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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專欄 不安分的村莊

寫故鄉人,講故鄉事,抒故鄉情

【編者按】黨的十九大以來,中央啟動實施鄉村振興戰略,中國進入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鄉村要“看得見山,望得見水,留得住鄉愁”。實現鄉村的可持續發展,需要激活鄉村內部的積極性,也需要發揮返鄉者的物質和精神支持。為了更好地反映新時代新鄉村的新面貌,也為了推動大家熱愛故鄉、發現故鄉之美,北京愛故鄉文化發展中心愛故鄉文學與文化小組、西南大學中國鄉村建設學院、新青年非虛構寫作集市、《崖邊》公眾號共同發起“故鄉紀事﹒愛故鄉非虛構寫作大賽”(2019年度),期待各行各業的朋友們來寫故鄉人、講故鄉事、抒故鄉情。寫作者既可以是返回故鄉過年的外來者,也可以是在本鄉本土建設家鄉的實踐者。我們認為的故鄉,不止鄉村,凡是有生活記憶、有奮鬥經歷的地方,都是我們心中的故鄉,都是值得我們去書寫的內容。

截稿日期:2019年3月20日

不安分的村莊

黃燈

魯家塅,我的外婆家,經濟繁榮來自於人氣的旺盛,因為不重視讀書,人才沒有外流,就算在外地打工,根深蒂固的鄉土觀念,還是會促使他們回家。但也正是因為不重視讀書,缺乏文化底蘊,伴隨財富積累的同時卻是及時行樂人生觀的盛行。傳統人倫觀的有效,現代功利觀的衝擊,構成了村莊基本的內在肌理。面對這樣一個複雜的所在,我一次次感受所學的知識,既無法解釋它悖論的存在,也無法給它提供任何反哺的能量。知識者和村莊沒有情感的隔膜,卻有著介入的隔膜。我任由這一熟悉的所在,像一顆瘋長的植物,生命蓬勃卻毫無目標地蔓延。關於這個村莊,我始終不能像其他回鄉博士一樣,得出一個明確的結論,我只能語無倫次如實記下我的觀感。憑借直覺,我認為,村莊的機遇和命運,挑戰和危機,和當下的中國,並無兩樣。

——題記

中國國情的差異表現在任何一個層次,包括鄉村。今年過年,滿舅邀請我全家去他家過年,我因為兩歲起就離開父母,寄居在外婆家,直到十一歲才離開,這次有機會到舅舅家過年,感覺非常親切,也格外開心。外婆家所在的村莊位於湖南汨羅北面,離屈原投江的汨羅江大約兩公里,行政上面隸屬於長樂鎮隘口村,隘口村主要分為魯家塅和西沙灣,外婆家屬於魯家塅,全部姓魯。

過年的熱鬧程度超出我的想象,深圳二舅一家也回來了,親人相見,濃濃的溫情立即彌漫開來,童年的溫暖竟然能超越將近三十年的時光,重回我心頭。不得不承認,親人之間的溫情並未隨時光消逝半點,事實上,在和舅舅、舅媽、表兄妹相處的過程中,我最大感受就是自己在多年的求學生涯中,情感已經遲鈍,也不習慣像他們那樣直接表達熱烈感情。

