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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女並禍水:談曹雪芹對秦可卿的愛恨交織

作者

黃富芝

“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幾千年前,《詩經》開篇就是對淑女的謳歌與讚美。同為中華古典文學瑰寶,清《紅樓夢》中,對秦可卿這個人物,作者曹雪芹最先也是讓她以一個知性淑女的靚麗形象閃亮登場的。

《紅樓夢》第五回,早春二月,寧國府花園梅花盛開。冰枝嫩綠,疏影清雅,花色美秀,幽香怡人。萬花叢中,賈母並邢、王二夫人等在賈珍之妻攜兒、媳的面請下,遊園賞花,飲酒品茶。其間,寶玉倦怠,欲睡中覺,為好生哄寶玉歇息,曹公順勢將秦可卿定格放大拉近,推到讀者眼前。書中寫道:“賈蓉媳婦秦氏便忙笑道:‘我們這裡有給寶二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隻管交給我就是了。’又向寶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嬤嬤、姐姐們,請寶二叔跟我這裡來。’賈母素知秦氏是極妥當的人,因她生的嫋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她去安置寶玉,自然是放心得了。”在此,通過自我表現,祖宗評價,寥寥數筆,曹公瞬間就讓一個乖巧伶俐,懂事擔當,優雅漂亮,智慧靈秀,令人喜愛待見的淑女可人躍然紙上。

倘若曹公順此思路,繼續褒揚溢美,秦可卿的美好形象,必然永駐讀者心中。然而,僅點到此,這位文學巨擘筆鋒一轉,疾書幾個片段,陡然又讓秦可卿的形象走向了淑女的反面。

他先讓秦可卿把寶玉引到了自己的房間。寶玉年齡不大,但畢竟輩分上是她的叔叔,翁睡媳床,自然有失封建禮教的規矩。接著用極度誇張的手法對秦可卿的臥室隱晦渲染。他讓秦可卿的房間溢滿甜香,把唐柏虎的畫《海棠春睡圖》,宋學士秦太虛寫的“嫩寒鎖夢因春寒,芳氣襲人是酒香”對聯,掛在壁上。脂硯齋對此點評:“豔極,淫極。”還讓武則天當日室中設的寶鏡、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安綠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壽陽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同昌公主製的聯珠帳等一個個暗示風流韻事的贗品擺滿房間,讓秦可卿親自給寶玉展開了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怨枕。這樣的環境,不但使已經進入青春懵懂期的寶玉眼餳骨軟,春心萌動。也向讀者展示了秦可卿賢淑優雅之外,還有生性風流的一面。之後,曹公神幻變化,把秦可卿轉換為警幻仙姑之妹,情、淫惡魔的化身,引領賈寶玉在太虛幻境瀏覽了十二釵冊,聆聽了紅樓夢曲,領略了男女雲雨之情。這當中,借用寶玉眼、耳感官,通過判詞、歌曲,曹雪芹巧妙地向讀者點出了秦可卿正是導致賈府衰敗破落的紅顏禍水。

一邊是淑女,一邊是禍水。《紅樓夢》中,秦可卿作為正冊十二釵之一,從登台到退場,雖然涉及的篇幅不多,但曹公對她的描述,一直都是這樣在褒揚與貶斥,肯定和否定中交叉進行的。

