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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成命運的元素越來越搖擺 | 訪談

答北京財新記者問

王藝妃 vs 尹學芸

01

你從事寫作已30余年,佳作頻出,涉獵的範圍包括散文、詩歌、小說等,我很好奇作你創作的動機和動力分別來自於哪裡?你被稱為“現實觀察家”,你是怎麽形成自己目前的寫作風格的?

我的家鄉在天津市北部的薊州,是史書上記載的千年古縣(薊縣),曾產生過《三字經》裡的人物和“漁陽鼙鼓動地來”的典故。2016年撤縣建區,千年古縣從此走進了歷史。但對於我來說,這座叫“塤”的城市,永遠在時間和太空中定格。比如,李海叔叔遠從大山深處走來,就是從塤城外圍的國道南下,去我的家鄉。也許坐標不甚明顯,但在我心裡,它這樣活著。

我一直想說,薊縣是整個大中國的縮影。有高山、平原、大窪、庫區,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有小範圍的移民。不僅有移一代、移二代,現在又有了拆一代、拆二代。行政區劃解放前後一改再改,但屬性一直沒變。我這樣說是什麽意思呢,是想說我身處的這個環境,是個完整的社會大環境。這個城市又很小,輕易就能看到舞台中心。人在背景中特別容易凸顯。所以有評論家說我的小說一篇一個樣,我想,這與生活有關。

我出生在窪區南部窪區邊沿上的一個村落,在我的筆下稱為“罕村”,坐落在津圍公路不遠處,可以讓李海叔叔從容地自遠而近走來。明確一下方位,有時對解讀和熟悉作品有好處。比如,我經常說村莊三面環水,只有南邊有條通天路。有時讀者會納悶:為什麽要這麽寫?生活就是這樣的構架,你不寫自己熟悉的也難。

很多作家都是半路出家,我想我不是。我從會認字就喜歡講故事,聽別人的,自己也講,然後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寫的字能變成鉛字。這在我,更像一種命運。第一次聽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我心說,那是你沒出生在靠山屯。一個鄉下孩子,父母都是農民,周圍沒有一個從事與文字相關的人,要實現作家夢,得需要多少機緣和巧合。偏偏,我又沒走尋常人的路,高中畢業剛滿十八歲,就著急八荒地來到了生產隊,後來才知道。很快就要包產到戶了。這半年小社員的經歷,也不知能抵幾頁課本。每天上工的鍾聲一響,我第一個到派活的地方,坐在橫放在地下的電線杆上,與姐姐們一樣,手裡拿著針線。那是我此生做過的惟一一件針線活,要為不知哪位做雙鞋(也許是自己)。針錐也學別人在頭髮上抹一抹,然後在鞋底上穿針引線。那肯定是隻非常難看的鞋底,手藝都不怎麽敢示人。我那麽想活成一個與別人沒有分別的人。我會的,別人可以不會。但別人會的,我一定要會。

寫作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嵌入了生活。我不單沒有野心,我甚至不存奢望。一切都按部就班,沒有潮起潮落。跟隨歲月的更迭和變遷,進入一種再尋常不過的角色。偶爾往外地投稿,也能發表,但一直也沒建立起良性循環關係,讓世界認識並記住你,真的很難。像我這樣的作者太多了,我身邊就有不少。所以,於我而言,寫作就是種習慣。當發表變得毫無障礙,時間已經到了2016年,在這一年中,我發表了14部中篇、3部短篇。幾乎是,覆蓋了所有約稿的期刊。很多讀者隔空喊話,說閱讀的速度跟不上我發表的速度。他們要想盡辦法,到處買刊物。

對於我來說,寫作更像一種生活方式,很多年裡,我甚至很少想功利這回事。作為偏遠山區縣的寫作者,遠離大都市,其實也遠離了名利場,只要你不出挑,你的寫作永遠是默默無聞。這種狀態對心性、品格和意志都是考驗。但好處是,人一直是潛在深水裡的感覺,想漂浮都難。

“社會觀察家”的稱呼來自中信出版社。這讓我好好回想了下幾十年來所走的路。歲月逶迤而過,寂寞中更容易拾得沉澱,也更方便使用眼睛甚或心靈。你不在別人的目光下,別人就容易在你的目光中。創作風格的形成肯定不是刻意追求的結果。這樣寫而不那樣寫,很多時候屬於靈機一動。

02

你的眾多創作背後是否存在一個母題?

