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首
趙劍鋒
王 暉
秦 舟
劉 煒
徐玉娟
孫 劍
孟茉莉
鄭國耀
趙劍鋒
清明詞
在陵園，這裡是墓碑的森林
墓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
是樹的眼睛
名字是刻在石頭上的刀傷
有的在哭泣
有的在微笑
還有的保持原來的安詳
來陵園的人，都是活著的墓碑
他們四處挪動墓穴，無處安放悲喜交加的肉身
有的期盼坐南
有的一心北望
還有的就像一顆子彈
宿敵在哪裡它就在哪裡落地生根
站在逼仄的墓前之地，鞠躬
掏出庫存已久的心裡話
彼此深切地交流
描述這一年的收獲、喜悅、不快
只有頭頂一隻灰色的大鳥還在糾纏天空
翅膀收藏奔雷
一炷香的背影
把所有的秘密捅破
銜在嘴裡，不說
墓碑上的名字呼之欲出
故交，至親，眼淚汪汪
最後，他們忍不住從碑面上跳下來
深擁，雙手扶住臉龐
活著的墓碑和死去的墓碑在這裡遇見
相視一笑
行注目禮
低聲問一句：
好久不見！
好久再見？
活人哭
清早出門
前赴後繼的山風吹來
陰陽兩隔的思念再起
他出門坐上了地鐵
然後轉長途公交
到站後步行了三十分鐘
走到陵園，路線改道
荒塚又添許多新墳
就像這個城市源源不斷新遷的外來戶口
每個墳塋都是一隻口袋
他們提著自己的腦袋坐地守候
他挨個挨個找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他累了
他動用整整一個冬天的冷
換來清明這半天的微熱
坐在地上哭泣：
人在生前千差萬別，我一眼都能認出她
死後怎就一個樣了呢？
都密密麻麻躺在這裡
王
暉
送 別
不能喝酒的我
飲了一杯又一杯
酒，讓我越來越清醒
越來越透明
這晚，總有些什麽
讓我們不約而同連夜急行軍
各往前趕了七百裡
越來越近
最後，只剩下你和我
停在了一步之遙
可以了
我小聲說
我只能到這裡了
不要將之定義為命運的淒涼
要看到
這個間距裡灌滿了濃烈的月光
從此我們各奔東西
離得越遠
這片月光越遼闊
媽媽，我再也不能平靜了
我把一個秘密
說給年邁的母親
在家屬院林蔭道上
怕她記不住
關鍵詞我會對她耳語好幾遍
每念及一遍
她的笑容
就不好意思地加深一次
那麽滿足
她一生的不遇
終於降臨
不過在她女兒的身上
每隔一陣
辛勞的母親
都會試探著問我討要
那些激動人心的句子
那些樸素深情裡的驚濤駭浪
是多少個不眠之夜的向往
我為此經受的巨大困境
卻從來不告訴她
媽媽，我再也不能平靜了
你就跟著我一起
隔著萬千群山
隔著一江水
細數這世間的賜予
秦
舟
青峰峽
我喜歡奔跑
喜歡奔跑的聲音
像千軍萬馬，這些都是父親給的
父親的奔跑就是千軍萬馬
是一瀉千里，或者飛流直下
父親是個極其乾淨的人
碧綠碧綠的，金黃金黃的
我把秦嶺比作父親
他跑得太快
留下的背影，叫做青峰峽
碌碡後面是夏天
碌碡醒了
在牛的後面，一圈一圈地走
牛的身旁是中年人，有一聲沒一聲地吆喝
碌碡的後面是夏天
夏天是麥子，一粒一粒地奪眶而出
飽滿得眯了你的眼，乾癟得眯了牛的眼
孩子們也熱鬧了，他們爬上杏樹爬上桑樹
采摘夏天的喜悅
酸的、甜的、黃的、褐的
一個一個的小果子
碌碡的後面是夏天
豐收的夏天，烈日照耀
牛發出幾聲響鼻
碌碡越走越快，後面是
顆粒歸倉的聲音
婦女嘻嘻哈哈的聲音
男人吆五喝六的聲音
小孩你追我趕的聲音
碌碡的後面是夏天，它們跑著
玉米就下地了。還有大豆和蕎麥
蒲扇和風車
也有一個躺在老人懷裡的小嬰兒
眨巴眨巴著小星星睡著了
劉
煒
雪慢慢的
一大早就出發了
黃昏，才見零星的雪
落到地上，夜深了
大批的雪還在陸續抵達
雪慢慢的，不像一場雨那樣
電閃雷鳴地說到就到
想家心切的人
過年回家就別選雪了
還是選一場快雨
或者，普照大地的陽光吧
不要讓家裡的人
從一大早，一直等到大半夜
把一桌好飯都等涼了
歡天喜地的喜鵲都等累了
但一場雪你選不選它
它都會來
就如同母親頭上的白發
一點一點地白
慢慢地白
一直不停地白
月 亮
兩幢樓
如果生在山裡
