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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10年校園欺凌後,她把親身經歷做成了桌遊

從初中到大學約10年間,溪子遭受了長期的排擠與欺凌。

後來心理谘詢師告訴她,這不是她的錯——她是一個在社交上有障礙的阿斯伯格綜合征患者。

對一些孩子來說,學校並不是樂園。他們因為先天缺陷會顯得特別,或者在人際交往上存有障礙,更容易遭受排擠。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在2018年發布的報導顯示,欺凌是校園內最常見的暴力形式之一,而在全世界13至15歲的學生中,略多於三分之一的人曾遭受過欺凌。其中,被邊緣化的兒童尤其容易遭受欺凌,比如殘障的孩子。

今年的8月7日,第七屆iSTART兒童藝術節開幕,溪子設計的《轉校生的抉擇》獲得了More One Go特別關注獎,策展方給出的獲獎理由是:本次藝術節的主題是遊戲學校,學校不只是彩色的,也會遇到一些相對“陰暗”的角落。

被欺凌的中學時代

下課鈴響了。穿著藍收據紋校服的同學們紛紛站起來,魚貫而出,他們在走廊上追逐、打鬧。

一個留著厚重平瀏海、戴黑框眼鏡的女生留在教室前排的座位上。她埋頭盯著桌上的漫畫出神,沒人留意她。許多個課間,她都這樣一個人度過。

2010年9月,溪子入讀廣東韶關當地的初中。學校外牆貼了淺粉色的瓷磚,有著波浪形的走廊。但教室裡沒有空調,內牆上大片的灰色汙漬,窗簾也擋不全玻璃。她的教室位於頂層,小鎮九月氣溫一般在30度以上,坐在教室兩側的同學因為反光常看不清黑板板書。

開學的一堂課,因看不清板書,溪子舉手直言說,老師,看不見板書,能不能寫黑板中間啊。

那些窸窸窣窣的議論很快在班上出現。這不是出格的行為,但無意中突顯了自己。青春期,正是審美發育的年齡,她比以前胖了一些,胳膊和腿變得肉肉的。男生們取笑她打扮老氣,長得胖,是個“男人婆”。

外貌上的羞辱石頭般擲在尚未成熟的心。慢慢地,溪子有了一套對於外貌的評分機制,看到女生就會分析她的五官結構,俊俏的鼻子,高分;豆豆眼,低分。越是比較,越是自卑。

她也做過很多努力。比如,放學後就去操場跑圈,每天運動一小時;買騙人的減肥按摩膏,聽信保鮮膜裹大腿就能變得苗條。

為了變漂亮,溪子拿著零花錢去鎮上的飾品店,買十幾塊錢的洗面乳,二十幾塊錢的面霜。但怎麽也瘦不下來,皮膚反而變差了,她好生氣。

到了10月,學校組織新生軍訓。大家換好迷彩訓練服前去列隊。同學零零散散地站著,她看見其中一排兩人之間有空隙,剛準備鑽進去,那兩人立刻貼到一塊兒。從隊列前排到最後一排,無論她到哪兒,別人都說不想和她站一起,最後她只好突兀地挪到隊伍邊上。

歸寢時,有女生想要她的床位,兩人換了宿舍。室友從同班女生變成其他班的同學,有女生告訴她,但凡先前宿捨的東西丟了,原室友們就會一口咬定:是溪子偷的!她下意識地回避,裝作聽不見。後來,她想大家都這樣說了,就以為是自己錯,因此心生內疚。

像贖罪一樣,先前的宿舍有12個女生,她見到了就向她們道歉。她跟那些女生說,一些事是自己做錯了,希望她們能諒解。有人回她,“哎呀,有時候也不是你的問題,別這麽放心上。”但回到學校,孤立又開始了。

溪子的初中校友烏冬也記得,每次聊到班上同學,“溪子都一副很難過的表情,所以只能來找我們,找另一個圈子。”

年級裡有一個廣受同學喜愛的女同學叫小倩,而小倩和溪子一直“不對付”。在同學們的眼裡,小倩漂亮、成績優異、人緣也好。

初三時,溪子和小倩成了前後桌,小倩的手機從課桌掉了下來,落到溪子腳下,她彎腰拾起,想著平時上課老師看到同學玩手機也不管,便直接從桌面上遞回去。小倩怒了,先罵了她一句粗口。等到下課,又當著全班人的面,對她說要打爆她的眼鏡。溪子被嚇得哭個不停。終於,家長和老師得知了她倆的矛盾。

但大人的介入並沒有奏效。溪子長期和父母分開,與外婆住在一起。溪子把情況告訴父母后,爸爸對她說,欺凌你的女生是不好,但肯定是因為你太驕傲太自大了,所以別人才欺負你,要管好自己。班主任勸她不計前嫌,往前看。當她成年,試圖找初中同學為她佐證自己曾受小倩欺凌時,初中同學告訴她,沒有必要了,退一步海闊天空,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你們井水不犯河水"。

