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在過勞時代,擁有個人生活有多難?

如果宏觀經濟學之父凱恩斯還活著,他一定會對2019年的世界大惑不解。1930年,凱恩斯在他的論文《我們後代的經濟前景》中提出了兩個十分美好的猜測:生活在2030年的人,會比1930年的人富裕8倍;因此,那時候我們每天只需工作3個小時,然後發愁如何打發漫長的時間。

而真相如何呢?加班、疲憊、徹夜亮燈的CBD大樓、少到可以忽略不計的休假時間……日本經濟學家、大阪過勞死防止協會會長森岡孝二在他的書《過勞時代》裡提出這樣一個疑問:為什麽在經濟如此發達的今天,人們曾經期待的「休閑型社會」卻仍未到來,過度勞動的時代卻開始了?

一件更可惜的事情是,在寫完《過勞時代》中文版序言不到一個月後,森岡孝二本人就因為「過勞」辭世,享年74歲。他生前極度忙碌,中國適度勞動研究會會長楊河清與他是好友,他給楊河清的電子郵件,基本都是半夜兩三點發來。楊河清研究中國的過勞現象,也已超過十年。在他看來,中國一部分人的嚴重過勞狀況,已經到了必須引起高度重視的程度了。

採訪|羅婷

編輯|劉斌

《人物》: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關注中國過勞問題的?

楊河清:2006年,我看到韓國媒體上一份中國每年60萬人過勞死問題的調查,十分吃驚。我內心質疑,從沒聽說業界有人做過中國過勞死問題的調查。另外,中國並沒有過勞死的醫學的、法律的判定標準,韓國媒體怎麽知道中國每年60萬人過勞死的?雖然有強烈質疑,但是我認識到中國的過勞問題已不容忽視。這樣,我開始涉足過勞問題的研究。很快,我和我的博士生、碩士生研究團隊驚異地發現,中國的過勞問題十分嚴重,而相關研究又是如此薄弱。

《人物》:整體來看,中國的過度勞動情況嚴重嗎?

楊河清:應該說中國過勞狀況的全貌目前還不太清晰,現在的研究主要針對某個行業、群體。比如說我們做過北京中關村和CBD企業知識員工的過勞調研,用的是日本過勞死預防協會提出的過勞死10大危險信號,來判斷調查對象過勞的嚴重程度。如果有6項都符合,就說明人已經處於「紅燈」危險期,已進入隨時可能過勞死的狀態。調查表明,處於「紅燈」危險區的人員為26.7%,情況十分嚴峻。另外,醫生也是過勞情況特別嚴重的一個群體。

《人物》:在你們的研究中,有什麽意外的發現嗎?

楊河清:我有一個學生做了初步調查,發現因為過度勞動、疲勞駕駛造成的事故,現在看來,可能比酒駕事故還要多得多。酒駕原來是很多,但是現在控制了以後,它大幅下降了,但是疲勞駕駛,尤其一些貨車,它有一個經濟效益在裡邊,可能會超重、超載,還有超時,這裡面就有很多的隱患。

《人物》:那現在有很精密的判斷標準來衡量一個人是否過勞嗎?

楊河清:醫學上的判斷可能要投入很大的成本,現在不是說法醫解剖,測量你是不是過勞,目前還沒有這種手段。特別是像中國,我們整個研究會裡只有三四個醫學教授,而且他們原來不是專門研究這個的,他們感興趣了,才研究這個。專門研究過度勞動的醫學領域專家,前幾年一直就沒碰上,去年才有一個,是哈爾濱醫科大學的教授,正在以哈爾濱醫科大學的名義來做一些調研。

像日本的判斷方法,是往前追溯工作時間,來判斷一個人是否過勞。但是這一般只在人們過勞死後才使用——根據日本《勞動基準法》,規定每天工作8個小時,每周工作40個小時。如果有大幅的超越,就可以認定你是過勞造成的。現在日本每年都能認定上百起過勞死,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但目前在中國這方面的標準還不成熟。

森岡孝二《過勞時代》

《人物》:「過勞死」從狹義上來說,就是心腦疾病突發致死。但除此之外,它還有什麽我們看不到的危害嗎?

楊河清:過勞死是一類。還有就是一些慢性病,比如腫瘤,都跟過勞有一定關係,因為過勞了以後身體抵抗力下降了,整體的系統免疫力、抵抗力都會下降,那種病灶就會進來。急性的一下他就能知道了,疼了、困了,或者說哎呀,不行,容易感冒了。慢性的不是。慢性的有時候就容易形成一種自我麻痹,對這事兒就不敏感了。另外,過勞並不僅僅是體力上的,還有精神上長期的壓力。因為過勞造成的抑鬱,在日本非常多,抑鬱自殺的是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是抑鬱沒有自殺,但是抑鬱從哪來?過勞。

《人物》:你說過,從宏觀層面來看,過勞對整個社會也有很大的危害。

楊河清:表面上看,多工作、多勞動,不是應該能創造更多的價值嗎?但是再深入研究,你會發現到了一定階段,進入到嚴重的過度勞動時,它就會帶來一系列的損失。企業雖然還在賺錢,但社會已經開始「賠錢」了。比如員工的疲勞工作,最直接的是影響員工的身體健康,給家庭帶來風險,嚴重的操作事故,還會對整個生產鏈條產生負面影響,但這些卻是社會在承擔。這個在經濟學上可以做模型分析。

《人物》:就是它有一個臨界點?