應該說不存在同一母題。這大概與我的經歷或者性格有關。我一直是種率性寫作狀態,從無計劃,也無規劃。老百姓有句話叫天養人。說的是過去的土地靠天吃飯。多下幾場雨,秧苗就活了,就豐年了。遇到大旱,可能顆粒無收。

創作與其何其相似。

03

有人將《我的叔叔李海》與魯迅先生的《故鄉》作對比,認為不論是《故鄉》中的“我”還是《我的李海叔叔》中的“我”,都是時代變遷中的知識分子形象,並且都存在性格中的“汙點”,那麽你這篇小說是有意在批判知識分子嗎?

關於李海叔叔的各類解讀已經很多了。我也留意到,有評論家把這部作品與魯迅先生的《故鄉》作對比:

不管是故鄉中的“我”,抑或是《我的叔叔李海》中的“我”,都屬於知識分子階層。就此而言,也如同魯迅先生一樣,尹學芸也還是把批評的矛頭對準了知識分子階層,挖掘和批判知識分子皮袍下面藏著的“小”(王春林)。

坦率地講,批評家的眼睛何其尖銳,總能透過脈脈溫情的文字表象看穿肌理。我初寫的時候,其實沒想那麽多。可在修改和完善的過程中,逐漸有了重心和總體把握。李海這個人物不孤立。小說發表以後引發熱議,有知名作家,有業餘作者,也有普通讀者。我發現個有趣的現象,很多人都說,家裡也曾有過這樣一位李海叔叔。甚至有個湖南讀者留言,他的叔叔就跟李海叔叔一模一樣,總是估摸著他父親發工資的日子來討酒錢。而父親又慷慨,每每看見叔叔,一家人都心驚膽戰。我想這部小說之所以能打動人,是觸發了很多人共同的情感記憶,那段共和國的日子饑腸轆轆,所有的李海叔叔們莫不與此相關。

相比閏土生活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將近一百年。日新月異的改變中,大概不含幽靈這個物種。鄉間的傳說中,幽靈不老甚至不死。它很像痼疾或者頑症,在一代一代人的靈魂裡駐足。閏土和他的“老爺”如果活到現在,不知都會變成怎樣的人物。按當下的規律看,應該不難想象。

04

現實生活中造成悲劇的原因各有不同,但我相信作家有獨特的敏感,對你來說,今天這個時代的主要特徵是什麽?它所展示出的顯性的和隱形的問題是什麽?面對這些問題,文學及其創作者能夠做什麽?

你說的這些問題我其實很少專門去考慮。但拿到這個採訪提綱我還是認真琢磨了一下。這個時代越來越具有不確定性,儘管很多時候我們穩、準、狠,或者越來越高、精、尖,你會覺得,構成命運的元素越來越搖擺。從計劃經濟時代走過來的人都深有體會,那時的日子簡直是凝固的,一天跟一年沒有什麽兩樣。一年跟十年也沒什麽分別。我從十多歲的時候就參與集體勞動,那是麥假或秋假,跟著大人去地裡揀玉米、拾麥穗。是為了享受地裡的那份熱鬧。有社員專門從遠方的河裡挑來水供大家飲用,為防止奔波時水往外潑灑,會在水面上放一朵麻葉——跟荷葉相仿佛。從場院,到地裡,再到家裡。這是很多人的活動半徑。村裡唯一的變化是,誰死了,或者誰出嫁了。而且沒有什麽嫁得好與不好,大家惟一關心的是,你嫁的那戶人家是不是貧農。生活沒有意外,命運也很少有。但冷丁會有一個好好的人得了癔病(其實就是神經錯亂),現在想,肯定是她或他的心靈遭受了難以承受的重創。但那時不會這樣想,大人說,那是被黃鼠狼迷住了,我們便從她或他身上找符合黃鼠狼的特徵。眼睛黃了,喜歡追老母雞,哭的時候像小孩。至於造成悲劇的原因和隱情,不會有人關注。

