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山丘
抖動的手機鏡頭，慢慢掃過一個陌生城市的夜晚。鏡頭中，是乾淨的街道，明亮的街燈，幾輛停靠在路邊的小汽車，卻唯獨看不見人。
直到最後，鏡頭一轉，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們面前。丁彥雨航，來自中國的年輕球星，藏在一件深藍色連帽運動裝裡，在11月清冷的晚風中，看起來是一種孤寂的味道。
這是周琦前不久通過微博分享的一段短影片，當時他正隨火箭下屬的裡奧格蘭德山谷毒蛇準備一場發展聯盟的客場比賽，對手剛好是小丁目前所處的德克薩斯傳奇隊。比賽前夜，兩個同在異國他鄉打拚的小兄弟，難得地獲得了一次小聚的機會。
雖然毒蛇和傳奇同處得州，但一個在南一個在北，相距800多公里，說遠不遠，說近卻也不近。加上發展聯盟日常比賽和訓練的繁忙程度比NBA有過之而無不及，周琦和丁彥雨航平時根本沒有機會碰面，所以這次他鄉遇故知，無比親切。
吃個飯，開幾句玩笑，短暫相聚之後，他們便就又匆匆告別回去休息，畢竟第二天還要訓練和比賽。
雖然似乎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傾訴，但他們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情緒在這樣一個環境下去與人分享。
多年來在外打拚的經歷，讓他們早就習慣把話埋在心裡，一個人去迎接明天新的挑戰。
不管怎樣，能夠見到另外一位黃皮膚黑眼睛，與自己有共同經歷並且彼此熟識的好朋友，即便是在所謂的客場，仍足以讓周琦感到溫暖。
其實，即便是主場，又何嘗能稱之為家呢？
雖然昨天被裁之前，周琦一直是火箭隊正式大名單上的一員，但更多時間，他都是在發展聯盟度過的。火箭下屬發展聯盟球隊毒蛇，主場館位於格蘭德河邊的伊達爾戈，球員們的日常住所，則被安排在了距此25公里外的麥卡倫。
這是一處普通的美式公寓，但普通只是相對於一座“邊陲小鎮”而言，雖然也配有迷你泳池、健身房等簡單設施，但對於職業運動員來說遠遠不夠。據周琦本人透露，球員們平時都是在訓練館練完力量才回住處休息。
周琦和另外一名球員住在一個套間裡，真正屬於他的只有一個20多平米的房間，房間中除了一張大床之外，別無他物。
所謂的“大床”，其實也不夠大，它是曾經效力於毒蛇隊的特洛伊-威廉姆斯留下來的，兩米出頭的床對於2.17米的周琦來說，甚至連舒舒服服地把腿伸直都做不到——他要麽斜著睡，要麽就得把身體稍稍蜷縮起來一點。
就是這樣一個房間，成為了周琦旅美生活中一個主要的活動區間。“對我來說，每天就是訓練，吃飯，公寓三點一線。沒太多時間出去玩。”周琦曾在接受騰訊體育專訪時表示，自己對於周邊的環境，其實並不了解。
那麽訓練比賽之餘，要如何打發時間呢？“就是看看美劇，各個房間串串。”周琦說。
至於會不會感到孤單，從小離家在外的周琦看上去頗為淡定：“還好，從小就出來打球了，不過這種環境還是第一次。對我來說，也是一種人生經歷吧。”
衣食住行，住只是其中一件。如果說單身宿舍對於像周琦、小丁這樣從小在體校訓練的職業球員來說還不算陌生的話，飲食上的困難，相對來說則要更大一些。
NBA明星球員很多都有自己的廚師甚至營養師，就連普通球員也能享用球隊準備的豐富、健康且可口的飲食。以火箭為例：球隊聘請了當地名廚雷諾德專門掌杓，為球員們製作兼顧營養和美味的食品。
雷諾德的手藝高超到什麽程度呢？當初麥迪吃過他做的美食之後念念不忘，乾脆用一份五年合約將他變成了自己的私人廚師。後來，麥迪離開，雷諾德才又回歸火箭，成為了球隊的全職廚師。
但發展聯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邊沒有吃的。”周琦一臉委屈地介紹道，“吃的東西得自己買，吃飯得自己考慮，不管是早餐、午餐還是晚餐。”
