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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唐詩三百首》你只會領悟唐詩那沒有陰影的偉大

唐代資質平平的詩人們要是活在今天,可能於以現代漢語寫作抒懷只能乾瞪眼。不僅今人到古代難混,古人在今天也難混。究竟唐人寫詩有什麽技術性秘密?唐代的非主流詩人如何工作?本文為西川《唐詩的讀法》第一部分“《全唐詩》·隨身卷子·進士文化”的節選。

唐代詩人如何獲得創造力,這對於特別需要創造力的今人來講格外重要。一旦古人在你眼中變成活人,而不再是死人,一旦古人的書寫不再只是知識,不再是需要被供起來的東西,不再神聖化,你就會在閱讀和想象中獲得別樣的感受。在社會已不複以文言文作為書寫語言的今天,在外國文學、哲學、社會科學著作被大量譯介的今天,我們實際上已經把唐詩封入了神龕。那麽我們是怎樣把唐詩封入神龕的呢?說來有趣,竟是通過大規模縮小對唐人的閱讀!——顯然太大體量的唐詩我們無力抬起。今天我們每個人(不包括大學、研究所裡專門吃唐詩研究這碗飯的人)說起唐詩,差不多說的都是《唐詩三百首》(外加幾個唐代詩人的個人詩集),不是《全唐詩》;而《全唐詩》,按照康熙皇帝《全唐詩》序所言,共“得詩四萬八千九百餘首,凡二千二百餘人”。

日本學者平岡武夫為編《唐代的詩人》和《唐代的詩篇》兩書,將《全唐詩》所收詩人、作品逐一編號做出統計,其結論是:該書共收詩四萬九千四百零三首,句一千五百五十五條,作者共二千八百七十三人。但這依然不是今天我們所知的全部唐詩和全體唐代詩人的準確數字。若較真兒的話,當然應該再加上今人陳尚君輯校的《全唐詩補編》,再增加詩六千三百二十七首,句一千五百零五條。在湖南洞庭湖區湘水和溈水交匯處的石渚(古地名,位於今長沙丁字鎮)一帶有一個唐代窯址。陶瓷學界因這個窯址地近長沙而稱之為“長沙窯”(也有人稱之為“銅官窯”,以其亦近銅官之故)。人們在這個窯址發現了大量中唐以後的陶、瓷器。在已知瓷器的器身上書有一百餘首唐代詩歌,其中只有十首見於《全唐詩》。

這些詩歌肯定多為工匠或者底層文人所作,內容涉及閨情、風情、開悟、道德、飲酒、邊塞、遊戲等。例如:

夜淺何須喚,房門先自開。

知他人睡著,奴自禁聲(?)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以(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小水通大河,山深鳥宿多。

主人看客好,曲路亦相過。

客來莫直入,直入主人嗔。

打門三五下,自有出來人。

這些詩一方面很可愛(其口語的使用令人聯想到“語糙理不糙”的王梵志、寒山的詩歌;而《全唐詩》也並未收入王梵志的詩歌),另一方面比今人的順口溜、打油詩也高明不了多少。不過這卻是唐詩生產的社會文化基礎,這是詩歌無處不在的日常生活的唐朝。

這裡,我們可以將留存至今的唐詩約略的數量與唐代的人口聯繫起來看,因為唐詩生產的規模、質量與唐代人口之間的比例關係,可以被拿來映照、檢討我們今天的寫作與人口狀況之間的關係。

遺憾我手頭沒有唐代將近三百年的總人口數,但我們知道安史之亂前的754年,也就是唐代最輝煌的時期,它的在冊人口大約在五千三百萬左右。755年安史之亂,到764年在冊人口降至一千七百萬左右(大量遷移人口不在這個數字中,可能佔到總人口的三分之二)。807年在冊人口不到一千二百五十萬(鳳翔等十五道不申戶口,總人口較天寶年間減四分之三)。839年在冊人口兩千五百萬左右。

那麽,從唐人在將近三百年的時間中創作的約五六萬首詩中(還不算亡佚了的)選出三百餘首,這是個什麽含義?

如果你有耐心通讀《全唐詩》,或者約略瀏覽一下,你會發現唐代的作者們也不是都寫得那麽好,也有平庸之作。

例如號稱“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張若虛,見於《全唐詩》的作品還有一首名為《代答閨夢還》,寫得稀松平常,簡直像另一個人所作。李白的《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元朝人蕭士贇認為它寫得鬆鬆垮垮,甚至懷疑這是偽作。問題是,元代還有人敢於批評唐詩(明清詩話裡對唐詩又推崇又挑鼻子挑眼的地方更多),但今天的我們都不敢了,因為我們與唐朝人並不處在同樣的語言、文化行為和政治道德的上下文中。

縱觀《全唐詩》,其中百分之七十的詩都是應酬之作(中唐以後詩歌唱和成為文人中的一種風氣)。讀《全唐詩》可以讀到整個唐代的社會狀況、文化行進狀況、唐人感受世界的角度和方法、唐人的人生興趣點和他們所回避的東西,這其中有高峰有低谷,有平面有坑窪,而讀《唐詩三百首》你只會領悟唐詩那沒有陰影的偉大。《唐詩三百首》是18世紀清朝人的選本,編者蘅塘退士與唐代隔著明、元、兩宋,甚至北宋之前的五代,他本基於對《千家詩》所收唐宋詩人作品的不滿而為發蒙兒童編選出此書。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原序雲:

世俗兒童就學,即授《千家詩》,取其易於成誦,故流傳不廢。但其詩隨手掇拾,工拙莫辨,且止五七律絕二體,而唐宋人又雜出其間,殊乖體制。因專就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擇其尤要者,每體得數十首,共三百餘首, 錄成一編,為家塾課本。俾童而習之,白首亦莫能廢,較《千家詩》不遠勝耶?諺雲:“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請以是編驗之。

《唐詩三百首》編得相當成功:一個詩選本,居然成了一本獨立的名著。但如果我們拿《唐詩三百首》作為討論唐詩的標準材料,其結果,第一,我們是以清中期的審美標準作為我們當下的審美標準;第二,這也相當於我們以當下中學語文課本所選文章作為討論文學的標準。謬之至也。

寫詩是唐朝文化人的生活方式。既然如此,彼時作詩者肯定就不僅僅是幾個天才。比如說唐朝人怎麽一赴宴就要寫詩?一送別就要寫詩?一遊覽就要寫詩?一高升或一貶官就要寫詩?他們哪兒來的那麽多靈感?一個人不可能有那麽多靈感!作為詩人-作家-官員——隱士也一樣——你不會總是靈感在心的;當你赴宴或送別或在春天三月參加修禊活動時,在沒有靈感的情況下,你寫什麽?你怎麽寫下第一句?

好在唐人寫詩的技術性秘密到今天還是可以查到的。而秘密一旦被發現,我們就會對唐人作詩產生“原來如此”的感覺。

據唐時日本學問僧、日本佛教真言宗的開山祖師弘法大師(此為大師圓寂後所獲天皇諡號,其生前法號為遍照金剛,又稱空海法師)《文鏡秘府論·南卷》中“論文意”篇講:“凡作詩之人,皆自抄古今詩語精妙之處,名為隨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興若不來,即須看隨身卷子,以發興也。”

同書又引名為《九意》的隨身卷子為例:《九意》者,“一春意;二夏意;三秋意;四冬意;五山意;六水意;七雪意;八雨意;九風意。”“春意”條下有一百二十句,如“雲生似蓋,霧起似煙,垂松萬歲,臥柏千年,羅雲出岫,綺霧張天,紅桃繡苑……”“秋意”條下有一百四十四句,如“花飛木悴,葉落條空,秋天秋夜,秋月秋蓬,秋池秋雁,秋渚秋鴻,朝雲漠漠,夕雨蒙蒙……”

這樣的寫作參考書其實已經規定了詩歌寫作在唐朝,是一種類型化的寫作,從題材到意蘊都是類型化的,與今天的、現代的、個性化的寫作極其不同。古人詩歌寫作的類型化特徵與傳統繪畫,以及寺院佛造像、戲曲等的類型化特點基本相通。這大概也是中國古代藝術的核心特徵。

宋朝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一“敘製作楷模”一節,對畫人物者、畫林木者、畫山石者、畫畜獸者、畫龍者、畫水者、畫屋木者、畫翎毛者等,都有從內容到形式到品位的明確要求。這就是一個例證。那麽回到詩歌的話題上,我們現在所知當時的這類寫作參考書有:元兢《古今詩人秀句》二卷、黃滔《泉山秀句集》三十卷、王起《文場秀句》一卷等。呵呵,今天的詩人們靠寫作參考書是沒法在詩壇上混的!換句話說,唐代資質平平的詩人們要是活在今天,可能於以現代漢語寫作抒懷只能乾瞪眼。不僅今人到古代難混,古人在今天也難混。

寫詩當然不僅僅是抒懷和簡單的套路化的書寫動作,它後面還牽涉到太多的歷史、制度、文化風氣等因素。我一向認為一個時代的寫作與同時代其他領域的藝術成就不會相差太遠。它們之間會相互牽引,相互借鑒,構成一個總體的文化場。所以詩歌在唐代也不是一枝獨秀。蘇軾在《書吳道子畫後》一文中說:

知者創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於學,百工之於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故詩至於杜子美,文至於韓退之,書至於顏魯公,畫至於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

這裡,蘇軾還沒有提到唐代的音樂、舞蹈、工藝美術、習俗、娛樂方式、長安城的國際化、佛經翻譯、教育制度、思想界的狀況、皇室的藝術趣味等等。我們在此也是姑且隻討論一下詩歌書寫。在我看來,詩歌書寫牽涉到一整套寫作制度。時常有人(例如季羨林、夏志清等)站在古詩的立場上批評新詩,那其實都是極片面之語。在唐朝,詩歌寫作是跟整個政治、教育、官員選拔制度捆綁在一起的。

《唐詩的讀法》書封

(作者西川,原名劉軍,1963年生於江蘇徐州,198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英文系。美國艾奧瓦大學2002年訪問學者。曾任教於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任副院長、圖書館館長。現為北京師范大學特聘教授。自80年代起即投身於全國性的青年詩歌運動,與海子、駱一禾被譽為北大三詩人,其創作和詩歌理念在當代中國詩歌界影響廣泛。)

(來源:活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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