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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留校時,陳子展先生指導我閱讀《詩經》

紀念陳子展先生120周年誕辰暨《陳子展文存》出版座談會於2018年9月29日下午2:30在複旦大學光華樓西主樓1001會議室舉行。本刊推送複旦大學中文系陳允吉教授的回憶文章,談談陳子展先生教學和研究的風格。

1981年,陳子展工作留影

20世紀50年代末,陳子展攝於昆山

在王運熙先生引領下初訪師寓

我畢業以後留在複旦大學中文系的古典文學教研室當老師,到教研室報到時,王運熙先生是教研室負責人,他對我比較了解,和我談論我的進修問題。他認為我歷史、哲學、思想史、學術史等方面的書讀得太少,要補補課,多讀經史。經主要是四部,《論語》《孟子》《詩經》《左傳》,有條件就讀讀《尚書》;史主要是前四史。我遵囑開始讀,頗有收獲。

1962年10月下旬,王運熙先生找我談話,傳達中文系開會討論的決定,為落實周揚同志搶救遺產的指示,決定派我去向陳子展先生學習 《詩經》《楚辭》。陳先生當時年紀比較大了,他的學問要有傳人。王先生自己畢業以後也主要是跟著陳子展先生的,當時陳先生是系主任,王先生幫他處理一些系務,所以他和陳先生比較熟悉。當時複旦條件比較好,青老掛鉤,年輕教師都有老教師帶領。

某日下午,王運熙先生帶我去陳先生家,自複旦乘 1路有軌電車到靜安寺,轉乘公共汽車到常熟路下車,轉彎到長樂路,再步行到先生寓所。陳先生家在長樂路946弄2號,這裡是個小弄堂,大門其實在942號,但一般是不開的。第一次與陳子展先生見面,我印象很深。陳先生當時大約六十三、四歲,個子不是太高,戴一頂法國帽,身體看起來還比較健康,思維、交談亦很敏捷,只是抽煙挺厲害。唯一讓我感到先生有點蒼老的,是他的眼瞼微微隆起,我想這是人生契闊與歲月滄桑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

見了面,先由王運熙先生介紹我近期的讀書計劃,也就是多讀經部和史部,他重點講了八部書——《論語》《孟子》《左傳》《詩經 》《史記》《漢 書》《後漢書》《三國志》,圍繞經史,再讀一些經學方面的書以及學術史、文化史方面的著作,比如皮錫瑞的 《經學歷史》、周予同的《群經概論》、梁啟超的 《近三百年中國學術史》、顧頡剛的《秦漢的方士與儒生》等。陳先生認可了這一計劃。王先生繼續問,《史記》有三家注,有瀧川資言的《史記會注考證》,讀哪種好呢?陳先生主張《史記》應讀瀧川資言的《史記會注考證》,《漢書》應讀王先謙的 《漢書補注》。《史記》我早就讀完了,讀的是三家注點校本,《漢書》讀了將近一半,讀的是顏師古注,為此不免心生顧慮。我和陳先生如實講了這些情況。陳先生說這也可以,繼續讀下去吧。他對年輕人是很好說話的。不過,陳先生也說,以後碰到問題可以查考一下《史記會注考證》和《漢書補注》。作為補償,此後我讀《後漢書》就用了王先謙的《後漢書集解》,《後漢書集解》的注釋體例和《漢書補注》一樣,在章懷太子注的基礎上,增列了非常豐富的文獻資料。我讀下來覺得很有好處。

另外,我和陳先生第一次交談,相互語言不通,他說湖南長沙話,我說江蘇無錫話,各自都聽不大懂對方說話的意思,影響到了相互交流。但人對語言的適應能力其實很強,也很神奇,我和陳先生只是碰面了一兩回,似乎方言的隔閡就不存在了,心裡也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這樣一來,和陳先生的交流基本也沒有問題了,陳先生與我商定,以後每兩周見面一次,時間定在星期四上午。開始一段時間一直如此,後來因為課程安排等原因,有所變動。