我們看到的天，一定叫一線天
一線比喻窄，比喻懸
有時跟命有關
至於月亮，怎麽掛到天上的
兩幢樓都袖手旁觀
這是在清晨，天都亮透了
離黃昏還很遠
月亮正在找地方躲藏，臉色蒼白
徐玉娟
離 別
雷聲轟隆隆滾過
屋頂上的瓦片
似乎要被碾碎了
看似平靜的內心
翻卷波浪
小心收藏起
舊巷，青石板路
收藏起古樹和寺廟
誦經的僧人，正撥動著念珠
終於落下來的雨珠
奔跑，呼喊
這萬馬奔騰的壯闊場面
只有離別才配得上
秋 聲
我把路邊的一棵牛筋草
喚作迷迭香
我把秋水喚作銀鏈子
把落葉喚作枯葉蝶。我把秋蟲喚作
秋夜裡最美的琴師
雨是秋天慣用的抒情
仿佛要測量，我的內心有多少空白
可以放置雨聲
一個人的身體可以漏雨
天晴時，我走在路上
雨聲跟在身後，晃晃蕩蕩
像一條吟誦秋天的小河
而秋水邊的蘆葦，風一吹
就嘩啦啦地歌唱
孫
劍
花兒與少年
我比月亮離一朵花更近
我蹲下來，觸摸月光在花瓣上的
清苦
而花拒絕我
瘦弱的顫抖的嘴唇
良夜需要快樂的人
唱快樂的歌
那人不是你也不是我
也不是月亮，也不是花
在高速公路上聞到城市樟樹的香
我把玻璃窗敲得邦邦響
合著那隻狗，在花田裡迷失的節奏
在車上
樟樹香比城市任何人來得更早
總要有人為一種香氣瘋狂
為一個名字，一些微小的事物歡喜
為大地屢遭蹂躪的復甦與始終的原諒而
心生感激
孟茉莉
青銅之夜
千秋百代
那些遺世的無奈與酸楚
在今夜匯聚
在天空的若乾個點上被銜接
呈弧形上升和隕落
我們的心事也踏上這一坦途
步行或者羽毛輕試
循環往複
在行進中耗盡心機
而今晚的月亮
一副青銅鎧甲
在期待勇士
相關的夢境和使命感
在哪個曠世男兒的記憶中閃現
他早出晚歸
接近著假想之敵
尾隨它們走過多少世紀
多少不愈的傷口和美人
我的群星寶座
和奧林匹斯諸神
我的忠誠經由你們一再指認
我已經誕生
渴望鮮血帶來光榮
而相愛的人十指相繞
不計生離死別
在明月的脊背
留下吉祥的齒痕
青銅之夜
世界達到了寧靜的頂端
語言停止
愛的支撐 死亡的終點
如此圓滿
昆 蟲
來自彼岸的使者
看到食物
這個成熟在即的星球
終止了它在我視線中的行程
並在果實中現身
我居所中唯一陌生的面孔
和我一樣來歷不明
它幾乎沒有翅膀
而飛翔的姿態多麽逼真
沒有眼睛
卻能夠直視我的靈魂
在我看不到真相的沉思裡
它做好了最後一頓晚餐
把理想速朽的氣味 趕上屋頂
以後它開始喪失
一個被快樂暴露的家園
作為太空中的一點
它就是無限
它長久地聚集在此地
像孩子眷戀自己衰老的母體
它已被確認為種子的一部分
隨著美和芳香的生長而生長
在光陰中飄忽不定
而我急於看到它的路徑
向何方歸隱
在秋季
無數個永生事物的根部
我仰望它破空而去
宇宙收回了它的浪子
又放出夜晚漸次醒來的星星
鄭國耀
歲 月
回憶越來越多，這有什麽好呢
不過是歲月如梭，老之將至
美容與健身風行，不過是紙上談兵
眼角的皺紋，內心的空垠，是包在紙裡的火
焦慮，遲疑，患得患失，像毒藥蔓延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
就像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關於人生，誰都不會例外
唯一的區別，不過是山與水，黍與麥
不過是前路茫茫，苦海無涯
不過是，你在缸底如鼠，我在鍋底如蟻
不過是，你率先衰老，我緊隨其後
寫詩就像壓水
有時候，會無端地想到壓水——
老家的壓杆井，要想壓出水來
槽裡必須事先加注引水
這先來後到的順序
像極了築巢引鳳、舉一反三，像極了拋磚引玉
當然，讀阿赫瑪托娃的詩集時
我是磚，她是玉。
“物之不可入畫者，豬也，阿堵物也，惡少年也”
作為一個孱弱的詩人，我卻迷上了歷史與散步
這多少讓我有些發虛，有些名不符實的慌亂
儘管如此，我依然一陣竊喜——
每日一顧的菜市場，是個四兩撥千斤的好地方
討價還價的農民與家庭主婦
輕而易舉地，就推翻了知識分子的高論
香港九龍灣馬來街興發大廈15樓D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