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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透人類根本困境:屈原詩歌中的時間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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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透人類根本困境:屈原詩歌中的時間感悟

胡曉明 |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1990年第5期,原標題為《生生之證:中國詩學的時間感悟》

文中圖片未經注明均來自網絡

《論語·子罕》雲:“子在川上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中國哲人憑借時間,化思想與智慧為生命的內在體驗。中國詩學也憑借時間,領略生命的詩情與存在的感悟。時間感受,乃是中國詩歌藝術思維的一支敏感、深細的觸角,深深探入生命的底蘊。

中國古代詩人的時間感受,明顯有兩個系統:一是屈子型,以“主觀時間”為優勢;一是莊子型,以“客觀時間”為優勢。

勉勵生命

屈原的時間感受,源於屈子對自然、社會、自我的基本態度。從表面上看,屈子思想與儒家相通,即以“人”的方式去對待社會、自然、自我。所以,在屈騷裡,楚國的命運即屈子之命運,自我的價值即人格的完成,自然世界的演示即人生追求的演示,對大自然的疑問、探究即對人生的疑問、探究。但是,在屈騷中,人與社會、自然、自我之間的關係,再也不是儒家那種和諧一體、克誠至善、溫柔敦厚的關係爹在非理想的社會、自然面前,儒家所講的“仁”的空想性、天真性、軟弱性,被深刻揭示開來;自我如何成“人”,這一過程的所有艱巨、痛苦與悲劇性,在這裡被一種尖銳的現實困境形式呈示出來,人與社會、自然、自我之關係問題,被聚焦於個體存在的意義問題上。因而,作為存在體驗最為內在層面的時間感受,在詩人思維中變得極為敏感、突出。尤其在《離騷》一篇,可發現屈原之時間感兩項最典型之特徵:

首先,屈原之時間感受中,今與昔之變化佔居極重要位置。由此一種變化,引起詩人心理情感的一份極深重之疑惑與憂慮。《離騷》的開篇,即是一個莊嚴的時間過去式,敘說一個神聖、高貴的生命之降生。此一“過去式”預示了今與昔之間不可調和的衝突。全篇可見衝突在心理上的反應。如雲:“忳鬱邑侘傺余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代而固然”“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鹹之遺則”。詩人對“前代”、“往昔”有著本能的一往情深,而對於“此時”、“今俗”則有一種優越的蔑視。但是,“今時”卻往往顯得比“往昔”更強大有力,於是詩人有遭時間遺棄之感:“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曾歔欷余鬱悒,哀朕時之不當。”因此,亦可以說,屈原的時間感,乃是透過其主體“此在”的一種悲哀抑鬱心理而呈現出來,有突出的悲劇性意味。這一悲劇性意味,便融凝為一整套“草木零落”、“眾芳蕪穢”的美麗而傷歎的意象。這在屈原其他作品中,亦不斷重現。如《悲回風》雲:“薠蘅槁而書離兮,芳已歇而不比。”《惜往日》雲:“何芳草之早夭,微霜降而下戒。”花果飄零之歎,根源於那潛抑的、本能的、對生命光華的向往,根源於想不顧一切追求生命理想的欲望。因而,惜花之悲,無非是用否定的情感形式,表達強烈的生命欲求。

其次,屈原對時間的現在式與將來式,有一種突出的緊張感。如《離騷》中,以“朝……,夕……”構成的句式,凡六次。在此一句式中,即含有一種焦急,一種緊追,一種動態性極強的意味。詩人所關注的政治問題,以及超政治的人生境況問題,似乎都因時間感受的反覆參與,而變得異常尖銳、緊張、壓抑、沉重。

置身於滾滾不息的時間之流,詩人充滿時不我待之感:“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個體生命價值的存在,在“忽其不淹”的時間流動形式面前,尤為突出出來。詩人的情感亦由此而熾熱:“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企圖抓住刻刻飛逝的時間之車,以成就“我”的存在的高貴價值。於是,詩人緊張地投身於這一“現在式”之中:“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於縣圃。欲少留此靈理兮,日忽忽其將暮。”與時光之流沉浮、激蕩、衝進,成為《離騷》中抒情主人公的一個最基本的形象特徵。儘管有一個時刻,詩人似已控制了時間之車,可以令羲和“弭節”,可以命望舒、飛廉為扈從,可以讓風鳥引領我超越時間,奔向前方——似乎忘記了那一份緊張與恐懼,有一種“聊須臾以相羊”之悠然。儘管如此,詩人依然隱隱感覺到“時間”刻刻由背後迫進,鞭策著他的生命之車,精進不止:“及余飾之方壯兮,將往觀乎上下。”由此,深刻呈現出時間體驗在屈子情感心理深處之一種不可抗拒力量。

