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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讀 姐妹仨

作者:朱天衣

來源:《品讀》2020年第2期

我何其有幸有兩個姐姐,又何其不幸有兩個如此優秀的姐姐。

這句話大概可以概括我整個童年的心境。父母是從不過問我們學習成績的,在這種幾近放任自流的管理下,我的表現總不太令人滿意,而兩個姐姐的成績排名總是第一。

好在父母從不拿成績說事,姐姐們也不會拿這些事壓我,我們該吵的事照吵。

不過,記憶中大姐和我似乎連口角也沒發生過,除了因為我倆年齡相差大些,也和她與世無爭的個性有關,而我和僅差兩歲的二姐就沒那麽平靜了。

在還是小短腿的年歲,我曾做過一件很蠢的事,一日心血來潮,居然拿炒菜用的油去澆花。

大人回來後發現了,質問我們,面對盛怒的媽媽,我本能地搖頭否認;而另一個受質疑的對象二姐,雖也矢口否認,但媽媽卻選擇相信看似老實的我,而不相信平日鬼靈精怪的二姐。

當時只有我們兩個在家,所以究竟是誰幹了這檔子事,我和二姐都很清楚。自此,是我心虛也好,或真有其事也罷,我老覺得背後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在盯著我。

那時的廁所是搭在過道上的,天黑上廁所本就令人發毛了,有一次二姐居然在我上廁所時從外面把燈關掉了。這真是令人憤恨不已,我一直想找機會報復,但精明的二姐哪可能讓我逮著機會?

後來一次瞅著大姐上廁所,我依樣畫葫蘆地把燈給關了,二姐在第一時間跳出來吼道:“你為什麽關大姐的燈?”我回嘴道:“那你為什麽關我的燈?”二姐更凶地怒道:“可是她沒關你的燈呀!”我突然開竅道:“那我也沒關你的燈呀!”

看著二姐啞口無言地憤憤離去,我不禁為難得打了一場勝仗而得意,而那與世無爭的大姐則完全無事地繼續在黑暗中上她的廁所。

二姐升上六年級後,被選為學校總指揮,每當晨會時,她都站在主席台上指揮大家唱歌,站在台下的我就老有些不馴,為什麽一定要聽她指揮呢?於是我便胡亂唱了起來,有時故意低八度或高八度,或者用歌劇的唱腔鬼哭狼嚎一番。

因為有著天才般的姐姐,我常做出難以想象的蠢事。這句話似乎也可以概括我整個童年。

以西方占星學來看,我和大姐都屬土象星座,二姐則是水象雙魚座,我們長大成人後,這土和水的特質就越發明顯,若不是有二姐在中間發揮水的柔和功能,我和大姐約莫會像兩塊土疙瘩,難有攪和在一起的機會。

大家平時各忙各的,全靠二姐提醒這個要過生日、那個發生了什麽事。她就好像黏合劑,把她身邊的人全黏合在一起。

二姐這個性在小時候的我看來,簡直就和管家婆一樣,常弄得我心浮氣躁。有一段時間,我們一同洗澡時,她逼著我背詩詞,從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到李後主的“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記得背到最後一句“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時,我怎麽也想不起來是什麽水,河水、溪水都不對,那會是什麽水?二姐氣得賞了我一個腦嘣,怒道是“春水”。“春水”又是個什麽東西?約莫也把我搞得惱羞成怒了,我們的詩詞教學就在這攤“春水”中畫下了休止符。

在我要升初中的那個暑假,二姐嚴正警告我,要開始讀英文了,不然上中學會“死得很慘”。她排定每天早晨給我上課,從最簡單的字母認起。但那兩個月的假期,是我最後的童年時光,哪能浪費在ABC上。

每天吃完早餐,我便像脫韁野馬般跑出去玩,頭兩三天二姐還會站在家門前死盯著我,那眼神像利箭一般射得我背脊發寒,後來約莫她也覺得朽木不可雕也,便放任我去自生自滅了。

我們姐妹仨不僅相貌、體形大不相同,連個性、嗜好也相差甚遠,這應當和父母的寬鬆政策有關,或可說他們是完全尊重我們仨人的自由發展。

就舉頭髮為例吧!在我們還小,髮型還歸母親決定時,仨人一律是“馬桶蓋”造型,就像日本卡通人物櫻桃小丸子。

後來大到可以自理了,便都蓄了長髮,每天晨起,二姐會一邊讀報,一邊自己編麻花辮;大姐則是到了學校自有同學為她編辮子;我是每周洗一次頭時才打理一次,因此除了星期一之外,我的頭髮永遠處在亂蓬蓬的瘋婆子狀態。

