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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在阿勒泰開一家小店,蘋果有嗎?瓜子有嗎?糖有嗎?

在阿勒泰開一家小店,天天都是“雙11”:)

文|李娟

小孩努爾楠的聲音屬於那種音量不大,穿透力卻特別強的類型。嬌脆、清晰,像是在一面鏡子上揮撒著一把又一把的寶石——海藍、碧璽、石榴石、水晶、瑪瑙、貓眼、紫金石、霜桃紅、緬玉……叮叮當當,晶瑩悅目,閃爍交匯……等你緩過神來,俯首去拾撿的時候,另一把又五光十色地撒了下來,真正的應接不暇。而對我來說,這小孩聲音的最大魅力還是在於:他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但他才不管這些呢!他隻管說,很認真地娓娓道來,表情專注得似乎很是把正說的這事當成一回事。他眼睛黑白分明地望著我,時不時夾著一兩個手勢來補充或者加重語氣。有時也會停歇三兩秒,似乎在等我表態。看我不說話,又獨自解釋或補充了下去。表情還是極其認真而鄭重的,好像說的是些與生態環境,或者和平、發展有關的事情。

最後,我終於迫使自己從這片迷惑力極強的語言氛圍中清醒過來,努力地、仔細地辨認著其中似曾相識的哈語詞匯……

終於聽懂了——

他在反覆地說:“……蘋果有嗎?瓜子有嗎?糖有嗎?汽水有嗎?……”

我說:“錢有嗎?”

說了這話,立刻後悔得想踢自己一腳!多沒水準!多煞風景,多俗氣!

果然,他聽後愣了一下,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微張著鮮豔的嘴:“錢?……錢……”然後表情立刻沮喪下來,一副被傷害得體無完膚的樣子。

我連忙賠上滿臉的笑,轉身抓了滿滿一把杏乾,又抓了一把瓜子,統統塞給他。小家夥噙著眼淚嘟囔著接過來,慢而小心地一個不漏地從櫃台上抹入胸前的小口袋裡。然後仍是一副難過萬分的樣子,轉身一步一步,委委屈屈地走了。

我媽說:“這小孩簡直比我還賊!”

我可不那麽認為,畢竟還只是個孩子嘛。四歲還是五歲?

下次努爾楠再來的時候,仍然是坦然清朗的樣子。這回什麽也沒說,首先遞上來一張綠色的紙條。

“你看你看!”我接過那張錢在我媽面前晃了晃,然後往這小孩衣兜裡滿滿地塞了糖和瓜子。他歡天喜地地走了。我媽說:“不過兩毛錢,看把你高興的!”我高興的可不是這個。努爾楠實在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小孩努爾楠》

一個年輕的母親拖著自己滿臉鼻涕的小孩子到我們店裡,說要買玩具,這使我們非常驚奇。在山裡待久了,幾乎都忘記了世上還有“玩具”這個東西。是呀,山裡面的小孩子都是怎麽長大的呢?每個孩子的童年,都像個秘密一樣。

在顧客們看來,我們店裡十全十美,樣樣都有,清油呀,麵粉呀,酒呀茶葉呀鹽呀糖果呀,衣服褲子鞋子呀,汽水呀娃哈哈呀,還有電池和鐵皮煙囪,還有補鞋子用的麻線和莫合煙——卷莫合煙的報紙都有賣的呢!可就是沒有玩具。

我們這裡小孩的玩具一般都是空酒瓶子。空酒瓶子很好玩的,因為它可以用來裝水;而且,裝了水後,還可以把水再倒出來。

更多的小孩子是空著手跑來跑去地玩。

還有的小孩子進森林拾柴禾玩,有的說謊玩,有的挑水玩。總之,在我看來,他們的遊戲和勞動好像沒什麽區別,但還是玩得那麽高興。我把我們有限的商品瀏覽了一遍,又和我媽商量了半天,最後向這個母親推薦澆花用的噴水壺。

最後她只好把噴水壺買走了。

從此,我們天天都可以看見她的小孩用那壺在自家氈房子門口的草地上澆水,澆完一壺後,再歪歪扭扭跑到河邊,很努力地滿滿灌一壺,再跑回家津津有味地接著灑。

再想一想,我們居然賣噴水壺!居然在深山老林裡賣噴水壺!真不知我們當初提貨的時候到底怎麽想的……噴水壺到了深山裡,也的確成了一個跟玩具差不多的東西……

我們這一片帳篷區的小孩子挺多的,而且我們這裡喜歡逗小孩逗到哭為止的人也很多,於是,一天到晚,寂靜的山谷裡動不動就會傳來那麽一兩下哭喊聲或尖叫。等出去看時,又平平靜靜的,什麽事也沒有了。氈房子和氈房子之間靜悄悄的,只有兩個小屁孩坐在草地上,全神貫注地往一根長木棒上綁釣魚線。

