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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故事丨圖書管理員自述:如果世界太冷,書就是避難所

詩人博爾赫斯說:“天堂就是圖書館的模樣”。

愛書的人,肯定都跟圖書館打過不少交道。學生時代,大學裡的圖書館是我們學習閱讀、挑燈夜戰的地方 ;工作以後,城市裡的圖書館也是我們業餘充電、補充知識能量的場所。圖書館裡那一排排的好書,總是天然地就具備讓人心情平靜的力量......

儘管我們都愛圖書館,但對於守護著圖書館的人——圖書管理員,我們卻鮮少關注。而這篇文章,正是出自於一位供職於高校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的自述。

文 |郭珉芳

我是個圖書管理員——總得有人乾這個活兒啊。

我所供職的,是一所高校的圖書館。但請別想象國家圖書館那樣恢弘的建築,也不要想象北大圖書館那樣殿堂級的存在。我們的圖書館只是一座小樓,更確切地說,是一座大樓的側翼。沒有寬廣的大廳,只有晦暗的樓梯間和狹長的過道,但是整潔而不雜亂。大多數時候,這裡都非常安靜,就連躲在樓梯轉角談戀愛的大學生都會壓低聲音,不蓋過上下樓的腳步聲。在夏日漫長的午後,可以聽到衛生間水管冷凝水滴下的清越聲音和鍾表指針跳躍的移動。

坐在書架迷宮中的博爾赫斯,儘管因為遺傳的眼疾而逐漸失明,但博爾赫斯仍然在逐漸襲來的黑暗中發現了光與暗的真意。當他被任命為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時,他很可能已經無法正常閱讀書海中的字句,但他卻用迷宮般的話語創造出了一座無窮無盡的書之天堂。

我知道沒有誰會注意到我們。來到藏書室的大學生往往直接就遁身於書架中。在這裡,看書的時間比看人的時間長才算正常。有時我會在想,每天停留在我們身上的目光加在一起會有多長時間?幾秒,還是幾分鐘?儘管那些在借閱台一掠而走的大學生或許對我們不屑一顧,但我有時卻會記住一些熟悉的身影和熟悉的書。世界名著總是很容易被借走又很容易被還回來。當年明月、余秋雨和嶽南的通俗歷史作品也很受歡迎。但有時,男生也會借細膩的情感小說,女生也可能抱走幾本電遊攻略。我也會從他們借走的書知道他們的興趣愛好和所學的專業——是的,只要看看剛開學時,那幾本導師指定的專業書籍被誰借走就一目了然了。

我有時會感歎那些書真是好命,總是被不同人的借走取閱,認真地翻來看去。但我也會歎息那些被埋沒的好書。在一次排架的時候,我轉到了靠裡盡頭的一排書架。在那排書架的下方,碼放著好幾冊上世紀九十年代出版的《文物光華》,燙金的封面上結了一層塵土,書口都已經被灰塵染得難複舊觀。把它取出來很費腕力,每一冊都跟金磚一樣沉。但當我把它翻開時,才發現它真是一塊金磚:新疆出土的繡鞋,敦煌壁畫的佛像,三代鼎彝,盛唐三彩,宋元冊頁,明清花鳥,圖片精妙清晰,名家撰文娓娓道來,細致入微。真是令人大開眼界。當我把這厚厚的四大冊像搬磚一樣搬回家裡時,竟有一種救世主的滿滿自負——可不要小看我們女圖書館員,我們可是能推著滿滿一車書刊搬上搬下的人呢(雖然上下都是坐電梯)。

但上面這些,都是自己看自己。在旁人眼中卻未必如此。整日穿行於書架投下的暗影之中,身上散發著故紙和灰塵的氣息,腳步輕悄、面容嚴肅、少言寡語——我想,這恐怕就是絕大多數人對圖書管理員的印象。作為一名普通的圖書管理員,我並不急於反駁這種刻板的印象,而是期望諸位可以看一看這幀照片,這是1940年10月22日倫敦“荷蘭屋”圖書館。前一天,這裡剛剛遭到納粹德國空軍的轟炸,殘破的屋頂下,扶梯和桌椅散亂一地,但站在廢墟中的三名頭戴圓頂禮帽的紳士卻安之若素,目光專注地看著書架上的圖書。這張照片當然證明了閱讀的力量足以戰勝戰爭的暴虐。但我想請諸位注意一個細節,就是書架上的書,儘管周遭是一片廢墟殘垣,但書架上的書卻依然排列整齊,書脊朝外,讓讀者可以清楚地找到自己需要的圖書。我們可以想見,在轟炸過後堅持守護這裡,並把圖書一冊一冊整齊排列好的,正是一位圖書管理員。儘管他的身影沒有出現在照片中,但正是這位無名英雄的忠於職守,才在戰火紛飛的殘酷歲月中,保住了這一片知識的綠洲。