這個時代應該是文學的時代,社會給文學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小說就是個不確定因素的集大成者,如果讀到心儀的作品,真是唇齒留香。很多社會事件比小說更像小說。經常聽有作家感歎,小說都不敢這麽寫。文學創作者也越來越懂得關注人的心靈。不管別人怎樣,我是在盡最大可能書寫我的認知和生活。我的生活和感悟隻屬於我自己,沒有誰能代替。我不寫,就不會有人替我呈現。就如李海叔叔這樣的主人公,在我的意識裡潛伏了若乾年,若不是衍變成藝術形象呈現給讀者,就與這個時代擦肩而過了。

05

你的新書《我的叔叔李海》包括四個中篇小說,其中《我的叔叔李海》這篇主要講述了兩個家庭之間的人情往來,小說本身也是作者和讀者進行交流的一種形式。但今天人際交往有了新的形式,那就是通過手機和互聯網。你怎麽看新形式帶來的變化?文學,在這個人與人頻密交流的時代裡,其價值何在?或者說,你認為文學的存在在維護著什麽?

新書的四個故事互無關聯,它們也是偶然走到一起,成就了這本書。雖說資訊時代人們對讀書這件事越來越隔膜,但喜歡讀的人,喜歡讀紙質書的人,還是大有人在。他們在社會的各個階層隱匿。大概也是人以群分的緣故,我身邊的很多朋友都是紙質書的愛好者。有個在北方銀行工作的朋友已經去世了,有些書買不到,他就用印表機列印下來,自己裝訂成冊。他說他一年讀的書,比他的身量還高。還有位朋友買兩本簽名書,我以為他是送給朋友,原來是看一本,藏一本。

大家也都知道,六零後的作家撐起了一個文學時代。有時我會想,除了那些生活在大城市的人在童年和青年時代讀書有些便利,很多生活在小城鎮或鄉下的孩子,接觸書籍的機會都非常少。我十多歲的時候才知道世界上有雜誌這回事。第一次接觸十六開本的“大”書是《河北文藝》,至今都記得裡面有首兒歌是寫抗旱的:一對水罐兩頭栓,挑擔水,上南山,咯吱咯吱走得歡……還記得裡面有個小說寫礦工,在塌方的地方被堵在礦坑裡,卻發現牆壁上有血書:某某某是叛徒,他出賣了工人大罷工……當時被震得地動山搖。記憶能儲存的這樣牢固,肯定不是因為寫得好,而是當時物以稀為貴。

我想說的是,即便是童年和青年時代有限的閱讀,也奠定了一個人基礎和走向。雖然成長得艱難而緩慢,可生命的過程,不就是這樣體現意義麽。讀書有一種儀式感和莊重感,能強化一種向內的力量。有次我下鄉,在大堤上看到看杏園的小妹拿本戴爾.卡納基《人性的弱點》在讀,那是一個有著大太陽的午後,整條大堤上只有她一個人。一大片杏林,杏子已經泛黃了。這個場景會讓人生出感動,我們短暫交談,交換了微信,我還給她起了名字叫青杏伊人,她現在都還用著。

你如果說文學有多重要,很多人肯定不同意。但換種說法,對有些人很重要,估計就沒有異議了。文學維護著一個人最起碼的精神高度。一個讀小說的人,肯定是個有想法的人。

文學能對複雜的世界給予相應的解釋。

06

你經常從多個維度來分析社會現實,有著敏銳的現實關懷,善於抓人們生命中的痛點,你最近一段時間比較關注的社會事件有什麽?

