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茶

輕易不談茶，三分不懂，七分敬畏。

此前喝茶，多是鐵觀音。父親每早起床，必要將泛黃的白瓷茶具和鋁茶盤洗過，用沸騰的開水燙了，再認真解開透明塑膠袋包裝著的茶葉，抓一小撮放進蓋碗裡，沖入開水又快速倒出來。水蒸氣與茶香迅速融為一體，瀰漫到空氣之中，父親就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呼出，像患了煙癮。第一泡茶一般不喝，隻用來把杯子再燙一遍，從一個杯子倒入另一個杯子，最後倒入茶盤，如巡禮一般。第二泡時，父親把開水倒入蓋碗後停頓了幾秒鐘，眉頭緊鎖，神情肅穆，似有沉思，又輕輕將蓋子在茶麵上颳了幾下，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眉頭便舒展開，嘴角略微有些笑意。

茶泡好後，父親會遞一杯到我面前，示意我喝。我就端起杯子，學著聞聞茶香，學著輕輕嘬一口，學著讓茶湯與味蕾細細接觸，再慢慢咽下去。那時的茶，不宜在蓋碗裡停留太久，也不宜在嘴裡停留太久，會有苦澀的味道。小時不懂婉轉，我直說太苦太澀，不好喝。父親輕輕嘆息，說這個價格的茶，這樣算不錯。

在其他場合也喝茶，尤其過年時。村裡每戶人家，其他物件未必有，但卻家家有茶有茶具，即便白瓷杯盞已經發黃，即便一包茶已藏了多年，也總少不了。大年初一開始，要挨家挨戶串門。每到一家，第一件事就是泡茶，茶盤邊上擺著蜜餞糖果，或者自家醃製的余甘。泡茶的人像辦流水席，招呼大家坐下，一壺茶泡出數十杯，挨個遞去，不說新年好，隻說，來，茶喝一杯。

這樣喝茶，不在味道。茶到了，禮數就到了。要得罪一個人很容易，上門了不給他泡茶，或者不喝他泡的茶。每家的茶與茶具也不同，寬裕些的用燒泡一體的茶盤和精美的白瓷茶具，叫喝茶的聲音更洪亮些；條件不好的隻用鋁茶盤和邊緣有些小缺口或小裂紋的茶具，臉上帶著歉意，生怕你不接他的茶。見你喝了，主人臉上的愁雲就散去，給你再添一杯，有的沒的話題就鋪開來。

最好是二三人對坐飲茶。越長大，越感覺茶與酒不同，酒適合熱鬧，茶適合安靜。但得滿室茶香，不嘈雜，不聒噪，不爭吵，不吆喝，不勾肩搭背，不觥籌交錯，安然自在地輕言輕語，閑言碎語，或者不言不由，就好。

也許是為了忘卻，也許是再看不到父親泡茶的畫面，也許是生活麻木了味蕾，我越來越需要安靜的角落和濃烈的口感。是以，喝鐵觀音的習慣逐漸被武夷岩茶取代。如果鐵觀音是小家碧玉，岩茶就是大家閨秀；如果鐵觀音是謙謙君子，岩茶就是沙場英豪；如果鐵觀音是鋒利優雅的魚腸寶劍，岩茶就是大巧不工的玄鐵重劍。每有新茶到了，就約三兩個相投的朋友，可以懂茶，也可以不懂，坐在一起，等開水沸騰，等茶香溢出，等一口緩緩咽下後眉頭舒展，漫話當下，或時局或八卦，都無妨。

熬夜加班回家，妻會在客廳燒好開水等我。待我進門，她就剪開一泡肉桂或水仙，把開水倒進蓋碗，再用蓋子輕輕把上面的泡沫抹開，恬靜自然。我坐下時，茶就端到我面前，隻說，來，喝杯茶。須臾，茶香從鼻子沁入心裡，從心裡沖向淚腺，相顧無言。恍然，我想到父親泡茶的樣子。

至於獨酌，多是無奈。工作使然，這段時間離家甚遠。今天收到妻寄來的茶具，仍是無暇的白瓷，一個蓋碗，一個茶海，六個杯子；一盒茶葉，半盒肉桂，半盒水仙。於是認真把茶具洗凈，獨自泡了一袋肉桂。茶香瀰漫整個房間，人如在夢境，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處何處，隻知當下獨在異鄉，歸期還早。夜正深，窗外下起大雨。手機音樂隨機播放宋冬野的《斑馬斑馬》。他唱道，我只是個匆忙的旅人啊。

一路走走停停，半生忙忙碌碌，太多欲說還休。想必我不是一個懂茶的人，只是用茶記錄了點滴，時常與之對話，咀嚼過往。既如此，再無評判它的理由。（來源：古耕道；作者：在夢裡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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