由於我平時不大上街,先生家又在上海市比較繁華的地帶,所以從學校到先生家,仿佛穿越一條都市風景線,帶給我長久難忘的感受。自複旦乘1路有軌電車到靜安寺,剛好1小時,然後沿著寬闊的華山路步行,穿過延安路時可看到延安飯店,折入常熟路,雖街道不寬但景象繁華,隨在所設的商鋪亦益極精致,至常熟路長樂路口,能夠見到斜對面安放著一面大圓鏡,防止路過的車子相撞。那時常熟路以西、烏魯木齊以東的長樂路尚未拓寬,路面狹窄猶如裡弄,行人很少,也沒有車輛來往,很幽靜。陳先生自言“門無車馬之聲”。在常人看來,“身居裡巷一隅,門無車馬之聲”,是寂寞了些,但對陳先生而言,卻是做學問極好的環境。那時常來看望陳先生的,只有范祥雍和杜月村兩位先生。在春夏間,有時942號大門開著,我就從大門進去,要經過一個院子,院子裡種了幾簇夾竹桃,開滿紅紅白白的花,微風吹過,花瓣落地,悄然無聲,看到陳先生在屋子裡站著查考圖書的身影,由此更能體會到他治學境界之高。陳先生書齋牆上掛著一張大鬍子的相片,我跟隨陳先生學習的時候,也沒有太注意,這其實就是陳先生自己。後來杜月村先生告訴我,陳先生在摘掉了右派帽子以後,就把鬍子刮掉了。

陳子展長樂路舊居(從942號大門進入)外景一瞥

關於讀書方法和研究途徑

在談到陳子展先生具體怎麽教我讀《詩經》之前,我想先強調一下他傳授給我的做學問的通識。

第一點,陳先生強調多讀基本古籍。中國古典文獻的要籍,是核心部分,要盡可能多讀。在與我談話中,陳先生多次援引 《北史·崔儦傳》的記載,謂崔儦“每以讀書為務,負恃才地,大署其戶曰:‘不讀五千卷書者,無得入此室’”。其用意在於強調,閱讀基本古籍要達到一定數量,俾在自己的知識結構中形成比較堅實的核心部分,亦是墊底的基礎部分,便於融合其他知識,而不是具體需要研究什麽問題時,才臨時去讀這些書。譬如經部和史部的書籍或重要的文集,就要提前打好基礎。杜甫在詩中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些數量較多的基本古籍,猶如壓艙石,讀過以後一生受用不盡。這其實也是古代讀書人十年寒窗的基本功。

那時複旦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室培養青年教師,王運熙先生曾提出要做到 “六書通”。不管搞哪一段文學史的,都要力求讀通 《詩經》《楚辭》《史記》《漢書》《文選》《文心雕龍》等六部書。當然這是一個很高的標準。要真正讀通這六部書談何容易,但認真閱讀總比不讀要好。這一點對我影響很大,腦海裡也一直想著應多讀要籍。“文革”剛開始時,大家都沒法好好讀書,後來有幾年時間,也乾不了其他事情,我便讀了不少書,那時候主要是看古籍,每年大約看六百至七百卷。“文革”十年,我大概有五年時間是在點校二十四史,其他有三年時間,都在讀書。能夠堅持下來,和陳子展先生的教導是分不開的,這也幫助我形成了一個比較合理的知識結構,特別是經部和史部,後來經部讀得少了,二十四史是讀了差不多大半的。

第二點,陳子展先生提倡的讀書方法是 “精讀與翻閱相結合”。陳先生認為,古籍浩如煙海,讀書不可能將所有的書都讀得很細,也沒有必要將每一部都讀得很細。故除精讀之外,還應該有翻閱,或者略讀。他經常引用《魏略》記載諸葛亮讀書“獨觀其大略”,陶淵明《五柳先生傳》謂其“好讀書,不求甚解”的故事,以為這些記載對我們有啟示,說明讀書應將“精讀”與“翻閱”兩者結合起來。陳先生曾以上述兩條記載為考試題目,讓參與考試的學生發表自己的看法。