上圖: 未遭轟炸的荷蘭屋圖書館,攝於1907年。這座圖書館於1605年由英國政治家沃爾特·考普爵士創建。在18、19世紀,它是當時英國文壇恆星戰役匯聚的文化沙龍。拜倫、麥考萊、狄更斯都是這座圖書館的常年讀者。

下圖: 1940年10月,倫敦大轟炸中被炸毀的荷蘭屋圖書館,有三個戴著圓頂禮帽、衣冠楚楚的紳士在翻看書架上的書籍。有研究者指出,這三名紳士的身份或許不是普通讀者,而是轟炸後趕到廢墟中整理書籍的圖書管理員。可以注意到,書架上的圖書排列得非常整齊。

在知識信息爆炸的今天,圖書如此豐富,並不算一件貴重物品,它們安靜地躺在書架的某個位置,鮮少被貪婪的目光覬覦。這也是圖書館的工作經常被視為清水衙門的原因。坐擁書城的安逸常常會讓人忘記圖書本身是一件脆弱的易損品。潮濕的空氣會讓它糟朽霉爛,塵土和蛛網會湮沒它的紙張字跡,時間會散落它的書頁裝訂,而水火之災則會徹底毀滅它的軀體,即使是一雙普通的手,都可能會給書本帶來無可挽回的損失。最令人黯然神傷的是,那些著名的圖書館似乎總是對災難有著天然的吸引力,享譽古代世界的亞歷山大圖書館曾幾遭兵火之劫,到公元四世紀整座圖書館已蕩然無存,隻留下傳說任人憑吊。一戰中,比利時的魯汶大學圖書館被毀,百萬冊圖書在戰火中化為灰燼。在中國,從秦始皇焚書,到抗戰轟炸,被稱為“書厄”的毀書浩劫就有十五次之多,而那些因蟲吃鼠咬、水火人為造成的書籍滅失更是不計其數。圖書管理員的職責,正是守護脆弱的書籍,逃脫這些無往不在的劫難,將它蘊藏的知識完好無損地交付到讀者的手中。

烈火中的亞歷山大圖書館。亞歷山大圖書館曾是古代世界的文化中心,但幾遭兵燹之禍。亞歷山大圖書館的毀滅是個漫長的過程,最初予以重擊的竟然是自詡嗜書如命的愷撒大帝,他在法薩羅戰役中縱火劫城,燒毀了大量藏書。而最終毀滅這座圖書館的是阿拉伯帝國的統治者歐麥爾,征服埃及後,他下令“把所有書先翻閱一下。如果其內容與經書相同,就無需保存;如果相悖,也無需保存,不妨銷毀”,燒毀圖書的烈火燃燒了整整6個月。

坐在寶座上手持聖杯頭戴三重冠冕的人,就是托馬索·帕倫圖切利(Tomaso Parentucelli),梵蒂岡圖書館的管理員,後來成為教宗尼古拉五世。他是非常傑出的人文學者,從擔任梵蒂岡圖書管理員到榮任教宗,他不遺余力地搶救了大量湮沒在修道院角落和散佚在外的古典學者文獻著作。當奧斯曼帝國征服君士坦丁堡之後,他又搶救了大量從陷落的拜佔庭帝國散出的古希臘羅馬手稿和著作。

我們今天仍然可以讀到荷馬恢弘的史詩和柏拉圖深邃的哲思,都要感謝一位名叫托馬索·帕倫圖切利的圖書管理員,在中世紀漫長的黑暗時代,這位梵蒂岡圖書館的管理員四處搜羅古典著作,從灰塵、蛀蟲和戰火中搶救了一批古希臘羅馬時代的文獻著作,可以說,如果沒有他的努力,荷馬和柏拉圖將會遭受第二次死亡。著名的杭州文瀾閣四庫全書歷盡劫難,得以留存至今,同樣是圖書管理員的努力。1937年8月,杭州淪陷前夕,浙江省立圖書館長陳訓慈和圖書館的館員們,變賣家產,冒著生命危險,將四庫全書運出杭州。頭頂是戰機盤旋,腳下是崎嶇山路,跋山涉水,從杭州到龍泉,至貴州,再到重慶,行程2000公里,終於將這部文化瑰寶安全地護送到戰時陪都:“辛苦南征道路長,壽松秘籍在行囊,護書心血債全願,歷劫飄湘發奇香”——這也許算不上什麽英雄行為,但能在刺鼻的硝煙中,聞到熟悉的書香,想到炮火紛飛中文明的種子仍未中輟。我想,對每一個對人類文明有著溫情敬意的人來說,這應該是最珍貴的安慰。

