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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世紀,為何很多英國人對“帝國”這個詞深惡痛絕?

摘要:戈爾德溫·史密斯指出,“英格蘭的偉大不在於帝國,而在她自己。”如果說帝國與榮譽有關,那僅僅是對少數人而言。帝國的榮譽只是貴族的榮譽,而不是大眾的榮譽:“如果殖民帝國的好處是真的,所有的人都應該分享……但是,帝國的自豪,享受帝國的愉悅屬於帝國階層。”

“英帝國”作為一個政治詞匯,伴隨英國19世紀的重大事件成為歷史語言中的重要話題。“帝國”一詞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政治背景下,具有特殊的含義。

在帝國輝煌的巔峰,英國人將帝國理解為褒義的版圖廣闊、實力雄厚、競爭力強,而且反映了大不列顛與殖民地的聯繫以及與後來英聯邦國家之間的特殊關係。英帝國具有政治上的同源性,尊重憲政是帝國的基礎,而經濟互惠是帝國存在的支柱。

(《英帝國史》(八卷本),主編:錢乘旦 作者:薑守明、黃光耀、張亞東、郭家宏、張本英、張紅、洪霞、劉明周,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10月第1版)

儘管英帝國內沒有統一的政治結構、統一的宗教、統一的語言,也沒有統一的法律,但是,對於英國王室的“忠誠”卻是一致的。從政治管理上看,非洲的黃金海岸由英國官員治理;加拿大採用自治政府,除了外交的權限外,基本上掌握自身的管理權;尼日利亞由商業公司管理;澳大利亞由總理負責;塞拉裡昂的統治權掌握在總督的手中;沙撈越由世襲酋長管理;埃及由總領事和埃及人內閣管理。英國政治、經濟和文化在不同區域的擴張,導致了不同管理形式的出現,如赫爾曼·梅裡韋爾在1848年所述:“從我們目前擁有的屬地、半領土的自治領和巨大的商業貿易優勢看,我們對這些區域產生了巨大的政治影響。

大英帝國鼎盛期版圖

當帝國的利益、帝國的理念以及帝國的影響上升到一個抽象的境界時,帝國主義就成為帝國性質最好的詮釋。帝國主義在我們的話語中最初是用來指代西方的殖民制度,帝國主義者通過軍事佔領和強製性的管理施加政治影響,通過不平等的貿易或投資剝奪依附國家。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壟斷成為帝國主義的新傾向,擴張成為帝國主義政策的核心,從擴張領土、取得資源和市場,到擴張經營範圍、壟斷市場,以取得最大的經濟利益,如漢娜所述:“在渴望政治權力而又不願意放棄資本主義制度的情況下,他們就把這項原則強加給國家政治,而且宣稱——擴張即是國家外交政策的終極目標。

英帝國不是一天鑄就的,它經歷了漫長的歷史過程。18世紀以來,英國殖民地不斷擴大,商業和貿易利益是英國進行殖民地統治的出發點。為了壟斷的利益,英國禁止殖民地與外國貿易,迫使殖民地遵守航海條例。但在政治上卻采取了比較松散的管理方式,允許殖民地建立議會,當然最高立法權仍然在威斯敏斯特。在經濟利益高於一切的重商主義時期,殖民地的擴張被歷史學家們稱為“重商主義的帝國主義”。

隨著自由貿易原則的確立,殖民地重要性開始削弱,帝國一度被視為英國的負擔。從19世紀40年代起,英國進入了“自由貿易的帝國主義”時期。曼徹斯特學派成為強大公共輿論的代言人,其代表人物科布登對殖民地的看法具有典型性:“我們在殖民地的重壓下蹣跚,一隻腳踏在直布羅陀的岩石上;另一隻腳落在南非的好望角;加拿大、澳大利亞和印度是我們‘倒霉帝國’的三頭守門狗Cerberus(希臘神話中的冥府守門狗,蛇尾三頭,長年不眠);還有幾百塊小殖民地分散在世界各地,它們顯示了我們無窮追求自治領的貪婪欲望。”

科布登(左)及其親密夥伴約翰•布萊特(John Bright)是19世紀英國自由貿易運動的兩大主將

科布登使用了“倒霉帝國”和“貪婪欲望”的字眼,表現了對帝國的深惡痛絕。在自由貿易政策走向全面勝利的時代,“英帝國”在英國人的心目中不僅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術語,而且成為“負擔”,“架在脖子上的磨盤”。此時,帝國的第一種概念開始在英國人的內心深處被喚起,人們聯想到歷史上曾經出現的帝國,認為帝國與國家的強大沒有什麽聯繫,從前的帝國也沒有留下有價值的東西。科布登指出:“歷史上我們已經有了太多的帝國——敘利亞、波斯,還有其他帝國,他們並沒有為人們留下偉大的痕跡。……人們追求萬能帝國以及建立強大陸軍和海軍的渴望……總有一天將煙消雲散。

