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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屆聯合報文學大獎得主張貴興:故鄉從前鳥不生蛋

據台灣《聯合報》消息,第七屆聯合報文學大獎花落馬華作家張貴興。評審推薦代表作為《猴杯》,評審團包括王德威、張瑞芬、駱以軍等人。

張貴興,祖籍廣東龍川,1956年生於婆羅洲砂拉越,1976年赴台升學,1980年畢業於台師大英語系,1989年任中學英語教師。代表作有《伏虎》《賽蓮之歌》《頑皮家族》《群象》《猴杯》《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沙龍祖母》《野豬渡河》等。

他的小說《猴杯》和《野豬渡河》均由後浪引進出版,《猴杯》是張貴興繼《賽蓮之歌》《群象》兩部小說之後的“雨林三部曲”(黃錦樹語)的終章。故事的時空背景位於二十世紀的馬來西亞砂拉越,涉及華人離開故土、身處“異國”的離散情緒,小說講述了被開除教職的雉從台灣回到故鄉馬來西亞砂拉越,追蹤抱著剛生下嬰兒不知去向的妹妹麗妹進入雨林,受到當地土著達雅克人的熱情款待,並與達雅克女孩亞妮妮之間產生情感糾葛的故事。

《猴杯》的雨林意象濃墨重彩,讀者仿佛置身犀牛、蜥蜴、猴子、豬籠草、絲綿樹的世界。張貴興的漢字運用不拘於“中州正韻”的規範,與身處“中心”的大陸、台灣地區華文書寫相對照,開拓了華文創作的邊界。

評論家黃錦樹將張貴興與同為馬華作家的李永平比較,“他(張貴興)與同樣出身於婆羅洲的李永平之對出生地之戒慎恐懼不同,卻和出身高密東北的莫言類似,持續地淬煉一己的故鄉夢土,全心全意撲向婆羅洲熱帶雨林。”王德威評價《猴杯》的歷史縱深意義,“追溯華人墾殖者的罪與罰,時間跨度都延伸到當代……則從國族認同轉移到人種與人/性的辯證,借著進出雨林演繹雜種與亂倫的威脅。”

界面文化從日前出版的簡體版《猴杯》中節選了自序部分以饗讀者。其中隨處可見的植物動物名稱與想象,可部分體現張貴興的“熱帶雨林”特色,如他所言:“記憶中的故鄉,是一片飛行的、無處著床和不存在的荒原。在綿延黏稠的記憶中,被我寫成不好看的小說,湊成幾本卑微的小書。”

《猴杯》

張貴興 著

後浪·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0年5月《飛行的叢林》

故鄉羅東(Lutong),開荒前是長尾猴老巢,就像附近的豬芭(Krokop),開荒前是野豬窩寨。

上個世紀五〇年代韓戰爆發,胡椒價格飆漲,母親在老家西南方栽了一座胡椒園。六〇年代椒價暴跌後,椒園荒草叢生,回到墾荒時期的山芭模樣。中學時期用一支大鐮刀在椒園裡除草,驚見一片芒草叢和灌木叢中,攀緣著十多株蔥綠的豬籠草捕蟲瓶,大小恰似西方人愛啃的熱狗。椒園荒廢後,季候風和鳥類帶來了樹籽,紅毛丹、楊桃樹、番石榴、桃金娘、山豬枷,四處孳長。那幾株豬籠草,可能已在椒園蔓延了十多年。

豬籠草(pitcher plants),熱帶肉食植物,俗稱“猴杯”(monkey cups),正式名稱“忘憂草”(Nepenthes)。

捕蟲瓶裡的汁液,清涼可口,猴子愛喝,故稱猴杯。紅毛猩猩喝時,為了不攪散瓶底的蟲骸,斯文秀氣,好似英國淑女細啜浸泡著檸檬片的紅茶。

荷馬史詩《奧德賽》中,海倫以一種叫作nepethe的藥物釀酒,療愈夥伴對亡魂的哀念。

希臘神話中,大地和豐饒女神狄蜜特的女兒柏瑟芬被冥神擄走後,狄蜜特痛不欲生,莊稼萎靡,旱澇肆虐,狄蜜特以nepethe釀藥,減輕思念女兒的悲慟。

希臘語中,nepethe是“忘憂”。一種說法是,nepethe 就是鴉片或苦艾。

迷失熱帶叢林的西方探險家,恍恍惚惚、生不如死時,據說喝下豬籠草瓶子裡的汁液,可以忘卻精神和肉體的苦痛,幸運者重獲新生,不幸者快樂赴死。

在貧瘠的、酸性的、缺氮的、寸草不生的荒地中,豬籠草總是第一批滋長的植物。豬籠草需要氮素製造蛋白質,不慎落入豬籠草瓶子裡的獵物提供了最佳的蛋白質。

豬籠草溢出的香氣,吸引了蜜蜂、蝴蝶、螞蟻、蒼蠅、蟋蟀、蜂鳥和各種昆蟲,它們是豬籠草的美食(巨大的豬籠草瓶子可以溺斃老鼠和小猴子),也是植物的播種者。植物學家估計,近七十種動物共生或寄生豬籠草中,包括凶猛的掠食性蜘蛛和螃蟹。當豬籠草以拓荒者姿態站穩腳步時,其他動植物就淫蕩凶猛地滋生了。