《文瀾補闕圖》,杭州文瀾閣在太平天國運動時曾經慘遭浩劫,此前,鎮江文宗閣、揚州文匯閣,皆先後遭到太平軍焚毀,幸得丁丙、丁申兄弟冒險搶救了部分文瀾閣四庫全書,他們又說動時任浙江巡撫譚鍾麟,抄補所缺全部四庫全書和其他散佚書籍,歷時七年,終於抄定三萬四千七百六十九冊圖書,讓文瀾閣恢復舊觀。1937年8月,淞滬會戰開始,杭州經常遭受空襲。浙江省立圖書館館長陳訓慈在國立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的幫助下,與館員一起將文瀾閣四庫全書搶運至重慶。杭州淪陷後,日方組織的“佔領地區圖書文獻接收委員會”9人小組趕赴杭州尋找文瀾閣四庫全書時,發現所有書籍已經全部轉移。1946年7月5日,文瀾閣四庫全書終於遷回杭州。

圖書,當然是圖書管理員守護的珍寶。但守護,並不意味著像童話中惡龍守護著寶藏一樣與世隔絕。守護的目的,是為了分享,是為了讓每一本值得守護的書,都得到更多愛書人的目光撫摸。公共圖書館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它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書中的知識惠及更多的人。美國的國父之一本傑明·富蘭克林,在創辦美國第一家面向公眾的會員圖書館時就寫道:“我們把書匯集到一起,每個成員都有權使用這些書籍,就好像每個人都完整地擁有所有圖書一樣”。美國詩人奧利弗·霍姆斯則將圖書館稱為“永遠向所有人敞開大門”的“民眾的宮殿”。圖書管理員就是這座“民眾的宮殿”的管理者。一名合格的管理者當然不會任由他看管的什物隨意擺放。圖書要按照索引的類別有秩序地擺放,書脊必須向外顯示它的書名,以便需要它的人能迅速及時地找到自己心儀的圖書。我曾經看過一份西南聯大圖書館的閱讀指南,抗戰烽火的困厄環境,讓藏書的數量極為有限,但西南聯大的圖書管理員仍然盡力做到開架閱覽,取閱自由,讓學生們可以接觸到更多的書籍,何兆武多年後回憶起西南聯大的學生時代,在圖書館閱讀的情景:

“所有圖書館全部開架,學生可以自由進書庫,願意看什麽書就看什麽書,待一整天也沒人管。有的書看著名字不錯就拿出來翻翻,如果覺得沒意思,又給擱回去,有的非常感興趣就借出來,如同浸泡在書的海洋裡,那享受真是美好極了”。

本傑明·富蘭克林,《獨立宣言》的起草者,同時也創辦了美國第一家面向公眾的會員圖書館。他之所以有此打算,可能和他早年的印刷工人生活有關。

這種美好的享受,就像艾默生在讚美圖書館時所言:“想想在最小的圖書館裡能找到什麽吧。千百年來,文明國家最睿智、最賢明的學者的學識和智慧成果,以最佳的形式排列在這裡”。分享的美德,讓圖書管理員成為了一位知識的向導。他會盡己所能去熟悉每一本書,為那些在書架的深林中迷茫的讀者指明一條通往圖書的幽靜小路。每當我在巡視書架時看到一個沉浸在書中的讀者時,我的心底都會不由得回蕩著一個聲音:“哈,又是一個被知識俘虜的人。”

“我一直想象,天堂就是圖書館的模樣”,詩人博爾赫斯讚頌圖書館的這句名言,已經家喻戶曉。但我卻不能完全認同這句話。圖書館不可能像天堂一樣遠離塵世,它必定是長駐人間。書中是世間百態,讀者是紅塵中人。圖書管理員也應當以世俗的關切來對待他的工作。我們守護著人類文明的知識寶庫,在這座民眾的宮殿裡向每一位來訪的讀者分享其中蘊藏的知識,但更重要的是,讓每一個來此求取知識的人都能感到知識既不是冰冷的,也不是喧嚷的,而是安寧的,溫情的,是每個人都願意與之接觸的一位摯友。這就是作為一名圖書管理員的心願,也是這一職業最高的美德:讓人與書結成深厚的友誼。在最後,我想引用一位同行的筆記,亨利·貝利,他是19世紀哈特福德圖書館的管理員。在《圖書館的思考》中,他如此描繪了圖書管理員心中理想的圖書館是何模樣:

“這是一個暴風雨的夜晚,雨水敲打著屋頂和窗外,室外只有寒冷和陰鬱,相反,室內卻充滿了舒適與歡愉。燈光明亮,桌邊擠滿了讀書的人。此時此刻,室內一片寧靜,這寧靜如此深邃,除了掛鍾的滴答預示著時間的流逝,一片安寧。我環顧四周,心想這些書是多麽大的恩賜啊!書是永遠不會遺棄我們的朋友。如果世界太冷了——這裡就是避難所。讓大腦縱情於甜蜜與美好中吧,暫時忘卻俗世煩憂,心靈在此得到了憩息……”

我們在這裡,為了人與書的相遇。

還有,請善待你的朋友,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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