19世紀60年代,科布登的崇拜者戈爾德溫·史密斯以《帝國》作為書名發表了英國與殖民地關係的18篇文章。雖然用“帝國”一詞來表現英國與殖民地的關係,但是他並不認同帝國的力量。在第一篇文章中他指出:“我敢說,自從我們的帝國建立以來,世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們必須采取相應的對策。我還要說,英格蘭的偉大不在於帝國,而在她自己。”如果說帝國與榮譽有關,那僅僅是對少數人而言。帝國的榮譽只是貴族的榮譽,而不是大眾的榮譽:“如果殖民帝國的好處是真的,所有的人都應該分享……但是,帝國的自豪,享受帝國的愉悅屬於帝國階層。

在該書的前言中,戈爾德溫給帝國下了一個定義:“廣義上的帝國是指任何國家用武力獲得的自己海岸和水域外的領土……就我們的帝國而言,包括不列顛殖民地(白人為主體)、征服的其他歐洲國家的殖民地、印度、陸海軍基地、保護地,甚至包括我們實際上保護的土耳其,以及我們合法擁有的愛奧尼亞島嶼保護地。不同的保護地與帝國保持不同的關係……保留殖民地的理由是多種多樣的……帝國的自豪應貫穿到所有的殖民地和保護地,領土的擴大就是實力的增強。”

1811年5月16日,在西班牙阿布埃拉(Albuera)激戰的英國“東肯特步兵團”(East Kent Regiment of Foot)正在捍衛該團的軍旗

戈爾德溫的帝國概念似乎自相矛盾,一方面,他建構的帝國僅僅是定義上的帝國,並不是實踐的寫照,在他看來定義是一個不言而喻的假定。從實踐上看,殖民地不僅增加了母國的財政負擔和卷入戰爭的危險,而且無以回報,保留帝國的價值不大。與殖民地的“感情”不足以解釋政治關係的動機,至於“尊嚴”,只是政治家“盲目的專製情感”。

另一方面,他的自相矛盾與英國仍然存在的帝國情結有關。在曼徹斯特學派和分離主義者要求放棄海外殖民地的責任、提倡建立“小英格蘭”的同時,一些懷舊的人們仍然留戀過去的帝國,他們懷念父輩們為開拓殖民地做出的貢獻,要求建立“更大的不列顛”。當時,“帝國”這個敏感的詞匯仍然遭到回避,

從帝國政策上看,對內促進財富增加,對外依靠軍隊的力量在海外大肆擴張。因此,無論是從自由政府、自由經濟的角度,還是從道德的角度衡量,英國人都不能接受“帝國”這個名稱,此時的帝國與榮譽、尊嚴或自豪相距甚遠。

關於英國如何走向和推行自由貿易的兩部要著:《自由貿易與自由的英格蘭:1846-1946》、《從穀物法到自由貿易:歷史視角下的利益、觀念和制度》

這一時期帝國的概念也含糊不清,戈爾德溫筆下的帝國是指“自己海岸和水域外的領土”,因此聯合王國不在其內,他使用各種名稱表述“帝國”,如“不列顛自治領”“不列顛屬地”等。按照殖民地的管理方式以及重要性,英國殖民地主要分為兩種——殖民帝國(自治殖民地)和印度帝國。

19世紀70年代中期,英國經濟霸權受到歐洲各國的挑戰,自由貿易的原則也受到抵製,英國的政治家們不得不重新看待與殖民地的關係。這樣,“英帝國”有了新的含義:從領土上看,它包含英國和所有的海外殖民地;從管理上看,宗主國與殖民地之間保持不同的聯繫方式,如自治殖民地、皇室殖民地、附屬地等;從作用上看,英帝國不僅有利於英國的經濟發展,而且將大大提高英國的國際地位。

因此,鞏固帝國、擴大帝國成為政治家收攏人心的政治口號。保守黨領袖迪斯雷利提出殖民地是英帝國不可分割的部分,英國和殖民地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帝國,才能體現國家的實力,並在歐洲競爭中立於不敗之地。他對“英帝國”的政治宣傳使他成為“帝國主義者的先驅”。

80年代以後,歐洲各國加快了殖民地擴張的速度,“新帝國主義”成為瓜分世界狂潮中最流行的口號。歐洲人標榜的“自由”、“平等”、“道德”和“正義”完全被利益取代,“擴張”成為壓倒一切的力量。約瑟夫·張伯倫在德國吞並新幾內亞的問題上表達了英帝國主義的態度:英國必須阻止外國在殖民活動中的冒險,“英國殖民者的權利和利益對我們來說彌足珍貴,如果他們真正受到威脅,這個國家將行使全部的力量予以保護,為了保持榮譽和帝國的完整,我們民主國家將並肩作戰”。

