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余永定
台灣時間1月16日上午，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CF40）學術顧問、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余永定，在第九屆CF40-PIIE中美經濟學家學術交流會專題研討會一“中美金融貿易關係展望”上表示，希望拜登政府能夠扭轉川普政府的政策走向，實現中美貿易關係正常化，並在一定時間內取消雙方的所有附加關稅。
余永定還建議，拜登就職後，中美兩國應在世衛組織的主持下或與世衛組織合作，制定遏製新冠肺炎的綜合計劃。此外，在氣候變化領域，兩國也有巨大合作空間。
余永定認為，要達成可持續的貿易協定，前提必須是中美應為競爭對手，而非敵人。
他指出，關於中美貿易爭端，有六點事實值得注意：
第一，直至2019年底，美國對華貿易逆差並未出現大幅縮減。2020年，貿易逆差還很有可能增加。
第二，美國對世界其他地區的貿易總逆差並沒有實質性減少。
第三，中國對美具有巨額貿易順差，而對世界其他地區具有巨額貿易逆差。這種平衡的地域格局一直未能改變。
第四，川普關於美國“每年徵收超過1000億美元關稅”的說法可能並不正確。
第五，中國高科技行業依然生機勃勃。
第六，中國投資者已幾乎放棄投資美國科技企業的計劃。
“在過去的兩年多中，貿易戰並無贏家。”余永定說。
本次交流會由CF40和美國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PIIE）聯合主辦。16日上午”中美金融貿易關係展望“專題研討會的演講嘉賓還包括：PIIE高級研究員Mary Lovely，PIIE Reginald Jones高級研究員Chad Bown和CF40學術顧問、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盧鋒。CF40學術委員會主席、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副院長黃益平主持本場專題研討會。
第九屆CF40-PIIE中美經濟學家學術交流會在美國兩任政府交接過渡關鍵時點舉行，是中美兩國智庫在此期間率先就“新形勢下中美經濟金融關係”這一重大主題展開的對話。
中美貿易爭端回顧與解決途徑
余永定（資料圖）
距離中美貿易爭端爆發已經過去近三年，而距美國政府換屆則只有五天（注：演講時間為1月16日）。我們很高興地看到，一位有君子之風的先生將取代一個捉摸不定、說謊成性者成為美國總統。
今天，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CF40）聯合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PIIE）就中美經濟金融問題召開會議，尋找解決中美貿易爭端的方式，正逢其時。
接下來，我將談論四個問題。第一，貿易爭端爆發的原因是什麽？第二，川普政府在解決爭端方面做了哪些工作？第三，川普政府為贏得貿易爭端所采取的政策成敗幾何？第四，中美解決貿易爭端的途徑應該是什麽？
關於貿易戰的六個事實
2018年4月3日，川普表示：“我們並沒有同中國打貿易戰，貿易戰很多年前就被一幫自稱代表美國的愚蠢無能的人給弄輸了。現在我們每年有5000億美元的貿易赤字和3000億美元的知識產權被竊損失。”
所以，貿易戰的第一大原因無疑是中國對美國的巨額貿易順差。第二個原因是，美國認為中國未能遵守世貿組織規定。第三是美國認為中國採用不公平手段獲取外國技術。
川普政府主要使用了三大武器來進行貿易戰。
第一大武器當然是就中國對美國的出口商品徵收附加關稅，即就中國向美出口的2500億美元和1200億美元商品分別加征25%和7%的關稅。
第二大武器是將包括華為在內的中國高科技企業列入黑名單。截至目前，被列入黑名單的中國高科技企業和學術機構數量達401家。就在昨天（1月15日），作為謝幕前的最後一個舉動，川普政府將中海油和手機制造商小米列入了黑名單。
第三大武器是通過“美國外資投資委員會”（CFIUS）的審查，阻止中國在美投資。當然，川普的武器庫中還有更多武器，但遺憾的是，他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現在，讓我們通過一些事實性調查，來看看川普的貿易戰成敗幾何。
事實一：直至2019年底，美國對華貿易逆差並未出現大幅縮減。2020年，貿易逆差還很有可能增加。
圖1 美國對華貿易逆差
事實二：美國對世界其他地區的貿易總逆差並沒有實質性減少。