吃過年飯後,因為擔心兒子跟不上隊伍,我跟隨一幫孩子去村裡拜年,說是拜年,其實是討紅包。這兩年,村裡不流行拜年分糖果,而是分紅包,給每個孩子一塊或者兩塊錢。我觀察到整個村民的房子極為氣派,幾乎都是樓房,房子的裝修也和城市沒有任何區別,面積非常大(人均至少是60平米)。我還了解到,除了個別因為在縣城做生意或者上班的人以外,村裡人都不喜歡去城裡買房,有了錢還是喜歡在老家修房子,我的霞表妹,結婚的時候剛剛在家裡重修了房子,這幾年在深圳賺了錢,儘管全家早已落戶深圳,可還是惦記在村裡重修房子。正因為人氣旺,村子倒也沒有顯示任何破敗的跡象。更令我感慨的是,和十年前相比,村裡的衛生條件獲得了很大改善,統一修了垃圾池,每天都有專人來清理垃圾(我甚至認為村子的管理水準遠遠超過廣州,村子的整潔和乾淨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村裡的孩子也極富活力,野性十足,儘管也有一些留守兒童,但因為有親人照看,還是能獲得足夠多的愛(村子外出打工的,每年必回。不管有錢沒錢,不管混得好不好,回家天經地義),根本就沒有農村孩子常見的膽怯和不自在。大年下午拜年在村裡跑了兩個小時後,兒子早已累得不想走動,比他小一歲的表弟的兒子,則馬不停蹄,將戰利品放回家以後,竟然獨自騎著單車,跑到西沙灣去拜年。鄉村公路上,過年返鄉車輛不少,舅舅居然放心一個七歲不到的孩子騎車外出幾裡獨自活動。我對此表示驚訝,他立即說“不礙事,不礙事。他早就一個人騎車外出,魯家塅弄不丟人!”對比廣州生活的我,孩子快八歲了,卻從不敢讓他離開視線半步,以致過年那幾天,只要兒子和小夥伴離開一會,我總是習慣緊張去找人,惹得舅舅笑話。女孩子同樣開朗大膽,三十晚上,霞表妹開車帶我們去臨近鎮上歌廳唱歌,剛過魯家塅牌坊不久,一群女孩子就在車前面揮手,示意停車,霞表妹女兒打開車窗,和那些孩子笑著打招呼。我一打聽,原來那些女孩也想去鎮上玩,不想走了,於是就在路邊攔車,看能否搭乘一段,其實並不相識,從女孩子不設防的舉動,由此也可以判斷村裡的人際關係還好,保留了熟人社會的信任。

確實,富有活力、激情四射、愛熱鬧、講排場、性格野性,人情味濃,是村裡人普遍特徵。以我春表妹的話就是,任何一個嫁到魯家塅的洞裡姑娘(指山坳長大的女子),啞巴都會學會說話。我小舅的兒子新,前幾年結婚,妻子就是一個洞裡的矮個子女孩,剛過門時性格極為內向靦腆,才兩三年,這次看到她,性格已非常開朗親切,早已融入魯家塅的氛圍。更令我驚訝的是,這麽多年了,村裡人還是很團結,組織能力也強,村子原來靠近魯家塅的公路,因為離屋子太近,隨著近年車輛增多,村人擔心孩子安全,組織在農田中間重新修了一條公路,家家都出錢,沒有人說閑話。魯家塅人性格的大膽和村民的團結、齊心分不開,我滿舅就是一個極愛為頭的人(按今天的話,就是一個天生具有領導才能的人),在我童年印象中,滿舅組織過玩龍,一共五條龍,一種極為繁瑣的自發活動。

這次回鄉,我最感欣慰的事情是表弟勇(化名)的徹底轉變。因為吸毒(九十年代,村子很多年輕人吸毒,後面再交代),在很長時間內,他一直讓整個家族感到揪心和冤罪殺機。但無論他幹了什麽壞事,誰也沒有放棄對他轉變的信心和希望。在親人張羅著他結婚後,妻子甚至因為整個家族給與的溫暖,拒絕了娘家人逼迫她離婚的舉動,堅定地要呆在魯家塅。為了讓表弟遠離毒友,深圳工作的霞表妹給他找了份工作,讓他們夫婦一起上班,兩個孩子則交給舅舅舅媽帶。去年年終,表弟除了給舅媽買了價值八千多元的金手鐲,還給了舅舅兩萬元。過年回家,表弟神色中終於有了理直氣壯做人的感覺,看到兩個可愛的孩子,感受到親人對他一如既往地關心,親情的召喚讓他珍惜滿足。和他聊天,聊得最多的就是教育,他的願望就是將小兒子接到身邊,帶到深圳讀書。他反覆說,“我走了彎路,不能再讓兒子誤入歧途”。表弟不再像年輕時候,因為買碼(香港六合彩,傳到家鄉,簡稱“買碼”),一個晚上暴賺十幾萬,短短時間就積累了可觀財富,最後還是因為買碼包單(吃單,不上報,風險自理),一個晚上賠光整個家底,從此一蹶不振。他的心態已徹底調整過來,對現在夫妻兩人每月包吃包住還有一萬元的工作非常滿意,他唯一心願就是本本分分生活,將兩個孩子帶好,我們都笑他三十七歲才“上運”。滿舅因為兒子的轉變,精神狀態好了很多,乾起活來格外起勁。不得不承認,若不是親人的包容和幫助,表弟的轉變將極為艱難。