陳先生自己也很注意這方面問題。老先生之間常要比比學問,譬如有關閱讀史書,朱東潤、蔣天樞、劉季高等先生都說曾將二十四史“讀過一遍”。二十四史,顧頡剛讀過兩遍,呂思勉讀過三遍,中文系的老先生能讀一遍已經很好了。陳子展先生則說 “精讀及翻閱十七史數遍”。講到翻閱的時候,特別講到自己的經歷。上海解放前夕,陳先生遵照李維漢同志的囑咐,較長一段時間裡借住在李青崖先生家裡,足不出戶。李青崖(法國文學翻譯家)家裡有一套《叢書集成初編》,先生在借住期間,將其翻閱了一遍,認為很有幫助。有些書很難找,但是在這套初編裡面可以找到。譬如毛奇齡的 《白鷺洲主客說詩》,陳先生尤為欣賞。陳先生治學,有獨特的一面,他對於沈欽韓和毛奇齡特別偏愛。

第三點,陳先生強調要“博觀約取”。陳先生常說,從事科學研究,必須做到“博觀約取”,觀察接觸的東西務求其博,而研究的題目不能太博,必須約束在一個合適的範圍以內。博觀約取一途,博觀是手段,約取是目的,博觀是奠基,約取是在基礎上進行建築,博觀是增加感性認識,約取是經過理性的思考。這兩者之間,博觀還比較容易做到,真正難的是約取,能不能在博觀的基礎上做到約取,這需要有高度的識見和熟嫻掌握火候的能力。

魯迅曾拿“斧子”來說明這點。斧子的斧背一定要厚,而與被劈的事物接觸處必須鋒利(不能太厚,要薄),斧背越厚劈起來愈加方便。陳子展先生自己的研究當然也是貫徹這一點的。陳先生為研究《詩經》作了長期積累,經學、史學、文學、語言文學 (陳先生自己強調,對《說文》《廣雅》兩本書花了很多時間)、古代社會研究、文物考古(他特地訂閱《文物》雜誌隨時參考)、生物學(特別是動物學,花了很多功夫)等等,都有涉獵。比如“關關雎鳩”裡的雎鳩,根據陳先生的研究,就是金嘴鶚,實即在湖泊港汊及河道裡常見的魚鷹。有段時間,我對柳宗元的《羆說》有所思考。羆到底是什麽呢?在印度梵文裡,熊和羆亦有相對應的詞兒。我去內蒙古大學參加教學檢查,一位副校長是專攻蒙古學的,說蒙語詞匯裡,有“熊”和“更大的熊”之區別,後者又被稱為“可怕的東西”,兩者不一樣。詩經裡面也講到了羆。後來我看陳子展先生的文章,講得很詳細,把動物學家的研究結果都講清楚了。羆就是生活在亞洲體型特大的棕熊,熊這一類動物中間體型最大是棕熊,黑熊亦不能與之相比。看到這些,我覺得很親切,也對陳先生做學問的博觀約取有了直接的體會。

第四點,陳先生強調要“繩索貫穿散錢”。先生屢引明人筆記中的一段話,用繩索和散錢來比喻觀點和材料的關係,指出只有用觀點的“繩索”將分散的材料貫穿起來,才能成為一種融會貫通的學問。他研究《詩經》,正是在觀點和材料的結合上,對這份珍貴文化遺產進行系統的整理,試圖從中發現帶有規律性的東西。

閱讀、提問請益與完成作業

在學習《詩經》的時候,我自己定了五種本子,對照閱讀。陳先生很開明,認可我的方法。

一本是《毛傳鄭箋》,這一般都放在孔穎達的《毛詩正義》裡,我讀的是從家鄉帶來坊間所刻的讀本,只有《毛傳鄭箋》而不及其他。此書天頭很大,可以在空白處過錄別的本子的一些說法。無論《毛傳》還是《鄭箋》,都屬於漢學的範圍。