毒蛇隊的公寓內配有冰箱，但冰箱裡沒有東西。想吃什麽，都得自己去旁邊的超市採購，然後自己動手加工。難以想象，這些20多歲的大男孩兒，能鼓搗怎樣的黑暗料理來。
更要命的是，作為職業球員，在吃這方面，還面臨著諸多限制。
丁彥雨航當初在紐約訓練時期，自己租了一間公寓暫住，由於沒人照顧，訓練師又對他的營養攝入盯得很嚴，導致小丁每天都不知道該吃些什麽，能吃些什麽，經常處於一種餓肚子的狀態當中。
其中辛酸，只有他們自己才能真切體會。
火箭中鋒克林特-卡佩拉曾在《球員論壇》上發表過一篇文章，詳細介紹了自己當初在發展聯盟磨煉時所遭遇的困難，其中特別提到了在語言問題上的掙扎。
對於周琦和小丁來說，也同樣面臨著同樣的問題。
“因為英語不好鬧了很多笑話。在更衣室裡，由於不能讓翻譯進去，所以我要全程都靠自己去聽。不管人家說什麽我就先點頭，事後在仔細回憶他說了什麽。我覺得在場上聽戰術，還是有點底子的。可是私下裡就很費勁。只能聽懂三分之一。”小丁曾在接受騰訊體育專訪時透露。
“我實在聽不懂的才會給翻譯一個眼神。多數情況下，我告訴他我不讓他在我旁邊站著，或者提示我。我必須什麽都自己去聽，去說，實在不行，我就跟別人說，你再說一遍。總之，我不能因為有了翻譯就依賴他。不然我就白來了。”
小丁的助理大衛-李的英文很好，去年夏天在美期間也一直陪著小丁，但周琦就沒那麽幸運了。
本賽季，管理層本來希望給周琦配一名翻譯，溝通戰術方便。但賽季一開始，球隊戰績很差，管理層忙甜瓜忙得焦頭爛額，就沒空管周琦了，直接讓周琦的訓練師吉米做翻譯。
吉米只會說一點點中文，水準可能還不如周琦的英文水準高，完全沒辦法勝任翻譯。所以，到頭來，周琦還是得要靠他自己。
為了克服語言關，小丁和周琦都已足夠努力。周琦曾在接受採訪時表示：“之前在國內的時候，聽，就可以了。但是在這邊的話，說，要比聽更加困難一點。因為這種環境，這種語言的氛圍，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挑戰。可能之前能夠聽懂，但是在這邊，你在這種環境、這種文化裡，就必須逼迫自己去說。”
按照周琦的話來說，如果你太過安靜，就會給人一種不合群的印象。這種感覺，小丁也有。“我其實性格挺內向的。沒辦法，但是我來這裡有自己的目標，我要為留在NBA獲得一份合約，我知道，如果融入不了這裡的環境，就很難立足，包括和隊友教練溝通。”
所以，當你看到在賽前熱身或是場邊板凳席上，小丁在與隊友們勾肩搭背，貌似親熱地有說有笑時，當你看到周琦被一群人圍在中間，滿臉通紅地在為隊友唱起生日歌時，你或許不知道，他們正在努力地將自己逼出舒適區。
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真正地融入這個全新的球隊，全新的環境，全新的文化當中。
對於這些困難，無論是周琦還是丁彥雨航，其實都早有心理準備。但現實的殘酷，仍然超出他們的預期。
來美國之前，他們滿腦子憧憬，認為只要全力以赴，就有機會實現夢想。但現實告訴他們，挑戰並不僅僅限於訓練場上，那些生活上的困難，某種程度更難應對。
“說實話，來了之後，才發現根本不是想象的那樣，現實真的很殘酷，”小丁在一次接受採訪時說，“就像自己一下子突然打回到了六七年前，在新秀裡根本揪不出來的感覺。”
而且因為語言和文化方面的障礙，去年夏天小丁剛去達拉斯試訓時，甚至沒什麽人搭理他。“來到訓練館，就一個球隊的工作人員過來打了個招呼。開始訓練，卻沒有訓練師，小丁就一個人在館裡自己訓練和投籃。”小丁的助理後來回憶道。
“大家就覺得一個亞洲人來混的，開始對我態度很現實，可能覺得我是利用中國市場來鍍個金，他們不了解我，我就得用行動告訴他們，來這一趟，我是認真的。這種態度就算現在都是。”