在吃方面,大姐的口味比較隨和,而我和二姐各有自己的堅持——我最愛的柿子,是二姐最厭惡的;我覺得無滋無味的西紅柿,二姐卻視若珍寶。為此我們倆曾達成協議,吃柿子時,她那一份給我;吃西紅柿時,我的則給她。

但很不幸,這兩種食物產季不同,隨著相隔時間拉長,這缺乏白紙黑字的口頭約定,很容易因著某方選擇性失憶而毀約。

此外,在享用美食時,我們仨人的方式也很不一樣,大姐是點到為止、絕不貪多;二姐是以最快速度吞進腹中,且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則喜歡把好吃的東西攢著慢慢享用。

一次吃柚子時,約莫我又在那兒窮磨蹭,二姐終於忍不住過來說:“我們來玩賣東西的遊戲。”她居然會主動找我玩,而且還讓我當老闆,真讓我受寵若驚。

她要我把柚子肉剝成一小堆、一小堆地排好。她找了些小紙頭做鈔票,扮演顧客,把我的柚子收購一空。

這遊戲玩了兩三年之久,直到有一天,我當完老闆,眼睜睜看著二姐吃著我的柚子時,我才發現這遊戲不太好玩,因為我手裡握著的所謂鈔票一點用也沒有。

雖然我們姐妹仨一直朝著不同的方向各自發展,但每當需要槍口對外時,我們總是團結一致、抵抗外侮。

記得一次我領著剛學會騎車的二姐在外遊蕩,不想與一群搗蛋男生狹路相逢,他們約莫是看我們只有兩個人好欺負,便左右包夾,別我們的車。我的技術好,還撐得過去,但回頭看到二姐歪歪扭扭就要連車帶人跌倒。

情急之下,我跳下車,緊緊抓住為首那個男生的車頭,怒斥道:“你們要幹什麽!”那吼聲直比張飛在橋頭把敵將給嚇到摧心破膽的吼聲了吧!頓時把那些搗蛋鬼給喝跑了,再回頭看二姐時,她的小腿肚已被剮傷。

我當時又氣又慟,眼淚不自覺地滾了下來,我才知道自己貪長這大個子,原來是為了保護姐姐的。

此後,每當要抵禦外敵時,我們便發展出一套模式,由我領頭往前衝,姐姐在後面獻策,以我的塊頭和她那超高的智商,真是無往不利。

辦出版社時,大姐掛名發行人,二姐任總經理,我則是負責管账的會計,每次要和中間商或書店談生意時,姐姐總會先面授機宜,再由我出面,這樣合作無間,總能談到極好的條件。

不過我們姐妹聯手也有失利的時候。一年元宵節,我們嫌提燈籠、執火把太老套,於是決定裝神弄鬼來嚇唬友伴們。由大姐扮鬼,把長髮披散了學女鬼,耳際掛上兩束白花花的長紙條,再穿上爸爸的黑雨衣,站在我們提燈籠夜遊必經的坡坎上。

這鬼戲上演時,卻全亂了套。那晚我和二姐一前一後押著隊伍朝大姐那兒走去時,別人還沒嚇著,我和二姐的心髒已快受不了了,也因此在還沒到達約定地點時,自己便已亂了陣腳,驚嚇道:“鬼!有鬼!”隨即一堆小蘿卜頭跑的跑、摔倒的摔倒,好不容易屁滾尿流逃到路燈下,詢問的結果是,沒有一個人看到“鬼”,包括我和二姐。

大姐那方的描述是,她站在坡坎上喂了一陣子的蚊子,好不容易看到一列歪歪扭扭的燈火朝她走來,還沒等她伸出舌頭、左右搖晃,便聽得一陣喊叫,全跑得無影無蹤。

所以說,我們忙活了一下午,結果除了我和二姐,一個友伴也沒嚇著,這是我們姐妹仨聯手難得的失敗作品。

作者:朱天衣

摘自:《來世今生》一書,中信出版社

來源:《品讀》2020年第2期

主編:孫愛東 | 責編:張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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