時間之今昔對照所顯示的否定性力量,在詩人的體驗中被轉化而為生命升華中的肯定性力量。花草之擷取而為象徵:一是因其美好、純潔,一是因其必然隨時間消磨而枯萎、而凋零。美好純潔的價值,因時間之踐踏、剝損方顯得更為美好、更令人珍惜。因而在引起詩人無限感歎的同時,也引起詩人對自身美好人格的無限珍愛。其情雖然感傷,卻並不頹唐。

時間之無限與永恆,在詩人與以搏擊的過程中,被轉化為詩人人格理想追求中的肯定性品格。在時光無限與人生有限的強烈碰擊之中,與其說前者消滅了後者,不如說前腎肯定了後者。詩人的人生價值,正因為這“緊張”而凸現。

屈子之時間體驗,其基調是勉勵生命的,是一種由悟入自身的有限而勇敢地直面永恆與無限的悲壯之美。作為屈子精神之重要感情形態之一。對後世詩人影響深巨。

屈原對時間“此在”的緊張感,成為後世詩歌中時間意識的一種典型感受。如陶淵明《雜詩》一:“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在陶詩中,時間也成為詩人關注人生意義問題的觸媒。詩人反覆提到“舟”在壑之中激這一意象。

如雲“虎舟縱逸棹,回復遂無窮。”生命在此一衝激之下,將何以安頓?《雜詩》之三雲:“壑舟無須臾,引我人得住。前途當幾許?未知止泊處。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這種對時光流逝的恐懼、憂傷,不是引向否定生命,相反卻令人振發、警動。

《雜詩》之二雲:“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無余知,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靜。”深夜不眠之時的心態,最能體味時間與人的存在性的息息相通,最能反思個體生命的意義。這也成為一種有關時間的典型感受,後世詩人多有以《夜坐》為題的詩歌,即不斷重複屈子“涕泣交而淒淒兮,思不眠以至曙。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而不去”(哀《悲回風》)的體驗。

由時間感而引起的痛苦感,隻屬於真正珍惜生命的有志之士。《離騷》中的時同感受,後世詩人繼承最多者,是“草木零落”意象。如陳子昂《感遇》第二:“蘭花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如注家指出:“紫莖”由《九歌·少司命》“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化出;“白日”由《離騷》“時暖暖其將罷兮”化出;“秋風”由《九歌·湘夫人》“嫋嫋兮秋風”化出;“芳意”由《九章·悲回風》“蘭茝幽而獨芳”化出,“搖落”由《九辯》“草木搖落而變衰”化出(見高步瀛《唐宋詩舉要》)。

傷春、傷晚、惜花,此一意象在後世詩人李商隱、韓偓等人的作品中不勝枚舉。僅以李商隱《花下醉》一詩為例:“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醉深夜後,更揮紅燭賞殘花。”詩人之所賞,不是初開之花苞與綻放之奇香,而是行將凋謝的殘花在生命之最後瞬間所呈現之一種全幅的光華,是時間之“日斜”與深夜之獨醒時對生命之證悟。同類作品,無論其內容為少年意氣之近懷、青年純情之感傷;無論其情意為往昔盛日之眷戀、理想熱情之重溫,大多由一種自傷、自悼之中升起一份自珍、自愛之情,含有勉勵生命的人文品性。芳菲世界的雙重象徵,是屈子所開示的中國詩歌關於時間感受的文化精神的象徵。

倘若以一首小詩,透示屈子型時間感受的人文基調,則以陳子昂《登幽州台歌》為最佳之選。試比較: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遠遊》)

