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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民國時期的留法學生在巴黎吃什麽?

法國尤其是巴黎,乃西方世界烹飪美食的首善之區,晚清民國時期,法國大菜在上海灘頭都極富招徠之效,而當時留學彼邦的中國學子及訪問學人等,飲食生活如何,頗堪尋味。

一、西式定食

巴黎的普通留學生,不能像梁宗岱那樣天天上頂級中餐館萬花樓吃大餐(詳見《書城》2017年第7期拙文《巴黎萬花樓文人軼事》),甚至也吃不起普通中餐館的定食,只能揀西餐館的定食(現在西餐館的目錄上也有定食之名,可資想象)糊口充腸。對定食的感覺,有說好的,有說壞的,大約不是定食有好壞之分,而是飯館有高下之別。徐悲鴻夫人蔣碧微一九一九年隨夫留學法國,初到就很能接受法國定食:“許多學校都設在這一區域(拉丁),因此到處都有小飯店,售賣定食。法國大菜是世界聞名的,定食雖然簡單,但是口味不壞,菜肴也很豐富,通常都是一湯一魚一肉一點心,麵包無限量供應,此外還有四分之一瓶紅葡萄酒。像這樣豐盛的一餐,當我們初去時只賣三法郎七十五生丁(一法郎合一百生丁),折合當時中國法幣兩角半錢;後來漲到了五法郎,可以說得上經濟便利。”(《我與悲鴻——蔣碧微回憶錄》,嶽麓書社1986年)

再晚一點,一九二七年赴法的陳學昭,似乎也頗能接受法式定食:“《大公報》來信聘我做駐歐特派記者,每月薪水一百二十元。當時每個銀元可換十個法郎。房租每月需一百五十法郎,早點一杯牛奶和麵包花兩個法郎不到,有時不喝牛奶吃白麵包,那就一個法郎也花不到;午飯和晚飯各花五個法郎左右一餐,已經能吃到一點牛肉了。”(鍾桂松《天涯歸客——陳學昭》,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

更晚一點,丁作韻《巴黎中國留學生生活漫談》(《教與學》1935年第1卷第1期)所描述的情形,也還差不多:“五區(其他亦然)有一種飯館專賣定價飯,有五個佛郎的,也有五個佛朗廿五個生丁的,有酒有湯有暈(葷)有素有水果,麵包聽你吃。”

朱在留的《巴黎中留學生生活》寫得更詳細些:

普通一餐的價錢,以第五區範圍來說,從五方到十方不定。各家都寫好了掛在窗門前。有的還把菜名也寫出的。大概五方到八方左右,是他們工人普通的餐費;十方左右,便是收入比工人較好的小辦事員以上的人;至於學生,除了真真闊綽的人以外,很少每餐吃到七方以上的。我們的官費生與富貴人家的子弟,也有非十方不辦的人,但大概為數有限得很。(《青年界》1936年第9卷第4期)

章熊的《留法瑣記》(《新民月刊》1930年第15期)也對法國飯館的定食有比較詳細的介紹,可以對照參看,其所述坐食與立食之分,更是十分有趣:

早點飯館是不賣的,大概一日三餐,早餐是在咖啡館裡用,分坐食和立食兩種。坐食和立食比較要貴一倍,立食吃一杯咖啡牛奶和一個小點心要一方,坐食差不多就是兩方。這是極普通的吃法。中餐和晚餐差不多一樣,普通最便宜的定價五方或五方半連小費總要六方,還有六方半或七方半的不等,這都是定好價的(周按:此當即定食之意)。在規定目錄內可以選菜,所有的菜是:紅酒或啤酒一小瓶,小吃或湯一個,肉類一個,蔬菜類一個,點心或水果一個,麵包隨便吃。如果隨意點菜吃,恐怕每餐不只十方了。

上舉前面兩位都是江浙人,口味清淡,自然易於接受法式定食。但大量勤工儉學的口味辣重的川湘籍子弟則麻煩了。他們既吃不慣麵包,更喝不慣紅酒——須知這紅酒乃系生酒,用紅葡萄壓成汁發酵而成,飲時用冷水衝酒,美其名曰濃淡隨量,其實味頗酸苦。麵包則法國家用的大錢頭式,每個約四兩重,有飯碗大小,而且烤時因火候較大,外表色深而碎殼特厚。特別是在冬天,冷酒硬包,實在難於下咽。當時與李石曾共襄其事的李璜等人,乃忽悠學生們說,紅酒是補血的,非學會去衝冷水喝不可!麵包硬皮比內面軟心更富營養,因為麥精都在皮上,也非吃了不可!反覆勸說,仍被嗤之以鼻,毫不為動,吵饑吵餓。直到想出法子,每餐燒滾水一大桶,且將前一頓剩下的麵包厚皮,切成碎塊,煮在湯內,各人可食湯兩盆,始皆大歡喜。(李璜《學鈍室回憶錄》第四章《留法勤工儉學的理論與實際》)