儘管種族歧視在美國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如同洪水猛獸，讓大家避之唯恐不及。但嘴上不說，不代表真的沒有。也別說是周琦和丁彥雨航，哪怕是土生土長於美國的林書豪，也同樣經歷過諸多歧視。
“對我而言，作為亞裔美國人長大，選擇打籃球真的有點艱難。”林書豪曾經表示，“有些時候，人們會取笑我，他們會說，‘哦，你是姚明吧。’”
“這還並不算壞，有時，你會遇到更糟糕的情況，那些人會說，‘你只是中國進口產品’，或者說‘滾回中國吧’，‘你的眼睛能看到記分牌嗎？’想想他們說的這些話，真的很可笑。”
球場上，周琦和丁彥雨航似乎都和隊友們相處得不錯，但生活中，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而那些針對著他們的皮膚、眼睛的戲謔，是他們以往在國內生活、打球時絕對不會遇到的。
簡陋的生活條件，語言文化上的巨大障礙，讓周琦和丁彥雨航只能將所有心思都投入到了訓練當中。據小丁透露，最開始到美國的那幾天，他幾乎每天都將自己練到吐為止。而周琦的埋頭苦練，也已經通過他今年夏天在亞運賽場的表現完全展現了出來。
訓練中可以全力以赴，但到了比賽場上，情況卻截然相反——空有滿身的力氣，卻未必能夠使得出來。
以周琦為例，無論是在火箭隊還是在毒蛇隊，都被定位成了一個空間型大個子，進攻中負責落到三分線外，為隊友拉開突破空間，然後伺機接球遠投。作為一名從小練後衛的球員，周琦能投三分，但並不以此見長，以往在國內時，無論是俱樂部還是國家隊，也都不會做這樣的安排。所以，他也難以避免地遇到了一些麻煩。
在他的NBA新秀賽季，周琦就沒少遭遇網友的苛責：“那麽高的個子，怎麽老是飄在外面？”實際上，這不是周琦的個人意願，而是球隊的戰術安排，教練組對他提出的明確要求。
那麽周琦本人介意這種定位麽？
“對我來說的話，我還沒那麽多要求，沒有提要求的資格。”周琦的話中，有理智，也有那麽一絲絲無奈，“每個教練有每個教練的戰術，每個教練有每個教練的風格，在不同的情況下，去做好自己需要做的事，去做好自己的分內事。”
小丁的一番話，則更顯實在：“說實話，在這裡才發現乾每一件事情都難，每一個東西都是不通，不順暢的。可以說困難發生在每一天，每一件事情上面。再加上自己身上還有很多不足和差距。可是這卻反而激發了我的鬥志。”
北京時間12月19日，達拉斯獨行俠官方宣布，丁彥雨航將接受右膝關節鏡手術，目前歸期不定。而就在一天之前，火箭宣布裁掉周琦。
猶記得當初周琦剛到美國，在機場迎賓口面對歡迎人群，滿面春風。一年多之後，雖然遭遇裁員，他仍在微博上表示：“夢不變，我在路上。”
自從2001年王治郅作為先行者首次在NBA賽場上亮相，十幾年時間裡，中國球員對於這塊籃球世界最高舞台的衝擊，就從來不曾中斷過。在這個過程中，球迷們往往隻注意到了他們在球場上或精彩或掙扎的表現，卻對鏡頭之外他們的真實生活並無過多了解。
實際上，這些表面上光鮮亮麗的大明星，和現實中那些背井離鄉，漂泊在外的普通逐夢者並無不同。他們原本可以選擇另外一種輕鬆得多也舒適得多的生活，但為了夢想，卻依然選擇了堅守。
和普通人不同的是，他們除了要克服工作和生活當中的困難，可能還要面對來自於媒體、球迷的壓力，甚至嘲諷。面對這些，他們會委屈，會難過，但他們同時也很清楚，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這樣的經歷，機會擺在眼前，努力了，夢想可能成真，不努力，就只能看著它從眼前溜走。
“我不想放棄這個機會，不管最後結果如何，我都希望自己能努力去堅持，去朝著這個目標竭盡全力。”周琦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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