胡椒園曾經盤踞著老家,在高腳屋、雞寮鴨舍和人跡壓製下,莽叢絕跡。老家遷往旁邊一塊低窪地後,廢棄的家園被莽叢佔據。莽叢被一把火燒毀後,種了胡椒。胡椒園荒廢後,莽叢再度鋪天蓋地。莽叢蔓延著灌木叢和芒草叢,野生著奇花異草,包括豬籠草。

在熱帶的蠻荒地,這批奇花異草無所不在。它們是炎熱的西南風和潮濕的東北風刮來的,也是野鳥和蝙蝠屙下的(大型的草食和肉食動物不曾到過那塊荒地)。它們是飛翔的叢林胚胎,赤道卵巢烘烤的頑種,著床在燠熱和水氣淋漓的熱帶子宮壁的野種,也是從被撕裂和蹂躪的南洋瘀血陰道匍匐而出的物種。

八十種豬籠草屬中,近一半可以在婆羅洲看到,甚至隻生長在婆羅洲。豬籠草實用性驚人。莖蔓是上等的捆綁素材。葉子、枝乾、根須、瓶子可以用藥,止血、催吐、利尿、退燒,治療眼疾、痢疾、哮喘、消化不良、胃痛、消炎、腹瀉、燙傷、高血壓,瓶子裡的汁液可以助產,也可以減輕婦女經痛……善用豬籠草,就像擁有一爿藥房。

最實用的一面,就是解渴了。博物學家華勒斯(A. R. Wallace)的團隊在馬來群島做科學考察時,瓶子裡的汁液是他們最常利用的飲用水。

巨型的瓶子,可以當作烹調的鍋子。

植物學家用各種隱喻式的容器形狀,描述華麗而形狀多變的豬籠草瓶子:杯(cups),壺(jugs),聖餐杯(chalices),葫蘆(gourds),細囊(little bags),盆(pots),甕(urns),罐(jars),水桶(buckets),高腳酒杯(goblets),啤酒杯(tankards),長頸瓶(akes),燒瓶(beakers),馬克杯(mugs),酒桶(casks)……有一些隱喻是活的和血淋淋的:胃,膀胱,脾髒。一個植物學家說,豬籠草瓶子總是讓他聯想到兩種最偉大的容器:大的像女人子宮,小的像陰阜。

在故鄉,豬籠草有不少傳說和迷信,有的美麗,有的恐怖。有的牽扯到生活習慣,有的遙不可及。中學在雨林露營乍見豬籠草時,伊班同學總是嚴肅地提醒我們:傾倒豬籠草瓶子裡的少量汁液,細雨綿綿;大量傾倒,大雨滂沱、雷電交加、洪水泛濫。露營遇雨最掃興,扎營時於是小心翼翼,深怕惹惱了雨神或龍王。伊班同學又告訴我們,長住在豬籠草繁茂的地方,小孩尿床,男人夢遺,女人月經失調。好像都和水有關。

故鄉從前鳥不生蛋。鳥不生蛋的好處是原始野性,像一個不諳世事、大字不識的樸素美女。鳥生蛋的壞處是糟蹋豔俗,像一個割了雙眼皮、隆了鼻、削尖了下巴、拉了皮、植了鹽水袋或果凍矽膠、定期注射肉毒杆菌的妖女。

故鄉現在鳥生蛋了。建商廉價買下那片胡椒園和豬籠草的荒地,蓋起了水泥洋房,陌生的外地人大舉進駐,雖然他們花了錢,擁有合法的房契和地契,總覺得他們像小偷,愣頭呆腦的洋房就像賊寨。老家的四周,甚至出現了大盜似的大型購物場,流寇似的咖啡館、餐廳和公司行號更不消說了。政客和大官更是以梟雄的姿態和征服者的暴戾,割據那片飛禽走獸曾經的福地。

老鷹不再盤旋天穹,大蜥蜴不再在芒草叢裡和我四目交接。長尾猴和豬尾猴流連雲霧彌漫的樹冠層,只能從望遠鏡窺視它們傲慢的屁股。野豬,躲到陰暗叢林去了。

充滿情欲的大番鵲歌唱,讓我不能入眠的貓頭鷹求偶聲,煙消雲散。

星星的絮語和深邃的眼眸也被光害埋葬。

比起新來乍到的賊寇,它們像天兵神將隱遁了。

午夜夢回,故鄉面貌模糊神秘。

只有騎著那片飛行的叢林,像坐在飛氈上,才可能回到記憶中的故鄉,就像借著東北和西南季候風往返唐山和南洋的祖先。他們搭乘的是帆船,其實是乘風而來。

記憶中的故鄉,是一片飛行的、無處著床和不存在的荒原。在綿延黏稠的記憶中,被我寫成不好看的小說,湊成幾本卑微的小書。

《猴杯》是其中一塊飛氈。

新版的《猴杯》,我做了一些更動,刪去了累贅的敘述,就像幫一個髒兮兮的孩子搓泥垢、修指甲、理發,恢復較清晰的面貌。

二十年前寫《猴杯》前,心裡已潛伏著一個結局。接近完稿時,覺得這個結局太驚悚了。我壓抑著情緒,沒有讓這個結局浮上台面來。二十年後重讀,發覺種種鋪排和暗示,都指向那個結局。它像種子生根發芽、遍地開花,我卻放了一把野火。

新版《猴杯》恢復了這個結局。

二○一九年六月二十四日 台北

(書摘選自張貴興《猴杯》,由後浪授權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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