我的創作更貼近生活和現實,這是由經歷決定的。創作強調生活的重要性,這一點,寫的年頭越久,體會越深。沒有哪段生活是白費的,沒有哪一段人與人的交往沒有意義。認識一個人,就是認識了一個世界。文學讓我變得溫柔,寬闊,包容。受委屈的時候不會那麽難受。不會刻意為難誰,也不會刻意為難自己。喜歡看世道人心像自然一樣改變顏色。對一隻秋蟲都心懷悲憫。我總能看到自己前進的方向,文學讓人生變得有廣度和深度。

我當然是關心社會事件的。有些事件搞不清楚我會找朋友弄清原委。但我的創作不依賴社會事件。我喜歡寫尋常人的正常情感,覺得這更具有普遍性。像《士別十年》這樣的話題,不只是屬於主人公郭纓子,也屬於每一個自然人。我也正經問過朋友,他給我的回答是,能喝酒了,惰性大了。

這其實也是一種痛。隻不過,很多時候我們變得麻木且習焉不察。但有個體的清醒者,年齡越大,越拒絕渾渾噩噩。我曾經被文學這盞燈照亮過,我也期待能照亮更多的人。

每一部小說都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很大程度上就像拍照一樣。拍群像時攝影師經常會喊:插空。就是找兩個人中間的縫隙,站在那個位置,可以最大限度的彰顯自己。寫小說就是填補生活中的縫隙,只是,準確的捕捉和把握,不是為了顯示自己,而是揭示給讀者。

07

或許因為經濟的衝擊,小說家編劇化的問題越來越嚴重,你怎麽看待?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各有各的責任和使命。你不能說瓦匠就做一輩子瓦匠,做木匠就是錯的。我年輕的時候試過寫電視劇,但吃過兩次便當,就發現自己不是那塊料。文學事業神聖而偉大,但對個體而言,仍然是生活方式而已。我們這個時代,出大師已經不那麽容易了。學養不夠,氣候不夠,溫度不夠。我最近換了新部門,拐出來就是條步行街。我特別喜歡整條街的煙火氣。一出門,就是小商小販的攤子。賣煎餅、毛蛋、鐵板魷魚、炒螺獅、烤白薯,煮玉米、餡餅子,真是應有盡有。我願意看食客吃東西,很多都是時尚的人,圍在一個髒乎乎的板子上,把麻辣燙吃得熱火朝天。也願意看小老闆,忙的時候投入,閑的時候自在從容。有時半天沒有一個食客,也看不見他們著急。有知情人告訴我,他們每年都有十幾萬的收入。

選擇堅守的人像熊貓那麽寶貴。但總會有人堅守,這個不用擔心。

08

《我的叔叔李海》中的李海和父親代表著兩個不同的階層,他們都是時代的受損者,你認為現在的階級固化給人們的感情交往帶來的弊端是什麽?

這貌似不是一個文學問題,而是社會學問題。這個問題其實蠻啟發我。如果說固化真的存在的話,肯定不是現在才有。比如,我完全可以寫這樣一個父親,為了讓女兒進城如何窮盡心思。那才真正是鐵板一樣的時代,所有的流動管道都是封死的,上學要推薦,招工要推薦。普通農家子弟,基本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我的一個同學因為家境富裕本人嬌弱,她的父母真是窮盡了心思,想讓她嫁到城裡來,但最終未能如願。小說中的父親無疑是個能乾的人,走南闖北,一輩子掙的錢可以壓死一匹駱駝,且以救濟李海叔叔一家為榮,即使這樣,父親也在許多年裡保留了對李海叔叔的仰視。這裡有人性問題,更有階層之間更大的落差。

兩家人長達幾十年的感情糾結,無外乎兩點:我仰視你,或被你仰視。小說與歷史發展並行,從中可以得知,兩家人命運的改變都源於改革開放,改革開放可以解決境遇問題,但解決不了情感問題。也許是歷史因襲的太深了,實現願望的途徑反而越來越詭譎,所以複雜的是社會,比社會更複雜的是世道人心。

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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