這裡的時間感受,不是儒家式的單純樂觀——“無往不複,天地也”(《易、彖傳上》);不是儒家式的非個體感受——“悠久所以成物,博厚配天,高明配地,悠久無疆”(《中庸》);也不是老莊式的無悲無欲、化入自然、消融自我。這裡的時間感,鮮明突出了個體生命意味,個人情感的真實性。同時,這種真實,這種在浩瀚無垠的宇宙時空面前,所體驗到的“愴然”與“哀”,又都超越了一已,具有了全人類性質。因為,這種人類根本困境的深哀巨痛,由於面對闊大、永恆、無限、悠久的宇宙時空而具有超越感。那些日常瑣屑的計較,那些一已淺小的煩悔,那些此起彼落的利害,那些恩恩怨怨的苦悶,一一洗落、剝盡。在悲壯的時間深谷中漸漸升起的,是那擁有生命之自覺意識,勇敢迎向無限與永恆的詩心。這即是屈子型的時間生命意識在後世詩人心靈裡的莊嚴回響。

縱浪大化

屈的時間感受在儒家以“人”為主位的價直態度中凸現了“人”的個體存在性質。莊子的時間感受,則是由道家以“自然”為主位的價值態度轉運站出,凸現了“人”的生命自由問題。道家思想的中心詞“自然”。《老子》二五章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五一章雲:“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儒家企圖通過人性的文化(仁),來重建文化的人間(禮);而道家則直面天崩地坼的時代,直面人間的苦難與人生之荒謬,否定儒家的文化重建。更重要的是,道家在此一種否定的同時,在對人間苦難、人生有限、文化理想、美好社會均感悲觀之同時,生發出一種對宇宙自然的向往,對個體生命存在奧秘的向往。

於是,“自然”在作為宇宙與萬物之根本屬性的同時,又成了個體生命、精神靈魂的依托與安頓;由對文明所帶來的災難、異化的反感、失望、厭棄,而產生思維方式、情感態度、價值觀念的轉換。於是,道家對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我三大基本問題的見解,就不同於儒家以人為本位,而是以自然為本位。其基本致思中心,就是以自然的方式對待自然,以自然的方式對待社會,以自然的方式對待自我,譬如,《莊子·至樂》篇有一則“魯侯養鳥”的寓言:

……,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禦而觴之於廟,秦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鳥也,非以鳥養鳥也。

魯侯以美酒佳肴、禮樂文化去“養鳥”,此種方法,屬於由原始祭祖圖騰儀式(玄鳥即殷民族始祖)轉化而來的儒家禮樂文化之方法,即以人道(禮樂)的方式去對待自然。莊子所說的“以鳥養鳥”,正是以自然的方式對待自然。此即為老莊精神的根源。由此出發,對待社會,主張“遊於彀中”、全生遠害,以無用為大用,以無為為自由;對待自我,主張人的內面的靜與柔,人的深層的虛與遠,開示一種“真人體道”的境界,在“死生一如”的人生觀、“安化”、“心齋”的審美態度中,獲取個體生命存在的安頓與止泊。

如果說,儒家由人與自我的關係出發,推己及物,攝物歸心,新新不已,完成人、社會、自然的人文化的學說,而道家則由人與自然的關係出發,虛懷歸物,同流大化,與道懼往,完成自然、社會、人的生命自由理論。而時間感受,正是人與自然關係之中的一個焦點。

與屈子相同的是,莊子的時間感受也是一種自然與人世、無限與有限的二元對照。他們不同之處在於:屈子由無限透出,肯定有限;而莊子則是由放棄後者選擇、皈依前者。屈子之時間感,屬於上述以人為主體的價值態度,是一種強烈的返回自我價值的時間體驗;而莊子之時間感,則屬於上述以自然為主位之價值態度,它否定人的知性,人的主觀認知框架、人的經驗時空感,進而否定人為的虛偽價值。

如《逍遙遊》中“謬悠荒唐”的比喻:“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寒蟬不能與人類有時間的共喻,而人類亦不能與“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的大椿有時間的共喻。人類與惠蛄的時間感為一勘破人的主位,便進入時間與太空的逍遙。“逍遙遊”,即“自然人”的無時間存在狀況,如莊子所一再描繪的形象: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汽,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逍遙遊》)。