除飯館包飯之外,還有一種家庭定食:“有論月有論頓的,論月每日三餐價目由(三百方)至四百五十方,如果不吃,可以事先通知他,以便扣錢。論頓的是六方到八方不等。還有住家包早點的,一月由五十方到九十方不等。”(章熊《留法瑣記》,《新民月刊》1930年第15期)

西餐無論如何難吃,留學生以及其他華人,到底大多數還是得吃西餐。因此,便有“從實際出發”者,鼓吹吃西餐的種種好處:“世界第一等善調口味的國家是咱們中國。西洋人一件也不佩服中國,只有提到一個‘吃’字他們口涎都會垂了下來。中國人也以此自誇。然而為什麽中國一般人老是黃瘦?貧賤吃不起肉的人不說,所謂富貴人家,也多面黃如蠟,這又是什麽原因?好似吃下的東西,都不養生似的。我到法後,才的的確確覺到我們貴國的吃法,是“養口不養身”的。大概說來,有兩點病:一是煮得過爛,一是和得太濃。這對於身體是大無補益的。因此我勸來西方的留學生,不必再想著家鄉的味道,乾脆吃西餐,一方面養人,一方面省時省事。”(朱在留《巴黎中留學生生活》,《青年界》1936年第9卷第4期)

更有人發出反激之語:“未到外國前,常常聽見人說,留學生吃的是牛油麵包,卻未想到有很多的留學生在外國成天的吃中國飯。”有的人十分反對留學生吃中國飯,理由是如其中國飯好吃,盡可老守在中國,天天享受好的飯菜,不必跑到外國來吃中國飯。(華五《倫敦素描·中國飯館》,《宇宙風》1935年第1期)

二、中式包飯

一般留學生是吃不起中餐,又厭食法式定食,那有中式的定食或曰頓飯可吃嗎?鍾道讚的《紐約倫敦巴黎柏林之學生生活》說,在巴黎還是很容易吃到中式定食的:“中國飯館共有六七家,價格頗低,若吃定菜,每頓隻四五角小洋,否則六七角小洋亦足。早餐甚賤,只需小洋一角之數。總計每日飯費,約一元一角上下。”(《生活雜誌》1927年3卷30期)秣陵生《巴黎之中國飯館》附了其弟從巴黎寄回的兩張萬花樓和萌日飯店的目錄,均首列定食(頓飯)目錄。萬花樓的是“炒肚絲、火腿白菜、紅燒牛肉和拌生菜”,萌日的是“長蔥炒肉片、紅燒排骨、紅燒魚和白菜炒肉絲”。文章還對這份“頓飯”單有進一步的說明:

菜分定菜(即頓飯菜)及點菜(即特別菜)二種。定菜價目一定,可在四五樣中任擇二樣。但每樣數量只有點菜之一半,不別索碗筯費,惟須給小費。其價雖廉,然泰半劣而且冷,因系預先做成多份,放置備用者也。定菜“萬花樓”最貴,有時亦佳而豐。並可零叫,每樣二方七五。“北京(飯店)”較次,零叫二方。“萌日”則劣而少(但猶比“東方”強),零叫亦二方。

頓飯或定食的更新版則稱包飯:

所謂包飯者,即系每日每次在彼吃定菜之謂。每日兩頓,不去亦算。“萬花樓”月納四百方,“北京”“萌日”均為二百六十方。此系優待苦學生而設。

如果又想吃中餐,又吃不起頓飯或包飯,那就湊份子吃,聊解蓴鱸之思:“然大多數學生仍是各處點菜亂吃,且多數人合食,冬日有火鍋,尤宜合作也。” (秣陵生《巴黎之中國飯館》,《坦途》1928年第5期)

包飯的味道,有人認為很不錯,且物有所值。如章熊在《留法瑣記》(《新民月刊》1930年第15期)中說:“在中國旅館叫‘東方飯店’的包了月飯,每日兩餐,可以吃包飯菜兩個,也可以吃一個的。一個菜的味道還不錯,而且夠吃,價錢並不算貴。在巴黎零吃,每餐連小账在內,至少要六方,是無可再少的了。”又說:“中國飯館包飯價目不等,如北京飯店每月二百五十方,東方三百三十方,前兩種大抵每餐吃兩個包飯菜,後一種每餐兩菜一湯。”有人認為除了萬花樓等大飯店,小飯館的包飯物劣價不廉,稍久必膩而厭棄。如朱在留的《巴黎中留學生生活》(《青年界》1936年第9卷第4期)說:“此間的中國飯館也有好幾個,我也都嘗過一下。他們也包飯,大約每月在三百方以上,算是便宜的;大約是一些肉絲炒什麽菜,一碗很隨便的湯。有許多人都是吃不上一個月,便不能再繼續了。菜的味道既壞,飯也往往有氣味。這些館子,大概都是些工人合資開辦的。有時留學生之掛羊頭者,也是老闆之一。他們的目的,只在一時弄幾個錢,一切都不考究一下,所以弄得大名鼎鼎的中國菜,法國人也不敢輕嘗了。”