第二本是朱熹 《詩集傳》(中華上編1958年出版)。這是宋學的代表作。

第三本是馬瑞辰 《毛詩傳箋通釋》(廣雅書局光緒十四年刻本)。清代《詩經》的研究成果比較豐富,最重要的當然是陳奐的《詩毛氏傳疏》,其他有胡承珙的《毛詩後箋》與馬瑞辰的《毛詩傳箋通釋》,這是清代中期之三大部。到了清末,就是王先謙的《詩三家義集疏》了。這是清學。馬瑞辰 《毛詩傳箋通釋》是和上面《毛傳鄭箋》相配套的,選這本來讀便於前後對照,愈能顧忌學術觀點的傳承和系統性。

第四本不是經學中的代表作,姚際恆的《毛詩通論》(中華書局1958年),在分析詞章方面卻有一定特色。

最後是陳子展先生的 《國風選譯》《雅頌選譯》(兩書皆由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在1957年出版)。

我選以上幾種,是兼顧學術思想的系統性和書籍內容的簡明扼要,此外,這些書在當時也比較容易找到。

讀下來之後,可以談談陳先生的觀點與前人有何不同之處。先生用韓詩的說法來解釋《漢廣》這首詩,強調《漢廣》涉及了一個流播於當時當地的神話傳說,頗有神話學研究的味道,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把與《毛傳鄭箋》相異的一些主要觀點,過錄到《毛傳鄭箋》那本天頭很大的本子上去,做了不少記錄。

我和陳先生是怎麽交流的呢?主要就是提問請益,每次提出十個問題,希望老師開示解答。

首先,在提出問題之前,要把兩周內所讀的《詩經》作品梳理一下。這等於是將所讀詩篇複習一遍,有助於熟悉已讀作品的內容。

其次,在上面梳理的基礎上,提出須由導師解答的十個問題。提問題同樣要開動腦筋,不能在沒有問題的地方去提問題,不能反覆類似,防止無意之中說外行話。陳先生也確實表揚過我,謂我能“不說外行話”。

再次,先生看過問題紙單,按次序給我以解答,或緊扣題目簡單作答,或根據記憶述其大略,或述及一事而舉一反三,或旁敲側擊譬曉密微,對我都有很大的啟發。

解答問題用時約一小時。在此之後,陳先生盡興暢談,海闊天空。先生見多識廣,思想活躍,所講的事情也很有趣,讓我知道很多掌故。比如講複旦的老師,他評價比較高的,有歷史系蔡尚思先生,哲學系胡曲園先生,認為蔡先生才思敏捷,讀的書多;胡先生厚積薄發,精耕細作。在涉及某些學術問題時,又常常提到胡厚宣先生和章巽先生。陳先生經常談到中文系自己的那些學生,說鮑正鵠先生最聰明,杜月村先生最用功,還說王運熙先生將來是長壽的,因為古書裡說:早衰,壽之征兆也。王先生早先體弱多病,所以對自己健康的認知比較理性,而王先生後來確實也獲享高壽。

最後環節是完成作業。我寫了一篇《〈詩序〉作者考辨》的讀書報告,作為作業。

閱讀《詩經》的作品,首先注意的是其內容主題,這是閱讀作品時大家普遍最關心的問題。《詩經》傳播史上有三家詩與毛詩之爭,漢宋之爭,遵《序》與反《序》之爭,這都和《詩序》有關,《詩序》的作者到底是誰?說法很多。《四庫全書總目》號稱“治經者第一爭詬之端”。這個問題,我也想一探究竟。

選題初步擇定後,我曾就這個議題向陳先生請教,陳先生的回答大致如下:

他原先認為《詩序》是東漢衛巨集所作,我問他的時候已經改變了。衛巨集所作之《序》實別為一篇,於中古後漸漸佚失,非鄭玄所箋而為今吾人所見之《詩序》。

接著先生又給我介紹 《詩經》研究史上一項認識的突破,此種觀點起始於唐代,拓張於宋世,至清代《思路總目提要》匯集大成,其要點則是針對《詩序》內部的文字結構進行區分辨析。以為今吾人所見之 《詩序》按其冠於每篇之首二句,如“《關雎》,後妃之德也”、“《葛覃》,後妃之本也”、“《鴻雁》,美宣王也”,當為最初撰成之古序,而以下續申之辭,乃後人所添加者也。《四庫總目提要》謂,首二句為毛萇以前經師所撰,其後續申之辭為毛萇以後經師所綴。陳先生認為《四庫提要》的說法基本合理,倘將其間所說之“毛萇”改為“毛亨”,則庶幾全可信從矣。

這個說法我覺得有道理,詩經是教科書,歷史上的經師世代相承,傳授生徒,會在課本上一點一點添加內容。所以我接受陳先生的觀點。

我的作業不是直接的考證,而是從這個問題的起源講起,自鄭玄箋 《詩》談到近世《詩》學,試圖從源流的探討中來弄清問題,觀點延續了陳先生的說法,所作的主要工作是為這些說法找到證據。

其一,根據一般記載,毛詩《詁訓傳》的作者是毛亨,說明《提要》所說之“毛萇”確實應改為“毛亨”。

其二,從三國吳人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條辨 《毛詩》師承源流。全書最後,對齊魯韓毛四家詩的傳授源流各有記載。在有關毛詩的這條記載裡面,既說卜商 (子夏)為之《序》,又雲衛巨集作《毛詩序》,顯而易見兩者應分屬不同之兩篇(我寫了這個意見,先生看我的作業,評為“此古人所未道”)。又另外列舉七證,說明衛巨集所作之《毛詩序》,肯定不是鄭玄所箋而為今人所見之《毛詩序》(先生評為“此今人所未道”)。

陳先生還寫過一篇文章《與友人陳允吉同志論詩序作者書》,當時是用來給我參考的。

我的作業共22000余字,用文言寫成,得到陳子展先生的熱情肯定,當時我寫文言的水準不高,陳先生還為之精心閱改。這篇文章,鮑正鵠、王運熙、章培恆先生都曾看過。1980年此文在 《中華文史論叢》上發表前,蔣天樞先生嘗數度予以指教,又蒙上海古籍出版社陳振鵬先生在文字上加以潤色。

值得說明的是,陳先生傾向三家,蔣先生獨主毛傳,儘管門徑不同,但蔣先生對我的觀點還是予以肯定,而我的觀點其實是從陳先生那裡來的。所以,我們系裡的老先生治學態度實事求是,服膺真理,敢於突破門戶之見,緣此讓我十分感動。

我跟隨陳先生學習 《詩經》,計時一年不到一點。1963年下半年開始,讀書環境大變,以後無法再這樣系統跟隨陳先生閱讀古籍了。對於這段時光,我很是留戀,也從讀書過程中體會到這是很好的培養方法。

陳先生《詩經》研究的獨特貢獻及其他

我研習《詩經》,到《大雅》部分,甚覺難讀,以此深知研究《詩經》之不容易。陳先生《詩經》研究的成果,最早的是《詩經語譯》(太平洋書店1934年)。中期有上述1957年的《國風選譯》《雅頌選譯》。過了中年,他的治學境界日臻成熟,故後期有更深入的研究成果,包括上下本 《詩經直解》(複旦大學出版社 1983年)、《詩三百解題》(複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陳先生研究《詩經》的時間,前後相加超過50年。

陳子展研究《詩經》的時間,前後相加超過50年

陳子展題贈陳允吉的《詩經直解》

陳先生的研究方法是馬克思主義的方法。大革命以前,他有兩年時間住在船山學社和湖南自修大學,一直和謝覺哉、李維漢等同志在一起。不僅讀陳啟修、陳望道、李達自日文重譯的馬克思主義著作,還通過日文閱讀河上肇、片山潛等翻譯的單篇小冊子。他對恩格斯《家庭、私有製與國家的起源》一書寄予高度的重視,也熟悉摩爾根《古代社會》所作論述。在這個基礎上,陳先生牢固地確立了唯物史觀。