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齊物論》)

這裡的“大澤焚”、“河漢冱”、“破山”、“振海”,可能是時間上經歷了億萬斯年的桑海桑田之巨變。而“至人”、“神人”卻處變不驚,萬變不能撼其身。因為他已脫離了時間結構的管轄,“乘雲氣、騎日月,而遊於四外之外”。屈子亦曾有過駕禦時間,令日月為仆從的經驗,但畢竟那麽短暫、那麽虛幻,因為他時時回到真實的“我”的現實存在;而這一存在,在莊子,早已放棄。歸依自然,無時間感即是快樂感,此為,莊子不同於屈子的詩化感受。

莊子對人的知性、經驗時間的否定,引向對人為價值、理性的否定。“往古來今曰宙,天地四方曰宇”。在莊子看來,時間、太空一樣,皆無邊無際、無窮無盡:“有實而無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庚桑楚》)惟其如此,在這無限時間之流面前,人類的一切努力,皆極其渺小、短暫、有限、無意義。莊子將有關人生困境之種種,如貧富、貴賤、賢愚、窮達、功庸、老少、美醜、有無、始終、古今、生死等,一一投放入絕對無限的時間之流之中,由時間的衝刷而使之全部失去各自顏色,變成彼此流轉、了無定性的時間之流之一部分。中國詩歌中的時間感受,亦深深胎息於莊子。最早的嗣響,乃是《古詩十九首》:

迥風動地起,秋草萋以綠。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第十一)

回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第十)

時光飛逝的感受,引起最大的刺激,莫過於生命短促的悲哀: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第十)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第十四)

這種無限與有限對照的悲哀,不是象屈子那樣引向珍惜自身精神的美好,而是引向莊子那種對純粹客觀的自然時間的臣服:不是象屈子那樣由時間消逝而加倍珍惜社會性價值如政治理想等,而是如莊子那樣去厭棄和否定社會性價值如富貴、功名等,去肯定自然屬性價值如感官享受、性愛等。

然而,古詩又不同於莊子。在莊子那裡,生死、窮達、禍福都在時間之維中變得相對化了,莊子能得到一種無時間感,古詩卻做不到。詩人們依然相當世俗地堅執於生死、窮達、禍福的對立。人在時間長流之中的存在恐慌感,更加重了此種對立,因為時間使人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朝向死亡的不可逆,同時,時間又越來越經常地奪去人生的所有幸福。因此,莊子的樂觀主義變而為漢魏時期士人的普遍悲哀音調。僅僅就此種悲哀而言,又跟屈騷音調有相通之處。

漢魏士人以他們特有的時代苦悶,在莊子那裡接受生死憂患,在屈子那裡悲世情懷。阮籍《詠懷》八十二首正是亦莊亦騷的時代音調之典型。如第三十三首雲:

一日複一夕,一夕複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一日複一夕,一夕複一朝”,其語調猶如時間性質本身,極接近莊子客觀時間感受,而非如屈子“朝……,夕……”式的緊張。“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亦表明在時間推移之中,人為一切“知謀”的主動放棄,更屬莊子式的“消解知性”,然而,胸懷湯火、足履薄冰的意象,則表明詩人內心衝突之劇烈,以及對自身存在之重視,此又更多屬於屈子式的。肉體可以隨時間之推移而“改平常”,而精神則難以如莊子般平靜淡然、任化而返。精神之損消,與其說是時間所造成的客觀必然,不如說是因內在情感的“湯火”相煎而自殘,這也是屈子式的。一方面屈服於時間,另一方面又不放棄社會性的自我價值,其內心深處的情感體驗,無疑比古詩更為深刻。

上述陶詩中屈子式時間感,僅為陶之一部分。另一部分則屬莊子式。亦可以說,漢魏詩人時間感受中的悲哀調子,到了陶淵明方有了某種轉換。莊學由魏而晉的普遍研習與長久浸漬,以及陶潛本人天性中一份哲人的睿智,使莊子的深層意蘊在他那裡得到了最佳詩化表現。此種轉換反映在陶詩中,猶如一部複調樂曲,第一聲部仍舊為漢魏哀音:

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擬古九首》之七)

一旦百歲後,相與還北邙。(《擬古九首》之四)

