本書為莫言於2002年動筆,又於2007年重起爐灶,完成於2009年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由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作家杉谷義人的五封書信、四部長篇敘事和一部話劇組成,主要以在高密東北鄉從事了一生婦科醫生的“姑姑”的人生經歷為線索,敘述了新中國幾十年來波瀾壯闊的生育史,又毫不避諱地揭露了當下中國生育問題上的混亂景象。

莫言自謂,《蛙》這部小說是對自己人生幾十年的回顧,在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掩藏著很多個人的私念和私心。《蛙》有一個重要的意義,這個重要的意義是面對自我,是面對自己的內心進行挖掘,是一種自我批評的精神。

“寫完這部書後,有八個大字沉重地壓著我的心頭,那就是:他人有罪,我亦有罪。”

莫言所著《蛙》以多端視角呈現歷史和現實的複雜蒼茫,表達了對生命倫理的思考。敘述和戲劇多文本的結構方式建構寬闊的對話太空,從容自由、機智幽默,體現作者強大的敘事能力和執著的創新精神。小說也是作者自己對人生幾十年的回顧,在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掩藏著很多個人的私念和私心。

作者簡介:

莫言,山東高密人,1955年生,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著有《紅高粱家族》、《酒國》、《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蛙》等長篇小說十一部,《透明的紅蘿卜》、《司令的女人》等中短篇小說一百餘部,並著有劇作、散文多部;其中許多作品已被翻譯成英、法、德、意、日、西、俄、韓、荷蘭、瑞典、挪威、波蘭、阿拉伯、越南等多種語言,在國內外文壇上具有廣泛影響。

莫言及其作品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成就獎”、“茅盾文學獎”,香港浸會大學“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紅樓夢獎”,台灣“聯合文學獎”,法國“Laure Bataillon(儒爾?巴泰庸)外國文學獎”、“法蘭西文化藝術騎士勳章”,意大利“Nonino(諾尼諾)國際文學獎”,日本“福岡亞洲文化大獎”,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等。

目錄

第一部

第二部

第三部

第四部

第五部

聽取蛙聲一片——代後記

後記

文摘:

1953年,村民們對新法接生還很抗拒,原因是那些“老娘婆”背後造謠。她們說新法接生出來的孩子會得風症。“老娘婆”為什麽造謠?因為一旦新法接生推廣開,就斷了她們的財路。她們接生一個孩子,可以在產婦家飽餐一頓並能得到兩條毛巾、十個雞蛋的酬勞。提起這些“老娘婆”,姑姑就恨得咬牙切齒。姑姑說不知道有多少嬰兒、產婦死在這些老妖婆的手裡。姑姑的描繪給我們留下恐怖的印象。那些“老娘婆”似乎都留著長長的指甲,眼睛裡閃爍著鬼火般的綠光,嘴巴裡噴著臭氣。姑姑說她們用擀麵杖擠壓產婦的肚子。她們還用破布堵住產婦的嘴巴,仿佛孩子會從嘴巴裡鑽出來一樣。姑姑說她們一點解剖學知識都沒有,根本不了解婦女的生理結構。姑姑說碰上難產她們就會把手伸進產道死拉硬拽,她們甚至把胎兒和子宮一起從產道裡拖出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如果讓我選擇一批最可恨的人拉出去槍斃,我都會毫不猶豫地說:“老娘婆”。

後來,我慢慢地明白了姑姑的偏激。那種野蠻的、愚昧的“老娘婆”肯定是存在的,但有經驗的、靠自身經驗體悟到了女性身體秘密的“老娘婆”也是肯定存在的。其實我奶奶就是一個“老娘婆”。我奶奶是一個主張無為而治的“老娘婆”,她認為瓜熟自落,她認為一個好的“老娘婆”就是多給產婦鼓勵,等孩子生下來,用剪刀剪斷臍帶,敷上生石灰,包扎起來即可。但我奶奶是一個不受歡迎的“老娘婆”,人們都說她懶。人們似乎更喜歡那種手忙腳亂、裡外亂竄、大喊大叫、與產婦一樣汗流浹背的“老娘婆”。

我姑姑是我大爺爺的女兒。我大爺爺是八路軍的醫生。他先是學中醫的,入伍後,跟著諾爾曼·白求恩,學會了西醫。白求恩犧牲後,大爺爺心中難過,生了一場大病,眼見著不行了,說想家想娘了。組織上批準他回家養病。他回到老家時,我老奶奶還活著。他一進家門就聞到一股熬綠豆湯的香氣。老奶奶趕緊涮鍋點火熬綠豆湯,兒媳婦想幫忙,被她用拐棒撥拉到一邊。我大爺爺坐在門檻上,焦急地等待著。姑姑對我們說那時她已經記事了,讓她叫“大”她不叫,躲在娘背後偷著看。姑姑說從小就聽娘和奶奶嘮叨爹的事,終於見到了,卻覺得好陌生。姑姑說大爺爺坐在門檻上,臉色蠟黃,頭髮長長,虱子在脖子上爬。穿著一件破棉襖,棉絮都露了出來。姑姑說她的奶奶也就是我們的老奶奶一邊燒火一邊流淚。綠豆湯熬出來了。大爺爺急不可耐,不顧湯熱燙嘴,捧著碗急喝。老奶奶叨叨著:兒啊,不用急,鍋裡還有呢!姑姑說大爺爺雙手哆嗦。喝了一碗,又添了一碗。喝完第二碗後他就不哆嗦了。汗水沿著他的鬢角流下來。眼珠漸漸地活泛了,臉上有了血色。姑姑說她聽到大爺爺肚子裡呼嚕呼嚕響,好像推磨一樣。一個時辰後,姑姑說大爺爺到廁所裡去,拉了個稀裡嘩啦,似乎連腸子都拉了出來。然後就慢慢地好起來,兩個月後就精神健旺生龍活虎了。

我對姑姑說,曾在《儒林外史》上看到過類似的故事。姑姑問我:《儒林外史》是什麽?我說是古典文學名著。姑姑瞪我一眼,說:連古典文學名著上都有,你還懷疑什麽?!

大爺爺病愈之後,就要回太行山找部隊。老奶奶說:兒啊,我沒幾天活頭了,給我送了終你再走。大奶奶自己不好說,就讓姑姑說。姑姑說:爹,俺娘說了,你要走也行,但要給俺留下個弟弟再走。

這時,八路軍膠東軍區的人找上門來,動員大爺爺加入。大爺爺是諾爾曼·白求恩的弟子,名氣很大。大爺爺說,我是晉察冀軍區的人。膠東軍區的人說,都是共產黨的人,在哪裡乾不一樣啊?我們這裡正缺您這樣的人,老萬,無論如何我們也要把您留下。許司令說了,用八人大轎抬不來,就用繩子給老子捆來,先兵後禮,老子擺大宴請他!就這樣,大爺爺留在了膠東,成了八路軍西海地下醫院的創始人。

P11-P13

浙江文藝出版社·可以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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