不一樣的孩子

後來她想,就是因為那次舉手,就是因為在老師面前積極了些、主動了些。她學乖了,只要不突顯自己,如果一切順利,她就能在高中重新交到好朋友。

高中班上同學小周為人霸道,誰都知道這樣的同學不好惹。剛開學沒多久,班上同學需要共同打掃頂樓的衛生,小周在那兒嬉笑打鬧,她是班委,過去提醒,結果惹惱對方,小周把掃帚一甩,轉身就走。

同班的小陳記得,“她不是惹事的,就特別熱心。班級打掃衛生,她就提醒了一下,那個人(小周)不喜歡被別人管,結果起了衝突。”

這事讓他們結下梁子。溪子回憶,小周先是聯合男生們的集體孤立她,接著把初中自己遭排擠一事挖出來,四處宣揚。到最後女生群體也和她劃清界線。班上只有一個女生願意和她交往。

中學時代的經歷讓溪子變得自卑、自閉,接著演變成自我攻擊:欺凌發生了,只是責備自己為什麽做得不夠好。她一度無法正常學習,成績一落千丈,複讀了一年才考上大學。

上了大學,她以為吃夠了人際交往上的虧。沒想到,因為和室友們作息不同——室友們11點就要上床休息,而她常因為社團活動晚歸——最後室友們一致讓她搬出宿舍。2018年,大學三級的她被確診雙相情感障礙和抑鬱症。

到底是哪裡不對?是自己的錯嗎?過往經歷所埋下自卑、自我懷疑和敏感的種子長大,藤蔓般地纏著溪子,她甚至想過死。在多次的心理谘詢下,谘詢師告訴她,這不是你的錯,應該是阿斯伯格綜合征。

阿斯伯格綜合征屬於自閉症譜系障礙,和其他自閉症譜系相比,阿斯伯格患者仍相對保有語言及認知發展能力。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資料,其重要特徵是社交與非言語交際的困難,同時伴隨著興趣狹隘和重複特定行為,也意味著,這一類的孩子因為先天缺陷,更容易在人際交往中遭受排擠和孤立。

和溪子一樣,因不被理解而遭受排擠的還有小星。他患有妥瑞氏綜合征,發病時會不住地扭頭。

妥瑞氏綜合征又名抽動穢語綜合征,是一種神經系統疾病。根據國外神經疾病和中風研究所信息,妥瑞氏綜合征患者會重複做出不必要的肢體動作,發出抽搐的聲音,目前還沒有根除的方法,只能通過治療減輕症狀。

初中時,小星因患有妥瑞氏綜合征經常遭到同學嘲笑。有學生家長甚至聯名給學校寫投訴信,希望開除小星。從那之後,小星患上嚴重的社交恐懼,在公共場合常因緊張而發病,發病後遭旁人注視,進一步引發更嚴重的症狀。直到上大學後,症狀才有所緩解,上課時與其他同學並無兩樣,但他仍不敢住宿舍,一直在外租房。

多名受訪者表示,身邊也有孩子因患有注意缺陷與多動障礙 (ADHD,俗稱多動症)而遭受排擠,“或者說是不得不遭受同學排擠”。

鄒老師的班上也遇到過棘手的情況。她在武漢當小學老師,教低年級學生。班上有一位聰明的男孩,寫得一手好字,但因為患病,有時難以控制自己,會罵髒話、打同學,因此遭受許多家長的投訴。同學也不喜歡他,“大家都希望他趕緊轉學”。雖然經過治療,後面他已不再毆打同學,但由於行為乾預與糾正的滯後,其他孩子見到他會自覺避開。“他現在變得很自卑,上課時也不看書”,鄒老師既覺得愧疚,又感到束手無策,很擔憂他的未來。

當溪子得知自己的“特殊”後,便想著要做點什麽。她開始針對校園欺凌做調研,了解到有些地方乾預校園欺凌的措施之一是教育戲劇,通過讓學生扮演不同角色,達到共同乾預校園欺凌的效果。社會工作和心理學普遍觀點認為,遊戲有著讓兒童釋放緊張情緒,幫助兒童社會化等優點。

製作反校園欺凌桌遊的念頭有了雛形。她設計了《轉校生的抉擇》的遊戲,遊戲中的三位主角分別對應欺凌者、被欺凌者和監視者,把那些多動症等特殊群體的孩子寫進故事裡。她希望,講出自己的經歷能幫助遭到欺凌的孩子“去爭奪話語權,不再停留在‘被傷害’的敘事裡。希望他們知道,面對欺凌,我們也有能力去反抗。”

更包容的教育

一般而言,阿斯伯格綜合征、妥瑞氏綜合征這類症狀不會影響孩子的智力發育。多名家長表示,對於這些稍顯特殊的孩子,希望他們在普通學校中接受教育。但因為生理障礙,這一類孩子容易在學校遭受排擠和欺凌。