一生複能幾,倏如流電驚。鼎鼎百年內,持此欲何成!(《飲酒二十首》之三)

第二聲部,則是莊子的樂觀調子: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形影神·神釋》)

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其會,逝將不複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飲酒二十首》之二)

陶詩中不少作品,即是上述結構之完整凝縮:由第一聲部的漸弱,到第二聲部的漸強:如《飲酒二十首》之七即由“草木零落之哀”,到“酒”到“歸鳥”。後兩類意象,乃是陶潛最具個人獨創性的詩化哲學意象:

秋菊本佳色,裛露掇其英。沮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

日人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

時間之流逝,被輕視地輯化為一觴一觴美酒頻傾的生命形式,哀轉化為樂;而一天之中時間的終結,則被精致地凝固成一幅萬物安息的畫面,置於詩人掌中玩撫不己,悲慨轉化而為衝淡。陶真正理解了莊學精神。蘇東坡雲:“靖節以無事為得此生;以今日一日無事,便得今日之生。故為物所役者,即終日碌碌,豈非失此生也?”(《東坡題跋·題淵明詩》)。東坡亦理解了淵明,透出時間感上一種“任化”,得到生命之大真大全,即陶詩精神。

陶淵明將時間流逝化為酒杯頻傾,這一意象,亦與屈子的草木零落意象一樣,成為中國詩人時間評化感受的一個共通心理原型。如唐代詩人李頎《送陳章甫》雲:東門沽酒飲我曹,心輕萬事皆鴻毛,醉臥不知白日暮,有時空望白雲高。

唐大以其普遍的時代樂觀主義,燦爛的生命情調,又轉換了陶潛式寧靜的理智和衝淡的心境。心同樣為樂觀,這裡不再是陶詩式的深觀洞化,而是生命浪漫意識的高揚:“善惡死生齊一貫,隻應鬥酒任蒼蒼”;“人生不得恆少年,莫惜床頭沽酒錢。”酒仙李白更大量用酒來取代對時間的敏感:一雙醉眠輕慢不屑地瞥向時間那匆促的步態。詩人曾如此高唱:

將進酒,杯莫停,……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用醒。(《將進酒》)

百年三萬六千日,日日須傾三百杯。(《襄陽歌》)

生命的歡樂征服了時間的恐懼,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將來的永恆時間,全被淹沒在酒杯之中。陶淵明說:“我無騰化術,必爾不複疑,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荀辭。”(《形贈影》)“汎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酒,作為對生命流逝的自我麻木,由此取得一種時間幻覺,而在李白,酒意中的時間感,是符合自然本性的,是真實的。所謂“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月下獨酌》)所謂“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亦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他甚至要勸時間也飲上一杯:

吾欲攪六龍,四車掛扶桑,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富貴非所願,為人駐顏光。屈子令龍弭節,望崦嵫無迫,為實現社會性的價值。李白勸六龍觴飲,為延長感性生命。酒在李白眼中,已不僅為個人之一種“忘憂物”,乃是普天同醉、萬古同醉之物。

有時,時間真的“醉”了: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複一杯。〈《山中與人對酌》)

山花向我笑,正好銜杯時。(《待酒不至》)

對飲的節奏,似乎與花開的節奏同步相應。所以,詩人一旦敏感到時間,即刻便會想到酒。時間與酒在詩人那裡有一種微妙的神奇聯繫。如雲:

春風東來忽相過,金樽淥酒生微波。落花紛紛稍覺多,美人欲醉朱顏酡。(《前者有酒樽引》)

由春風到酒波,由落紅到醉酡,隱然有一種時間與酒之間的感應:落花由極易使人歎逝之物,轉化為酒的燦爛生命色彩,春風引起酒杯中優美細小之漣漪,不正是時間的長度轉化為生命的密度的極妙象徵麽?借助酒力,以消解那一種經驗的時間知覺,以消解時間所造成的真實痛感,“忘”便是酒與詩與對間的最基本聯繫。