正因為膽子大,村裡人血管中流淌著不安分的血液。我後來留意到,因為田地少,村民幾乎從來就沒有依靠過農田過活,不是做生意就是做手藝。就連大舅大兒子,一個五保戶,和我同一天過生日的旺哥,都知道去外面撿破爛換錢。以我幾個舅舅為例,除了大舅舅沒有副業,二舅舅會做酒、做糖果、經營商店,滿舅舅曾乾木工、辦工廠、開商店、殺豬,小舅舅則做泥瓦匠,養過母豬和腳豬(配種的公豬)。村裡人在八十年代因為販賣保險櫃,曾經湧現了很多富人。我一個遠房建舅舅(化名),同樣因為保險櫃生意,發了不小的財,在九十年代初期就修了當時村裡最為氣派的房子,當時就花了將近十五萬,我清楚記得尚念大學的我跟隨爸爸參觀他房子所生出的感慨,當時鄉村中學教師的爸爸工資才二三百元,十五萬對他而言,幾乎是一個一生都無法想象的目標。但令我驚訝的是,此次回家過年,看到建舅,他早已沒了昔日的風采,蜷縮著身體像一個常見的接近老年的農民,恰如他二十年前鶴立雞群的房子在村民後起的樓房中,顯得陳舊過時一樣。後來才得知,他家庭確實在走向敗落,兒子吸毒,女兒愛賭,妻子有段時間甚至不得不靠當保姆才能維持一家生計,而他自己得了糖尿病,不能再外出乾活。因為不安分,村人骨子裡對一成不變、死氣沉沉的生活從來就沒有嚮往,大起大落,幾乎構成他們人生的常態,我滿舅的命運就如此,既經歷過八十年代輝煌而短暫的辦廠歲月,也遭受了因為孩子不成器而導致的徹底頹敗,但對於命運的變故,村人自身並沒有太多認識,總是歸結為運氣不好或者命裡注定。事實上,不管是滿舅八十年代因為大字不識被別人合約詐騙,此後一蹶不振,還是因為自身沒有文化,不懂教育,以致子女誤入歧途,給家庭帶來長久的困境,歸根結底,村莊命運的起落,來源於村人在獲得財富後,並沒有足夠的文化依傍和價值引導,讓他們獲得物質以外的進一步提升。對感官享受的重視和對教育的漠視,構成了村莊命運起落的秘密。他們憑借過人膽識總是能在極短時間之內暴富,但很少有人能夠持續發展自己家庭,在獲得財富後,總是迫不及待揮霍一空,滿足一時快感和虛榮。我爸爸對此看得最為清楚,總是不斷提醒親人,“一定要重視伢子教育,多少錢都經不起敗家子的折騰。”可惜,除了我二舅,別的舅舅都沒有意識到教育對一個家族命運的深遠影響。事實也證明,二舅在結婚八年隻生一個女兒後,並沒有因為是個女兒,放棄對她的培養。在農村,她極有遠見送孩子學唱歌,學風琴,後來考取大學,學外語,嫁給鎮上一個在外地工作的大學生後,家族命運開始改變。幾年後,她辭掉鄉村中學教師的工作,自己開始在深圳闖蕩,更為難得的是,獲得成功後,總是憑自己能力幫助其他舅舅的孩子們。

總而言之,直到今天,魯家塅經濟狀態從來和貧窮落後扯不上太多關係,只不過,財富的主人不斷變換,在時代激烈震蕩中,誰都有可能一夜暴富,但誰也無法保證永久的輝煌和出人頭地。村子經濟整體的活躍,總是讓我困惑不已。也許,不得不承認,魯家塅之所以直到今天都維持著經濟的活力,除了村人性格上面敢闖敢乾外,他們不重視讀書的習慣也客觀上起到了作用。因為重視副業不重視讀書,村人頭腦極為靈活,行動能力強,生存對他們並不艱難。在我印象中,外婆家很少陷入難以忍受的經濟困境中,我童年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聽大舅笑話我爸爸家窮,媽媽家好。以致直到今天,我腦海中總是浮現大舅向我描述的畫面:爸爸念師范時,放假不是回奶奶家,而是直接到外婆家來,為的是坐在門檻上得到外婆做的美味食物。因為讀書外出定居的人少,村人儘管很少有機會成為體制內的人,但相應的,城市通過高考抽取農村人才的現狀,倒也沒有落到他們頭上,村子幾乎不存在任何人才流失的狀況,相反,外出的村人長了見識,賺了錢,還是願意回到村子生活,這倒客觀上促成了城市滋養鄉村的效果。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就算在外打工,村裡男孩很少從外地尤其是外省帶女孩回來,還是傾向於在本鄉本土找對象。