我們這裡的小孩都喜歡釣魚,而且釣魚都特厲害。出去不到半天,就一個個排著隊回來了,每人拎著一串魚,高價賣給我們。

除了賣魚,這些孩子還老往我家賣牛奶和優酪乳。他們提著桶——那個桶大到完全可以把提桶的人都裝下——很辛苦地穿過整條山谷,筆直走向我家帳篷。

我們收下牛奶,掏一塊錢給他,不走;再給五毛錢,還是不走。衝他發脾氣,他就哭。沒辦法,再給五毛錢,但還是不走。最後給一塊泡泡糖或者一把瓜子,才勉強能打發得掉。

有好幾次,我們不想給錢,讓這些孩子隨便從貨架上取點價值兩塊錢的餅乾汽水什麽的。他們不乾,他們非要現錢。給了現錢後,才很放心地對著貨架指指點點,要這要那,直到兩塊錢剛好花光為止。

《孩子們》

我們這裡的小孩都很厲害的,他們每天賺的錢比我們開一天商店賺得還多——我們開商店賺出來的錢全讓他們給賺走了。魚五毛錢一條;濕的黑木朵十塊錢一公斤,乾的六十塊錢一公斤;一公斤草蘑菇換一個蘋果,一公斤樹蘑菇兩塊錢;鳳尾蘑菇、羊肚子蘑菇,統統八塊錢一公斤……甚至樹上長的耳朵形的樹瘤也一批一批送過來——總覺得無論什麽東西都能被漢人派上用場似的。不管和他說多少遍“我們不要這個”也沒有用。而自家製作的優酪乳、乾奶酪、甜奶疙瘩、黃油……更是絡繹不絕,源源不斷地弄走我們家貨架上一棵又一棵的大白菜、棒棒糖和汽水。還有的孩子摘到了一捧野草莓,也想便宜點賣給我們——小小年紀就這麽財迷心竅!於是我們把他的草莓騙過來吃得乾乾淨淨,並且什麽也不給。他便哭著回去了,從此再也不往我們家送草莓了。

至於來賣脫脂牛奶或優酪乳的,大都是淌著滿臉的鼻涕送過來的,於是那牛奶和優酪乳也實在令人擔憂。我們用杓子在他們拎來的小桶裡攪半天,哪怕什麽也沒發現,仍很不放心。

還有的孩子不知在大山的哪個旮旯角落裡挖到水晶苗,用麵粉口袋裝了大半袋子,兩人一前一後抬著,不辭辛苦翻過幾條溝送到我們家商店來賣。但是我們要那個幹什麽?我把一袋子水晶倒在帳篷外的草地上,慢慢地翻揀,挑出其中最好最乾淨的幾塊揣自己衣兜裡,剩下的讓他們裝回大口袋抬走。然後拍拍手,準備回家。

他們連忙叫住我:“喂依——你,還有這些,不拿上嗎?”

“那些不要了。”

“你,那些,拿上了嗎?”

“只有這幾個好看一點嘛!”

“你,錢!”

我一聽,立刻拉下面孔把他們訓斥了一頓。以前這一招對付小孩特管用,但今天卻不奏效了。他們其中一個頓時大哭起來,過了一會兒,另一個也開始抽抽嗒嗒。我四面一看,好幾個帳篷裡都有人探頭出來往這邊打望,肯定會有人說我欺負小孩子的。頓覺臉上掛不住,連忙把這兩個滿臉鼻涕的小破孩往帳篷裡面拉,一人嘴裡塞一粒泡泡糖。

“怎麽這麽小氣嘛!你們父母是怎麽教的?”

兩個小孩聽了又想哭,一邊抽嗒著一邊嚼糖,不時“噗噗噗”吹個泡泡。

“這些東西全都是石頭,我要石頭幹什麽呀,有兩塊就行了嘛!”

“你,好的拿走了嘛……”

還不笨嘛。

“我不拿好的難道拿爛的嗎?要是你的話,你想要好的還是想要爛的?”

“……但是,你,錢沒有給……”

“錢?不是給你們吃了泡泡糖嗎?我給的泡泡糖是最好的那種,不是一毛錢一個的,是三毛錢一個的!”

他們齊刷刷地嘴一咧——又開始了……

“好吧,一人再給兩個泡泡糖,高興吧?”

他們噙著眼淚接過泡泡糖,居然還是不肯走!

“你們到底想幹什麽?你們家長是誰!”

其中一個終於憋不住,“哇”地哭出聲來,另外一個比較勇敢,吸著鼻涕,怯怯地開出條件:

“你,全部都拿上,他們說,最少嘛,二十塊錢……”

哦,原來是給大人教好了,怪不得這麽聰明。

“不行,我隻出五塊錢。”打擊他們,“要是不願意嘛,抬去別人家吧。反正你們已經吃了我的糖,我拿上的這幾塊就是我的了,不還了。”

二十塊錢,哼,兩塊錢我都不想要呢。在我們這裡出產的所有寶石裡,水晶是最普遍最不值錢的一種了。而且這些質地也不好,碎碎的。

但是我忘了,如果連我都不要的話,其它人就更不稀罕了。因為這一帶只有我們一家漢人……那五塊錢還真抬高了。我以為他們會憤而拒絕的……

於是,白白花了五塊錢,買了幾公斤石頭——跟碎玻璃似的石頭。

再後來,再有小孩子來店裡買東西的話,找零錢時就隻給找“明亮的漂亮石頭”,過個足足一個月,才把這半口袋水晶處理掉。

《深處的那些地方》

本期微信編輯:於文舲

插圖作者:麽麽鹿、孢子菌,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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