“貧女得居富室”。中國自古講究門當戶對,歷朝王公貴族莫不如此。《紅樓夢》中,賈府作為金陵四大家族,其聯姻幾乎全是權貴名門。賈母本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王夫人、王熙鳳來自金陵王家,薛寶釵來自大商人薛家,就是李紈也是金陵的名宦之女。大姑奶奶賈敏嫁給了世祿之家、科舉探花,被皇帝欽點為楊洲巡鹽禦史的林如海。大姑娘元春被選進宮室,為皇貴妃。邢夫人、尤氏娘家雖也殷實,但家境一般,只能做個填房。因為身為庶出,三姑娘探春遠嫁給了外藩王,二姑娘迎春下嫁了基層武官孫紹祖。秦可卿的出身可謂貧寒。她是從育嬰堂抱出來的女嬰,其養父秦邦業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吏,沒職沒權沒有級別更沒有油水。因宦囊羞澀,其子秦鍾到賈府私塾借讀需給老師的贄見禮,也得東拚西湊。這樣的家庭,別說與四大家族相比,就是與邢夫人、尤氏的娘家也不能相提並論。按當時賈府的聯姻標準,就秦家的條件,秦可卿是如論如何都不可能嫁給賈府嫡孫的。但曹雪芹隻 “因素與賈府有些瓜葛”,便革故鼎新,讓門不當戶不對的秦可卿嫁入賈府,成了賈府族長、寧國府主人賈珍的兒媳。從故事的發展情節看,她踏進的看是錦繡綺羅,實際上也是萬丈深淵。

位尊卻被冒犯。寧國府是整個賈府的長房,承擔著祭祀祖先和引領家族發展的重任。尤氏因是續弦,又沒有子女,雖為當家奶奶,但並無實權。可以說,作為嫡孫媳婦,秦可卿一進寧國府門,就處尊居顯 大權在握。而榮國府的大管家王熙鳳則不同,雖也炙手可熱,但既受嬸嬸的控制,又有婆婆的掣肘。就這一點而論,秦可卿在當家處事上,要比王熙鳳灑脫得多,自主得多,嘚瑟得多。然而,即便處於這樣的地位,在曹雪芹筆下,秦可卿卻未能享受到應有的禮遇和尊重,突出表現在秦可卿看病時的細節描寫上。封建社會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作為鍾鳴鼎食、詩禮之家的賈府向來嚴格遵循這一古訓。書中無論丫鬟晴雯還是“小三”尤二姐看病,每當醫生進來,都是隱坐幔(帳)內,隻把手伸到外邊。丫鬟也要全部回避。沒有主人的同意,醫生是不能隨便觀看病人氣色的。就是寶玉作為男人,在醫生進來時,王夫人、薛姨媽和寶釵等也是暫避裡間。賈母看病時沒進幔子,那是因為年事已高,她說:“我也老了,那裡養不出那阿物兒來,還怕他不成?不用放幔子,就這樣瞧吧。”賈母是沒進幔子,但那“許多穿紅著綠戴寶插金的人”,全隱隱約約躲在碧紗櫥的後面。王太醫雖是賈府的熟人,也沒敢抬頭看賈母一眼,而是診斷後就急忙低頭退出。再看書中對秦可卿看病時的描寫,請來的不但是個遊醫,還直接和賈蓉進去,“到了內室,見了秦氏。”並問賈蓉說:“這就是尊夫人?”這不但有別於她人,更有悖於封建禮教。隱含著的,實際是對秦可卿人格尊嚴的輕慢和褻瀆。

端莊賢淑又放蕩淫亂。秦可卿鮮豔嫵媚有似寶釵,風流嫋娜則猶如黛玉。她不僅臉蛋漂亮身材妙曼貌美如仙,為人處事更兼有黛玉的處處小心、事事謹慎和寶釵的八面玲瓏、世故圓滑。秦可卿的懂事賢惠,在賈府是出了名的。除賈母誇獎外,賈珍哭訴說:“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道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尤氏評價說:“再要娶這麽一個媳婦,這麽個摸樣兒,這麽個性情人兒,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他這為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就是心高氣傲、盛氣凌人、飛揚跋扈的鳳姐,也把她視為知己,經常病中看望,和他互訴衷腸。在她死後,“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善,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塗瀛在《讀花人論讚》中說:“可卿,香國之桃花也,以柔媚勝。愛牡丹者愛之,愛蓮者愛之,愛菊花者愛之”。就是這人見人誇、人見人愛的可人,曹雪芹又把她寫的生性放蕩,不守婦節,賦命她為群芳至薄。在天,她是鍾情的首座,管的是風情月債;降臨塵世,為第一情人,引導金陵十二釵早早歸入太虛幻境。她既和公公偷情又和小叔子有染,不但老奴仆焦大在酒後大罵 “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就是本家那個只會“打旋磨兒”給鳳姐跪著借當頭的璜大奶奶,也在背後譏諷:“況且做的都是什麽有臉的事。”她既做了醜事,又怕擔醜名,終因心性高強、思慮太多而心重成疾、香消玉損。