抗戰期間,陳子展(前排戴眼鏡者)與重慶文藝界人士合影

陳先生在探討《離騷》等議題時,喜歡提出和郭沫若不同的意見。但他對郭沫若評價還是很高的,認為,“首先用唯物史觀來研究三代之書,語言文字,歷史文學,這是郭沫若最大的貢獻”。我曾經注意到,陳先生研究《詩經》,論及《北門》《定之方中》《黍離》《兔爰》《楚茨》《生民》等篇,都對郭老有關的成果作了汲取。在堅持唯物史觀這點上,陳先生和郭沫若是一致的。孟偉《博采眾長,獨出新見——陳子展〈詩經〉研究簡論》一文就明確指出,陳先生的研究,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實事求是地對《詩經》做出全面的分析和解釋。台灣學者史甄陶在其博士後出站報告 《陳子展研究〈詩經〉方法述評》中,對先生所持的馬克思主義觀點也作了較詳細的介紹。史甄陶先生原就讀於台師大中文系,去“中研院”文哲所做博士後,目前在台灣大學中文系任教。

陳先生曾經批評過郭沫若和高亨,認為他們在研究《詩經》時,過分相信和使用假借,從而常會得出不夠客觀的結論。

王運熙先生也和我談起,當時大家學習《詩經》,用的是余冠英的《詩經選》,但他認為陳先生的 《國風選譯》《雅頌選譯》學術性更強。陳先生當過右派,還有人在報紙上批判過他,可能是因為這些牽連,他的研究多少有點被忽視。後來我看殷孟倫所寫的《詩經》研究論著提要,就對陳子展先生的成果作了較高的評價。

台灣“中研院”文哲所的楊晉龍先生則認為,陳子展可作為“民國以來研究《詩經》的代表”。雖然講得低調,但體現了他的地位。我認為還可以添一句:陳子展先生的《詩經直解》,當為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刊出以來最重要的《詩經》研究成果。

除《詩經》《楚辭》研究外,陳先生還有其他一些不錯的成果,比如雜文和專題論文。

上世紀30年代的雜文,當然是魯迅寫得最好。魯迅以下,有兩個年輕人雜文寫得甚好,一個曹聚仁,還有一個陳子展,這是林語堂講的。雜文寫得好,肯定是書讀得多。黎烈文曾談及當時 《自由談》支付雜文稿費的標準,魯迅是每篇十元,陳子展單篇也是十元,專欄就少一點。

再如 《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和 《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也有一定的開創性。

另外有一些專題論文,陳先生自己很重視,比如《孝經在兩漢魏晉南北朝所生之影響》《秦漢隋唐間之百戲》。前面這篇,根據有些校史材料講,金通尹讀後大為嗟賞,遂力薦先生從兼職教授成為複旦的專職教授。

《八代的文字遊戲》就更有意思。抗戰結束以後,複旦所謂的京派四教授:梁宗岱、方豪、蔣天樞、鄧廣銘(鄧當時是副教授),說陳子展是海派領袖,要掂陳先生的份量,讓先生為他們所辦的刊物寫文章,陳先生奮筆疾書,一個星期就交出了文稿。

陳先生倒並不自認為是海派領袖,他說自己是不京不海不江湖。其實先生是標準的湖南學者,連他的筆名也叫“楚狂”。湘學傳統和楚文化,對陳先生的影響非常深刻,如王先謙、王闓運、楊樹達等湖南前輩學者,乃是他一生崇敬的對象,至於陳先生自己的文章,也大多是帶著些辣味兒的。

學林(2018.9.29)剛留校時,陳子展先生指導我閱讀《詩經》

陳允吉複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本文根據作者口述整理

*本文轉自文匯學人官方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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