“長安居,大不易”,帝都居留生活,從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歐洲幾大華人所聚的首都,如倫敦、巴黎、柏林,比較而言,巴黎還是既平且靚的。所以,前揭秣陵生的文章說巴黎的中餐館:“以菜價論,較之北京平常小館,約貴數倍。加之飯巾、小账、零費甚多。現自己每月限用在六百方以內,每頓平均九方上下,即國幣八毛。可見歐洲生活程度之高矣。顧巴黎之中國飯店,取價猶為最便宜者。柏林則更貴三分之一。倫敦亦有數家,價亦甚昂。紐約最多,據自彼來者雲,共五百餘家,但大半系專做外人生意,價目奇貴。然美人素是闊大爺脾氣,不懂揮霍,而又嗜中菜,一沾唇即若上癮。其在學校附近供應華人者,價較低落。平均每餐定菜為美金五六毛。點菜為總須一元上下(美金一元合法二十五方半,即中幣二元三),以日常居留生活而論,此為世界最貴之地矣。”所言應該是那麽回事兒,因為文獻所見,相對巴黎,我們很少看見柏林、倫敦的留學生聚集中餐館的。特別是柏林,胡適、鄭振鐸等經停其間,也鮮見他們上中餐館的記錄;顧客數量少而且面也窄,出品自然會相對單調乏味一些。

三、回到飯堂

定食、包飯俱不易,退而求其次,大部分學生在學校寧願選擇食堂吃飯,始得物美價廉之待遇。學生食堂分散在各院校附近,飯票向拉丁區許府街學生總會去購,六十法郎,每頓一葷四素,一湯和麵包一百克蘭姆,吃不飽時,還可請求再添,不再付錢。麵包不夠時,每百克蘭姆付五個法郎。這種學生飯,據說政府差不多要津貼一半,同樣的飯,在外面飯館裡吃,至少非一百法郎不可。雖說不上好吃,但比戰時在中國後方的學生飯,要好出不知若乾倍了。(張秩庸《巴黎大學速寫》,《中美周報》1949年第336期)

或許女生飯堂更價廉物美,山東省立民眾教育館館長董渭川一九三四年赴歐考察民眾教育時,竟然被朋友們帶著去吃過兩次萬國女子寄宿捨的飯堂,僅是“因為有中國女性住在裡邊,所以渭居然也能進去了”。他對飯堂進餐的具體描述是:“走進飯廳是一座長櫃台,每人第一步先各取一份刀叉碟之類,走過去有許多菜擺在面前,可以任意選擇,或湯或菜,或甜或鹹,可多可少,有貴有賤,末後有一人管著計算價值,給填寫在一張卡片上,各人隨意找一個空位,吃完之後,把盤子碗送交另一櫃台,從另一門走出。出門之前,交卡片,付飯資,沒有卡片自然是走不出去。”他親身體驗得出的結論,一是“這辦法可以說是很科學的”,二是“論其價值,也比吃包飯便宜多了”。而且非常開放,男生只要有相熟的女生便可混進去享受這種便宜,女學生更是只要有學生證,便施施然入內就餐可也。(董渭川、孫文振《歐遊印象記》,中華書局1936年)

介於學生飯店和社會飯店之間,還有一種學生飯店,可謂學生飯堂的更新版。

最近一年多在巴黎郊外大學城地方成立了一個大學城飯店,在裡邊吃飯的都是在附近住的學生。每日兩餐,去吃的,不下兩千多人。中餐自十一點一刻到兩點,晚餐自六點一刻至八點半。裡邊自廚房至管理人都是女人。吃飯的人,一進去把衣帽放好,任意選擇,菜都在外邊擺好,然後進入,菜拿好後到出口時,有人看你要多少,算好後給你一個票,上邊寫好錢數,在要多少那地方打一個孔;然後找地坐下吃,吃好後盤枕等物送回,就拿票付,付錢後,再給出門證一回,就拿它出門。這裡吃飯有幾種優點:(一)可以自由選菜。(二)環境好,吃飯的人,多是學生,活潑潑的青年,聚在一起另有一種快活的天氣。(三)菜比外邊便宜而味道好,沒有小账,每餐比外邊省一個法郎。(章熊《留法瑣記》,《新民月刊》1930年第15期)