有遠見卓識又是敗家之魁。秦可卿聰明過人。不僅表現在其身處賈府這個錯綜複雜的環境 ,能左右逢源,如魚得水,更體現在能透過本質,洞察秋毫,居安思危。曹雪芹筆下,諾大個賈府,絕大部分男女長幼都是逍遙地陶醉在祖輩鑄就的溫柔富貴鄉中。在舒適安逸環境中,頭腦清醒,能敏銳的覺察到大廈將傾危機的,並無幾人。林黛玉算是其中之一。她雖不管事,但看到了賈府奢華排場之下 “出的多,進的少”現實,提出了“如今若不省檢,必致後手不接”的擔憂。但鑒於只是客居賈府,她不便進言獻策,只能“吐槽”給寶玉。誰知這個被賈府寄予厚望的嫡孫竟回應:“憑他怎麽後手不接,也不短了咱們兩個的。”恰好似,面對來勢洶湧的大革命浪潮,法國國王路易十五所言:“在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賈探春“才自清明志自高”,在代管榮國府時,勇敢的在大觀園等諸多方面進行了改革,但也只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小打小鬧,成效甚微。唯有秦可卿慧眼獨具、深謀遠慮,不但在賈府還處在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時,看到了存在的問題和潛伏的危機,而且有針對性地提出了解決問題的策略和措施。他臨死時給王熙鳳遺言:“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看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以我定見,趕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約家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競爭,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秦可卿的方案,在賈府榮時就籌劃下了將來衰時的世業,可謂放眼長遠,用心良苦。在封建男權社會,她撇開賈政、賈珍等男子,臨終前,將拯救家族之大任托付給鳳姐,也很有深意。由此看,稱秦可卿是賈府中頭腦最為清晰,最有戰略眼光的智者,實不為過。然而,再回頭看,無論是秦可卿判詞:“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還是紅樓夢曲《好事終》:“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都毫不留情地對寧國府和秦可卿進行了譴責和鞭撻,直接暗示秦可卿是整個賈府敗落的罪魁禍首。