楊河清:有個臨界點,離那個臨界點往下越遠,損失越大。但在中國,現在的過度勞動狀態下,它到底造成多大的經濟損失,這個研究難度很大。但是我們的初步研究表明,我國因嚴重過勞造成的經濟損失是巨大的,數據十分驚人。

《人物》:我記得2010年有家知名企業連續出現工人跳樓事件的時候,中國就討論過過勞帶來的各種問題。包括個人心理的、群體的影響,也包括對社會的影響,但是這種討論很快就消失了。

楊河清:確實有一陣討論說這種工廠的機制,就是你一天上十幾個小時的班,人們的心理狀況是什麽樣子的,但他們也沒有把它和過勞(聯繫起來),沒說清楚這個詞真正的意思。

其實過勞還算是比較新的問題,讓大家關注它,一個是需要時間,一個是需要有一批有一定水準的,並且長期不間斷做研究的個人和團隊,對這事解釋比較深入了,這時候才會有一定的社會討論。然後才會有用人部門和勞動者個人重視。因為過勞有時候也跟勞動者個人的追求有關係。

《人物》:這也是我們一直想問的,你怎麽看待個人奮鬥和過度勞動之間的關係?

楊河清:過勞它是一種結果,個人奮鬥是一種取向。咱把過勞分成兩類,主動和被動,但是具體到某個人身上,可能兩個方面都有。

有的人可能主動過勞的成分多一點,像媒體人、大學教授,還有一些演藝圈人士,他的上升空間和自己的努力,可以形成一個相對嚴密的、正相關的關係,通過努力可以得到更多的回報,可能說要一天加班幾個小時,他是能夠恢復的。而且恰恰因為這幾個小時,帶來的回報很大,很多人就願意做。

還有一些人,他的職業沒有這種特徵,像餐廳服務生,再怎麽拚命,可能人家多給點獎金,其他不會再增加了,他們是被動過勞的狀態。生意很火爆,老闆一天讓你乾12個小時,你不乾的話,那可能就不用你了,那就乾唄。

《人物》:那現在國家對過勞現象的關注程度是怎樣的?

楊河清:從科研角度來看,2014年之前,國家級課題裡沒有關於過度勞動的項目。2014年之後我們可以自主申報,那一年就有兩位學者以「過度勞動」為課題申報,並獲得了國家社科基金的項目資助。到去年為止,全國已經有11項了。另外,國家自然科學基金也有兩項課題,是從醫學方面研究過勞現象的。包括現在教育部又有了一些關於過度勞動的新的研究項目,所以國家還是比較關注這件事的。

《人物》:你去年參加過中日韓三國的過勞死防止學術探討會,那麽東亞三國的情況是不是比較類似?

楊河清:從過勞程度來說,很難講中國比日本嚴重,或者比韓國怎麽樣,但是過勞的成因有一部分相近。中日韓這三個國家,都是屬於後起的,要追趕別人。我們國家希望自己能盡快地富強起來,這裡的「盡快」,最主要靠的就是釋放勞動積極性,特別是主動過勞,這是很大的一種願景,你只要努力,就有可能實現什麽,那就努力唄。

《人物》:但可能歐洲國家,呈現出來的社會面貌就不是這樣子的?

楊河清:在歐洲國家,大家覺得工作和生活要平衡,是很平和的一個社會狀態。我們有一年去歐洲旅遊,在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坐BUS,想去看比薩斜塔。但是原來計劃裡沒這項,當時離比薩斜塔大概還有幾十公里,那個司機就說不願意去。我們導遊跟他商量,司機說不行,說我要去的話就有可能被罰款。原來他那車裡有個黑匣子,意大利的規定是,你連續開車兩小時,必須得休息半個小時。警察會抽查,發現你違反了就要罰錢,所以他就怕這個事兒。這是制度層面就給規定好了。

《人物》:在中國,其實你很難對上司說「不」,說「我覺得我的生活也很重要」。

楊河清:首先這種意識,現在還沒有深入人心。另外維權的意識雖然已經有了,但是還到不了那兒。大家首先關心的還是工資的問題、職位的問題,維權維在這些地方了,(過勞的問題)還得往後說,恐怕,得幾十年以後再說了。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