時間所造成的真實痛感,在中國詩人最喜表現題材“詠古”之中,亦是極普遍的情感基調。在詠古詩,詩人有一個共通的時間感受模式:著眼於天地自然的“不變”與人世社會的“變”之間的對比。換言之,似乎他們不約而同地發現這樣一個真相:宇宙自然了無時間傷害的痕跡,而人世社會卻往往被時間踐踏得遍體鱗傷。如下引詩句: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劉禹錫《西塞山懷古》)

江山不管興亡事,一任斜陽伴客愁。(包佶《再過金陵》)

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陸遊《楚城》)

浮世已隨塵劫換,空江仍入大荒流。(戎昱《登黃鶴樓》)

這可以說是中國古代詠古詩代代相承的典型音調。山色依舊青青,河水依舊長流,英雄當年之事業,則一去不複返。“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許渾《全陵懷古》);“升平舊事無人說,萬疊青山但一川”(吳融《過幾成口》)。柳色照樣青,山花照樣開,明月照常有,而昔日那美好的人、事,如今安在?“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韋莊《台城》);“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岑參《山房即事》)。自然山川千秋永在,而人世價值轉瞬即逝,無論是人間至巨集大、至精微之創造,到頭來:“弦管變成山鳥弄,綺羅留作野花開,金輿玉輦無蹤跡,風雨惟知長碧苔”(李遠《聽人話叢台》),永遠敵不過青春永在、生命常存的大自然。

既然如此,為何人偏要有如此痛苦的時間感呢?無時間感即無痛苦感。“爭得便如岩下水,從他興廢自潺潺”(吳融《武關》):“不管興亡城下水,穩浮漁艇入淮天”(賀鑄《登戲馬台》)。象自然那樣去對待一切,豈不是一種幸福?於是,人世與自然、有限與永恆的鮮明對照中,中國詩人大多懂得一種自然觀照方式,放棄前者,皈依後者,勘破知性時間,進入無時空的逍遙。這便是莊學精神在中國詩歌中深深打下的印痕。

生生之證

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有這樣一段:

“風雨如晦,雞雞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樹樹皆秋色,山山盡落暉”。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天氣皆相似。

這裡拈出的一種詩境,實即以屈騷為典型的時間詩化體驗一大傳統,此一種傳統,從表面上看,只見風雨、冬雪、秋雲、日暮,為時間的向下沉落,為時間之壓力感,為時間之邊緣狀態。然而從精神、“天氣”看,則為壯心不已之志士情懷,為九死不悔的生命意志,為獨立蒼茫之一種聖賢境界。人的生存性即時間性。然而,倘若沒有時間的邊緣狀態(落暉、日暮),則亦不會有生命的邊緣狀態;而沒有生命的邊緣狀態,人就無法真切本驗生命。因而,這裡的時間,作為詩之審美觸覺,已深入生命價值的底蘊,呈示時間與生命此在的澄明,顯出中國人文精神之一種至高境界。

宋人羅大經《鶴林玉露》亦有一段話,代表另一種時間體驗,語雲:

唐子西雲:“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蒼蘚盈堦,落花滿徑,門無剝啄,松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初汲山泉,拾松枝,煮苦啜之。隨意讀《周易》、《國風》……陶杜詩、韓蘇文數篇。從容步山徑,撫松竹,與麋犢共偃息於長林豐草間,坐弄清泉,漱齒灌足……歸而倚仗柴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人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謂妙絕。然此句妙矣,識其妙者蓋少。彼牽黃臂蒼,馳獵於聲利之場者,但見袞袞馬頭塵,忽忽駒隙影耳,烏知此句之妙哉!(卷十六)

這不僅是傳統田園山水情趣意境的典型表現,而且是中國文化關於時間體驗的生動標本。這裡,時間的一維性已由山靜日長的細膩感受所代替;過去、現在、將來的人為抽象時間概念在永恆自然的領悟中層層剝落,自然化的人只是進入當下、此時、瞬息。

“頃刻”可以體味“萬狀”,心境可以容留大化。生命的長度,亦由時間的密度所替代,由此得以充分地品嚐人生、消受人生,從而由另一面提升生命存在的價值。這是以老莊為主體的傳統所真實體驗到的生命的詩情。

中國詩之時間感,與中國文化的生命態度緊緊相關,無論其為烈士的勉勵生命,或為高士的縱浪大化,皆歸於生生之道的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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