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有個叫釋道生的法師曾寫過這樣一首偈子：“兩曜劈箭急，一年彈指間。始見大暑小暑，又是小寒大寒。通身寒暑無回互，笑倒當年老洞山。”古遠而有禪意，一年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無聲交替過去。年中我們是來不及留意的，必得是這一年將尾的大寒時節，諸事暫消，萬籟俱寂，你才終於有空來感歎時序的匆匆。
年年大寒總與春節緊粘，天地逆極的寒氣與年前火熱的氛圍奇妙地撞在一起，人人心中都有期許，身外的嚴寒也就不足為意了。而這心中的期許，恰恰是與世間溫暖親密的情感相連。心中最掛念的那些人，此時又能相見了。
記憶中年關相聚，最好的樣子當屬圍爐了。圍爐一詞，在今天聽來難免有些陌生，如今人家裡都有冷氣機暖氣，很少能見到取暖用的火爐了。但我們這一代，誰沒有過童年時爐邊取暖的記憶呢？那時候還沒通暖氣，家裡燒的都是蜂窩煤，爐子中有煤道，一側有煙囪，爐子上常坐著水，水壺邊偶爾還烤著餅子。
蜂窩煤這個名字取得很恰當，端整的一塊塊小圓柱體，通體黑亮，當中均勻分布著幾個小孔，可不就是一個精致的小蜂窩嗎？母親勤快，家裡現成的煤總是摞得高高的，火鉗子從當中兩個孔中穿過去夾起，再送到已燒得通紅的爐道中。年年冬天，我們就圍坐在爐邊，邊聊天邊喝熱茶，配上烤得酥軟的餅和薯。偶爾從一樁趣事或者一則八卦中抬頭，就見外面的風透過窗子的縫隙穿進來，掀得玻璃上的塑料紙微微抖動，發出細微摩擦的嗦嗦聲。但寒氣卻沒有跟著進來，而是被眼前的一腔爐火隔絕在外。有幾年回老家，家中的老人更是早早就將土炕燒得熱熱的，大家拖了鞋襪一同煨上去，在寒冷中享受這一隅的踏實與愜意。那樣的場景我至今仍歷歷在目，那麽家常的樣子，血脈至親的人，一切都是我心頭所愛，曾以為會長長久久地這樣下去。不成想，當時隻道是尋常。
想來圍爐的傳統，應該與人類聚居的時間一樣悠久了。或許那時沒有成型的火爐，但哪怕只是幾根樹杈一叢篝火，也足夠讓人圍坐。人總不能一直行進在路上，總要有停下來的時候，人們也不能總是分開，總要有相聚的時刻。圍爐正是給人們提供了這休憩與團聚的契機。清代有本叫《圍爐夜話》的書，作者在序言裡說：“寒夜圍爐，田家婦子之樂也。余識字農人也。……歲晚務閑，家人聚處，相與燒煨山芋，心有所得，輒述諸口，命兒輩繕寫存之，題曰圍爐夜話。”這畫面很溫馨，歲晚寒冬，年節漸近，一年的匆忙終於結束，新一輪的繁冗又尚未到來，一家人可以聚坐在一起，煨著芋頭聊著天，德高望重的老者跟子侄們說著些閑閑的話，舊事與新事，見聞與心得，總之是在一點一點的，傳遞著他在過去歲月中沉澱下的些許價值。
爐火還將這本該蕭條的時節渲染得溫馨浪漫起來，不止是和親人，有好友來，也要好好地歡聚一番。唐代有這麽一首《寒夜》詩，描寫了千年前的一場圍爐事：“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溫情脈脈的相聚之外，又為我們添上了一點浪漫的期待。的確，大寒一過，中國人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也接踵而至，而梅開天下之春，北國的梅花此時也終於要開了。於是，人們在爐邊插上幾枝梅花，為這場聚會點染上陣陣梅香，增添些許別致清韻。
一年中沒有幾次這樣的時候，大家坐在一起回顧這一年，盡是說不完的話。我亦會在此時回望歲時。從春雨驚春，到夏滿芒夏，過秋處露秋，再到寒冬臘月蒼茫的大小雪，天地間的生滅變化、人世間的興衰更迭，都默默融化在這四時的輪轉中。二十四節氣在中國已流傳了幾千年了，戰國的古籍《逸周書·時訓解》中，就已有了相當成熟的二十四節氣物候。隔著兩千多年回看，當時人們在一年中所看到感受到的，和今天的我們毫無二致。
立春後，風漸漸開始不那麽冷了。雨水後，草木萌動，鴻雁歸來。再過一個月，桃花忽然就開了，還沒來得及驚訝，枝頭黃鶯都開始叫了。又過了幾天，老鷹不見了，布谷鳥卻站在梢頭，是老鷹化作的嗎？……春天很忙，春種似乎還沒結束，轉眼就立夏了。夏天是從螻蟈的鳴叫和蚯蚓的甦醒中到來的，而後天一天天熱起來，大暑過後，腐草化為螢，空氣越來越炎熱，土地越來越潮濕，時常有大雨傾盆而下……這一場雨衝散了暑氣，立秋這一天，吹到臉上的都是涼風了。早上出去能看到路邊草木上滾著晶瑩的露水。而後鴻雁來賓，菊有黃華，草木凋落，摧枯拉朽地衰敗一下子就侵襲過來……一天比一天由涼轉冷，倏忽間竟落下雪了，雪後虹藏不見，地上的氣息越來越陰冷，天地漸漸凝結，年歲也到了尾聲，人們從四方歸來，在爐邊團團圍坐……疲憊的筋骨在爐火的溫暖中得以舒展，於是人們懶洋洋地開始回憶，這一年又發生了多少事？又經歷了哪些離別與重逢？當初心頭的那個夢，此刻是更近了還是更遠了呢？
我實在深愛這四時中默默發生著的一切。這些年一直沒有間斷關於節氣的觀察與書寫，從新年立春時綻放的第一朵梅花，一直寫到歲末房中的最後一捧溫暖，生命不可逆地向同一個方向行進，自然卻永遠連綿不絕。看似是相類節物的周而複始，但我們卻難免在這一輪一輪的更替中慢慢老去。這時節帶來的種種儀式感，值得我們珍惜。歲末靜好，大家不妨停下來，和珍視的人一起圍爐而坐，共同回顧這一歲中新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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