圖2 美國對世界其他地區貿易總逆差
事實三：中國對美具有巨額貿易順差，而對世界其他地區具有巨額貿易逆差。這種不平衡的地域格局一直未能改變。
由於中國的貿易以加工貿易為主，而中國的總體貿易順差與GDP之比較小，中國貿易的這種不平衡的地域分布，意味著中國對美貿易順差在很大程度上是世界其他國家（包括美國自身）對美貿易順差。因此，正如許多美國經濟學家所指出的，討論雙邊貿易不平衡問題是沒有意義的。
圖3 中國貿易地理分布圖
事實四：川普關於美國“每年徵收超過1000億美元關稅”的說法可能並不正確。
我不知道中國出口商承擔了多少關稅。他們或許確實繳納了大部分關稅，當然也可能沒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正如許多美國經濟學家所指出的，“川普政府對關稅的徵收，加上美國貿易夥伴所采取的報復行動，將減少經濟產出、收入和就業。”
事實五：中國高科技行業依然生機勃勃。
川普政府曾公開承認，挑起貿易戰的目的不僅事關貿易平衡，還要把中國趕出全球價值鏈，阻斷中國的技術進步。
當然，中國的高科技企業受到衝擊，美國的高科技企業也未能幸免。中國政府非但沒有放棄產業政策，反而更加堅定地推動更加全面、智慧的產業政策。華為等企業也加大了在創新方面的投資力度。與此同時，美國的高科技企業不僅收入會減少，而且必須縮減研發投入，這意味著其相對於歐洲和日本競爭對手的競爭力將被削弱。
事實六：中國投資者已幾乎放棄投資美國科技企業的計劃。
圖4 過去三年，中國對美投資急劇下降
通過考察上述事實，可以斷言，在過去的兩年多中，貿易戰並無贏家。也許中國的損失較大，但美國付出的代價亦十分高昂。
拜登政府治下的中美合作重點
希望拜登政府能夠扭轉川普政府的政策走向。不偏不倚地將貿易問題僅僅當作貿易問題來對待，並按照世貿組織規則解決貿易問題。如果相關問題不在世貿協議範圍內，則應該按照世貿組織的精神進行談判。
要達成可持續的貿易協定，前提必須是中美應為競爭對手，而非敵人。我們相信，在美國新一屆政府的領導下，中美關係將得到改善，貿易爭端也將得到解決。
首要工作是，兩國應在世衛組織的主持下或與世衛組織合作，制定遏製新冠肺炎的綜合計劃。提供疫苗就是可合作的領域之一。鑒於中國已經在一定程度上遏製了新冠疫情，那麽只要潛在的受援國歡迎來自中國的幫助並給予至少最低限度的禮遇，那麽中國就有理由向世界其他地區提供更多幫助。
去年4月，在第一波新冠疫情期間，我曾為報業辛迪加（Project Syndicate）寫過一篇文章，主張“雖然中美關係已經緊張了一段時間，但兩國曾有過攜手對抗共同敵人的歷史。2001年9月11日，針對美國的恐怖襲擊事件發生後，中美兩國並肩作戰，共同抵禦基地組織及其團夥帶來的威脅。2008年金融危機後，兩國又一起把世界從全球經濟衰退的邊緣拉了回來。2014年，中美兩國簽署協議，為巴黎氣候協定鋪平了道路。
作為一場全球性危機，新冠疫情也應當被視為共同的敵人。畢竟病毒既沒有政治邊界，也不分種族和國籍。沒有一個國家能夠獨自打贏這場戰爭。至少現在，大家戰勝新冠疫情的共同利益遠遠超過了我們的分歧……新冠危機提供了一個擺脫修昔底德陷阱的方法。”
第二項重點應是實現中美貿易關係正常化，並在一定時間內取消雙方的所有附加關稅。
為表示誠意，中國原則上應該遵守在第一階段協定中做出的承諾。雖然我個人不喜歡數量目標，但協議就是協議。
很明顯，由於疫情的影響，2020年中國從美國進口的商品數量未達標。雙方應該根據不可抗力條款，重新就協議展開談判。要麽延長完成採購2000億美元額外美國商品的期限，要麽降低採購價值。
第二階段貿易協定的談判，應以雙邊貿易自由化和遵守世貿組織規定為重點，堅持對等原則。談判主題可以包括：
（a）降低關稅而非提高關稅
（b）金融服務自由化
（c）投資協議
（d）競爭政策
（e）知識產權保護
（f）重新審議實體清單
（g）供應鏈安全
（h）重新界定國家安全管制的適用範圍
第三，拜登已將應對氣候變化列為政府優先事項，這也是中國政府的政策重點。兩國在這一領域也具有巨大的合作空間。
眾所周知，中美之間存在根本性的利益衝突，但誰也不能說兩國注定是敵人。我們不應忘記，在古希臘歷史上，伯羅奔尼撒戰爭（公元前431-404年）歷經28年之後，最終的勝利者在一定程度上既不是斯巴達，也不是雅典，而是馬其頓的腓力二世。雅典的失敗和斯巴達的衰落，為約50年之後的馬其頓國王統治鋪平了道路。
(本文作者介紹：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研究員、博導、中國世界經濟學會會長)
香港九龍灣馬來街興發大廈15樓D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