約瑟夫·張伯倫,曾任對外貿易大臣、殖民大臣,著名的激進帝國主義者

同時,民間的“帝國聯邦協會”方興未艾,這些人對英帝國充滿自豪,西利在《英格蘭的擴張》一書中說:“更大的荷蘭、更大的西班牙、更大的法國都消失了,但是更大的不列顛仍然屹立不動,是帝國家庭中唯一的幸存者。”福斯特在劍橋會議上也表達了對帝國的渴望:“讓我們將不列顛變成更大的不列顛。”

他們的目的是通過宣傳帝國聯邦來促進帝國的聯合。但是,當英國人終於認同帝國時,殖民地的經濟發展以及民族主義的形成使它們對帝國有自己的理解,英國政治家、社會團體為建立帝國聯邦的努力不得不以徒勞告終。

綜觀帝國最後30年的歷史,表面上看英帝國登上了輝煌的頂峰,日不落的版圖使英國傲視群雄,對手難以望其項背。英國憑借帝國的巨大實力在國際舞台上呼風喚雨,大西洋上的一個島國可以從世界各地獲得利益。不同區域的殖民地根據其政治、經濟以及社會的重要性接受帝國的不同管理,英國的政治制度隨著帝國擴張被推行到帝國各地,英國的法律也為不少殖民地效仿,英國的語言成為許多殖民地的官方語言,英國的生活方式被帝國各地的上流社會所接受,被視為文明的一個重要標誌。

然而,極盛是衰敗之始,英帝國也不例外。在帝國走向頂峰的過程中,帝國的危機也在醞釀。首先是英國內部的壓力正在膨脹。英國人經歷了從否認、質疑、反對帝國到接受、讚美、依賴帝國的轉變,其中利益一直是主流社會以及民眾關注的焦點。

布爾戰爭油畫

19世紀末20世紀初,英國社會對於帝國的未來已經出現了不同的思想和聲音:一方面,帝國的存在對於提升英國的國際地位、經濟利益以及軍事實力上的優勢一直是帝國擁護者制定國家政策的重中之重,布爾戰爭的勝利是彰顯帝國神威的標誌性成果;另一方面,帝國的責任以及帝國的負擔使英國政府在管理龐大的帝國時舉步維艱,原因很簡單,在享受帝國利益的同時,英國必須滿足帝國各地的不同需要。英國的利益與殖民地的要求是一對矛盾,二者的關係一旦失衡,必然導致帝國存在的基石搖晃,帝國存在的合理性將不複存在。在這種矛盾和衝突中,英國人不得不尋找新的滿足帝國存在的辦法,以應付帝國內部的危機。

布爾戰爭中的布爾人遊擊隊讓英國軍隊損失慘重

其次,英帝國面臨外部壓力。工業革命使英國的經濟實力獨領風騷,但是,隨著歐洲各國的跟進,英國作為大西洋上的小國,資源、人力、創新精神都難以始終保持領先的步伐。歐洲的德國、法國工業化迅猛啟動,而且經濟發展水準出現反超英國的局面,不僅分享了英國在世界各地的市場,而且排擠英國在歐洲的市場。同時,大西洋對岸的美國憑借巨大的資源和市場優勢在北美、加勒比海地區以及南美大顯身手。英國在外部的多重壓力下,對於帝國寄予了更高的希望,利用帝國抗衡眾多對手成為唯一的選擇。

德國萊茵河畔路德維希港(Ludwigshafen)的一家鋼鐵廠(Robert Friedrich Stieler 作於1881年)

最後,帝國內部集聚著離心力量。進入20世紀後,隨著殖民地經濟不斷發展、政治意識不斷增強,民族獨立的願望也更加強烈,“英帝國”不再是它們的靠山。英國政府為了順應這些變化,不得不改變統治策略。在英國人的歎息、抱怨和戀戀不捨中,英帝國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由民族國家組成的松散的聯合體——英聯邦,英國是其中一員,當然是主要的一員。

(本文摘自錢乘旦主編的八卷本《英帝國史》中的第六卷,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10月第1版。內容有刪改。經出版社授權刊發。)

主編簡介

錢乘旦,北京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歷史學學部委員,國家社會科學獎金專家評審組成員,中國英國史學會名譽會長,英國皇家歷史學會通訊會士,北京大學學位委員會委員,北京大學區域與國別研究院院長、博雅講席教授。長於英國史、現代化和世界近現代史研究。著作有《在傳統與變革之間:英國文化模式溯源》《第一個工業化國家》《走向現代國家之路》《二十世紀英國》,主編有《世界現代化歷程·總論卷》《英國通史》《英帝國史》等;譯著有《劍橋藝術史》《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帝國斜陽》等。

部分作者簡介

薑守明 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展學院歷史學教授

黃光耀 江蘇第二師范學院教授

張亞東 湖南工業大學紀委書記、教授

郭家宏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張本英 安徽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張紅 南京大學世界史專業副教授

洪霞 南京大學世界史專業副教授

劉明周 華中師范大學政治與國際關係學院國際事務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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