陳裡特《歐洲華僑生活》(《海外月刊》社1933年)也提到:“在巴黎城有大學區Cité Universitaire學生飯店,其價既廉,食品又佳,故中國學生在此用膳者甚夥焉。”此外,陳裡特指出,關於學生飲食狀況,像裡昂中法大學、蘇聯中山大學和東方大學,以及比利時勞工大學,膳食均由學校供給,完全免費,想起來就美,當然皆屬特例。

四、異國風味

巴黎是世界烹飪之都,留學生到巴黎,吃不起中餐的,法國定食也吃得津津有味,如前面蔣碧微所述;吃得起中餐,可以“天天萬花樓”的,也忍不住要覓食異國風味。比如鄭振鐸,在歐行日記中留下了大量萬花樓等中餐館的食記,同時也留下了不少異國風味的記錄:“(1927年8月4日)晚飯在Steinbach,一家猶太人開的飯館裡吃。吃到了‘雞雜飯’,其中有雞朎,雞肝,雞翼、雞腳等,燒得很好,價錢又甚廉。”意猶未盡,“晚飯後,到咖啡館裡吃‘布托’(Porto),醺然有醉意”。八月二十七日又記:“晚飯到Pere Louts吃飯,那是專以燒雞著名的,價錢也不貴,顧客擁擠得不堪,常要立在那裡等候。我們一進門,便見一大串的雞穿在棍上,在火上燒烤。我吃了田雞和烤雞,味兒都極好。田雞都是腿部,烤雞則胖嫩異常,幾乎入口即化。從沒有吃過那麽好的烤雞過。飯後,在街上閑步,直到了Palace de Concorde 附近一家咖啡館裡才坐下,整條的‘四馬路’,半條的‘大馬路’都走過了。”好像吃上癮了,第二天,即八月二十八日,又約食法國燒豬:“午飯時,元與蔡醫生約去吃燒豬,這家飯店即在St.Michel街附近,排場頗大,是專以吃燒豬著名的,那些豬據說是喝牛奶長成的。”這法國燒豬,似比不上咱們廣州燒豬,“豬肉太多,太油膩,吃得過飽,頗不舒服”。(鄭振鐸《歐行日記》,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4年)

至於鄭振鐸提到的吃青蛙,著名音樂理論家和教育家趙渢先生一九五五年首次率領(副團長兼藝術指導)新中國京劇團和歌舞團出訪法國,“到巴黎的第二天,在拉丁區一個著名的賣魚湯和油炸青蛙的飯館,和幾位法國的詩人、小說家、劇作家們擠在一個小房間裡熱烈地談論著”,當然也津津有味地吃著青蛙腿。(趙渢《歐遊散記》,新文藝出版社1957年)

像趙元任、楊步偉夫婦一九二四年第一次漫遊歐陸時,在巴黎只有許多上中餐的記錄而無他,在倫敦倒有許多覓食異國風味的記錄;也許是英國的中餐館水準太次:“在英國的應酬真少,因為他們對應酬非常講規矩,平日又不常出來隨便吃(飯館菜算英國最壞了)。我們兩個人最怕正式,所以也不到人家吃,也不請人吃,總是在SOHO區吃各國不同的飯館子。”而等到一九六八年九月間第二次漫遊歐洲時,在巴黎的記錄卻完全反了過來——完全沒有吃中餐的記錄,西餐卻吃得誇張。比如他們住在巴黎著名的RITZ酒店,在酒店每人叫了兩個雞蛋,兩條早餐的小腸子和兩條炸乾火腿,上來一張四個人的圓桌,桌上二十七件鍍銀的器具,打開一看,腸子炸幹了只得一寸來長,火腿也不過一寸半長,而器具只有可以裝一隻鴨子的大小,四個雞蛋也是小得可憐。“我對元任說,人人都說法國人講排場,一點也不錯。再一看簽字的單子,是等於九元美金,再加一元小账,十元。就是美國大旅館裡,早餐也不過三元半到四五元。可是法國早餐麵包給的真多,我和元任兩個人一星期都吃不了那樣多。”(楊步偉《雜記趙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

由於法國人的好吃,因而逐異,因而價錢也貴過本國風味:“巴黎的飯館各國都有,最普通的是:中國、日本、意大利、西班牙、英、美、德、丹麥等國。大抵外國飯館比法國飯館都要貴點,不過中國飯館的飯價,還算公道。”(章熊《留法瑣記》,《新民月刊》1930年第15期)

本文刊於《書城》雜誌二〇一八年三月號,原題為《早期留法學生的飲食生活》,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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