事情的另一面是,因為不重視教育,對讀書沒有特別的渴望和敬畏,村人及時行樂的思想深入人心,價值觀念裡,根深蒂固的思想就是過好一天是一天。因為認為人生最大的意義是享受,村民染上了很多不好的風氣,尤其是2000年前後,吸毒、買碼成風,年輕人沉迷於感官享受,人人都指望一夜暴富。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很多村婦也迷上賭博,一個晚上輸贏幾萬元,眼睛都不眨一下,其膽量之大,對金錢無所謂的態度,遠遠超出見過更多世面城裡人的想象。今年過年,村子裡有一些看著我長大的長輩問我收入,我如實告訴他們,沒想到他們都表示不可理喻,一個畢業十年的博士生,不說每月拿個八萬十萬,至少也該有個三五萬吧?他們對博士生存狀態的隔膜,就如我無法理解一個農村老太太為何對有錢人理解的起點如此之高?我的存在甚至進一步堅定了他們對子女上學不抱指望的心態,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的想法,倒是從來沒有進入村人的視野。我不知這算不算中國教育在一個村莊遭受的回報?相比城裡孩子整天被逼上各種興趣班的命運,村裡孩子倒是一如既往維持了童年的快樂和野性。

當然,要補充一點的是,村莊的經濟活躍從來離不開城市的滋養。事實上,在我很小的記憶中,魯家塅從來就和城裡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至少滿舅八十年代開木器廠,開織布廠,就從杭州、長沙、株洲請來各類技術人員。九十年代,村子之所以出了很多跑櫃子發財的,也和城市銀行業快速發展相關。村人開放的心態導致他們極易吸取城市的東西,對經濟的敏感往往讓他們比別的農民更容易抓住發財的機遇,但因為缺少更多的精神寄托和文化熏陶,在經濟實力的支撐下,他們對城市腐朽的一面也吸收得極快,至少九十年代吸毒和買碼的盛行,就直接來自外出廣東打工村人的影響。

站在一個監視者的角度,我一次次覺得,外婆所在的村莊——魯家塅,其實就是當下中國的一個隱喻。經濟的富裕和文化及價值觀的缺失,構成了觸目驚心的裂縫,儘管村裡人日子過得不錯,但一想到這種畸形的繁榮,並未獲得穩固的支撐,我就為他們多少年來注定大起大落的命運擔憂。傳統人倫觀的有效,現代功利觀的衝擊,構成了村莊基本的內在肌理。面對這樣一個複雜的所在,我一次次感受所學的知識,既無法解釋它悖論的存在,也無法給它提供任何反哺的能量。知識者和村莊沒有情感的隔膜,卻有著介入的隔膜。我任由這一熟悉的所在,像一顆瘋長的植物,生命蓬勃卻毫無目標地蔓延。關於這個村莊,我始終不能像其他回鄉博士一樣,得出一個明確的結論,我只能語無倫次如實記下我的觀感。憑借直覺,我認為,村莊的機遇和命運,挑戰和危機,和當下的中國,並無兩樣。

2015年2月25日

黃燈,廣東金融學院財經與新傳媒學院院長、教授,愛故鄉文學與文化專業小組組長,主要研究當代文學批評、文化研究、當代文學與當代思想流變關聯等。2016年1月,《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一文,經新媒體傳播,引發春節期間全國鄉村話題大討論,在首發公號“當代文化研究網”閱讀人數228萬,閱讀圖文次數306萬,轉發人數15萬,各類公號閱讀量過千萬。中央電視台新聞調查2016年4月2日播出《家在豐三村》,各類媒體爭相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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