葬禮奢華又酷似鬧劇。秦可卿身上不乏理性,但處在淫穢汙濁的寧府,她無力抵擋情和欲的重重誘惑。她因情而生也因情而死。作為豪門貴族,無論是花一千兩銀子,為賈蓉捐個“五品龍禁尉”的虛職,把秦可卿變為“郜授龍禁尉秦氏宜人”,還是停靈四十九日,請一百零八眾僧人、九十九位全真道士、五十位高僧、五十位高道超度做法,莫不是為了活人的面子,讓葬禮更加風光出彩。“親朋好友你來我往,也不計其數”, “寧國府街上一條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也不過是一些親朋對賈府的趨炎附勢及權貴之間的捧場熱鬧。這與當今官宦土豪炫富擺闊,婚喪嫁娶大操大辦,毫無區別。但是,四候家到靈前擺放祭禮,六公家派人隨靈送葬,四大親王府挨個搭棚路祭,的確拔高了秦可卿的身份,最終將這場葬禮推到了極致。如果我們做個比較,之前,賈珍前妻的葬禮不會如此;之後,賈敬的喪禮很是遜色。毫無疑問,《紅樓夢》中,在賈府的所有死者中,獨秦可卿享受了無此隆重的厚愛。然而,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曹雪芹在濃墨重彩,為秦可卿道盡聲勢的同時,又插入了一些人物不合時宜的表演。先是賈珍,秦可卿死後,書中寫他“哭得淚人一般”。作為公爹,如此情深,自然讓人唏噓,脂硯齋在此做評:“可笑,如喪考妣。此作者刺心筆也。”更甚於此,賈珍恣意奢華,不顧賈政反對,重金為秦可卿購置了原系忠義親王老千歲的檣木棺材。忠義親王是誰?在皇帝眼中,他是一個犯了事的罪人。賈珍喪失理智,為一女人已置賈府的安危於不顧。再是北靜王。郡駕下臨,只為借機一見銜玉而誕者為快。切切叨叨,相見恨晚,惺惺相惜,贈送念珠。對路祭秦可卿,真誠實意並無幾分。王熙鳳是賈珍不顧病症在身,拄著拐杖請來協理寧國府的金牌管家。她精明強乾,威重令行,將秦可卿的喪事辦得熱鬧排場,井然有序,令人歎服。然在送喪路上,卻弄權鐵檻寺,為三千兩賄銀,葬送了兩個對愛忠誠不渝年輕人的性命。賈寶玉對送喪悵然無趣,卻對莊戶人家二丫頭戀戀不捨,眼角留情。秦鍾是秦可卿的弟弟,姐姐喪事未完,他便越禮在饅頭庵和智能兒雲雨求歡,被賈寶玉逮了個正著。斯人斯行,反差強烈,不但使葬禮失去了應有的悲壯與嚴肅,而且怪誕荒謬,有悖禮教,令人啼笑皆非。

凡此種種,曹雪芹用看似矛盾的一個個生動的事例,向讀者揭示了秦可卿既是“淑女”又是“禍水”的雙面人生。

毫無疑問,《紅樓夢》中,秦可卿的人格是分裂的,可謂書中“正邪兩賦而來”人物的典型代表。曹雪芹對她的描寫是立體、全視角、多維度的,同時也是充滿矛盾的。這種矛盾,不但把秦可卿塑造的更加豐滿鮮活,也讓讀者在字裡行間得以窺探和體味了作者對秦可卿愛恨交織的真實感情。

時光倒流,曹雪芹對賈府中的女子是敬佩的,正如他在開篇第一回所寫:“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已短,一並使其泯滅也。”秦可卿原型無疑出自眾女子中。那個女子,也一定出類拔萃、卓爾超群,最令曹雪芹愛慕和傾心。所以他集合釵、黛之優點,妙筆生花,讓她享受了最好的讚譽與誇獎。但是,正如俗語所言那樣:紅顏即禍水。也正是這個女子,讓“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這個百年大廈轟然倒塌,讓曹雪芹這個曾經過著錦衣紈絝、富貴風流生活的公子哥兒,從此陷入了茅椽蓬牖、繩床瓦灶,“舉家食粥酒常賒”的悲慘生活。因此,曹雪芹對她的恨也是深入骨髓的。故在《紅樓夢》原稿第十四回中,曹雪芹毫不留情的使用了“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標題,寫下了自曝家醜的故事。脂硯齋對此感歎:“作者用史筆也。”後來在脂硯齋的勸說下,曹雪芹雖然刪削了相關內容,卻又在不少地方布下了絲絲印痕,給後人留下了巨大的想象太空。

曹雪芹對秦可卿愛亦切,恨亦深。作為一個偉大的作家,他沒有因愛而遮掩秦可卿的錯,也沒有因恨而捨棄對秦可卿的愛。正是這種愛恨交織,他讓我們看到了人性共存的美麗和醜陋。現實中,不少人像秦可卿那樣在演繹著雙面或多面人生。讓我們從賈府敗落中汲取教訓,切不可為欣賞這些人一面的華麗而忽略另一面致命的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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