需要指出的是,校園欺凌和校園暴力有所不同。根據教育部基礎教育司編寫的《防治中小學生欺凌和暴力指導手冊》(下稱“指導手冊”),校園暴力側重於給師生的生命財產帶來損害,而校園欺凌側重於精神傷害,並且是“隱蔽的,難以直接被觀測到的”。

一方面,特殊的孩子需要額外的關注;另一方面,在校園欺凌的防治上,父母、老師和學校管理者都負有責任。

2016年11月,教育部等九部門聯合印發了《關於防治中小學生欺凌和暴力的指導意見》。第二年,教育部又聯合十一部門印發《加強中小學生欺凌綜合治理方案》,進一步明確各校園欺凌防治主體的職責分工以及針對不同階段欺凌,教師應采取何種措施。

在河南一所小學任教的張老師稱,作為基層學校的教育工作者,因為種種壓力和任務,老師並沒有太多時間和精力觀察每個孩子,“除非家長明確告知孩子在某些方面的缺陷,老師會多關注,否則很難注意到學生之間的排擠。”

在陝西光合行動青少年教育與發展研究院(下稱“光合行動”)的實踐中,創辦人沈旭表示自己接觸過許多因“特殊”而遭遇欺凌的孩子,比如患有“阿斯伯格、多動症,或者視覺障礙、聽覺障礙”等等。

在沈旭看來,對於這類遭遇欺凌的孩子,並不應讓他們先做出改變,“這是不公平的”。沈旭介紹,以阿斯伯格綜合征的孩子為例,他們在情緒和語言的理解上和普通孩子有所差別,“那麽作為老師和家長需要在這方面學習,理解他們行為和情感發育的特點,再傳遞給學生,從而創建一個好的班級氛圍。”

在鄒老師的班上,還有一位自閉症譜系障礙的女孩蘇蘇。蘇蘇的智力發育沒有問題,只是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裡。課堂上,蘇蘇會突然尖叫或大哭,有時還自顧自地走出教室,去花園看蝸牛。她的行為常引得同學側目,部分同學甚至會去戲弄她。

在家長告知孩子情況後,鄒老師看了許多有關自閉症譜系障礙的書,會特意訓練全班孩子集中注意力,上課時蘇蘇發出聲音不要特意去看。同時告訴大家,蘇甦生了病,需要大家一起幫助她。

同學幫助了蘇蘇,鄒老師就大力表揚;同學欺負蘇蘇,老師就會嚴厲批評。久而久之,“班上同學變得喜歡她,念成績時很多孩子都考了90分、80多分。當念到蘇蘇考了70分時,全班都會主動鼓掌,說‘蘇蘇你好厲害啊!真棒!’”正是在老師和同學們的幫助下,蘇蘇的學習也不斷進步,不再在課堂上打擾同學,還會主動帶糖去學校,回饋她獲得的幫助。

一方面,老師和學生接觸最多、陪伴孩子的時間更長,對於校園欺凌的製止負有責任。但另一方面,沈旭也認為,如果家長能在家庭教育中訓練孩子的正義感和辯證包容的思維方式,也能減少欺凌和旁觀現象。“社會文化影響了家庭教育,家庭教育中的缺陷又通過孩子在學校裡呈現。”

當家長們不夠了解這些特殊病症,常常就會做出錯誤的反應。溪子的爸爸譚先生告訴紅星新聞,自己的確在溪子的中學階段,經常告訴她要和同學處好關係,沒想到這話反而給溪子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壓力。

部分同學的家長對有障礙的孩子也有著偏見。一位孩子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的媽媽稱,幼兒園放學時,她去接孩子,能聽到一些家長會私下議論自己的孩子是“弱智”。甚至有家長告訴他們的孩子:那個孩子不守規矩,就是父母沒教養好。

蘇蘇的媽媽也擔憂,如果升入高年級,沒有遇到像鄒老師一樣耐心的老師,蘇蘇會不會受欺負。

沈旭認為,校園欺凌是社會文化的問題,校園裡的孩子會受到社會價值觀的影響,當社會價值觀排斥與眾不同時,孩子也會下意識地模仿,排斥不符合標準的孩子。

多名教師和家長提到,希望學校和教育部門能為特殊的孩子配備特殊教育的老師,“希望老師和其他的家長們能多一些理解和包容。”

對於沒有及時獲得支持與幫助的孩子而言,過往遭遇的傷害需要時間來恢復和愈合。在兩年多的心理谘詢過程中,溪子常跟谘詢師描繪自己的夢境。在2021年5月初,她剛著手製作桌遊時,總是夢見自己置於特殊場景,接著有人出現,牽著她逃離危險,“潛意識裡非常渴望被拯救”。

隨著遊戲臨近完成,她的夢境也發生了改變,不再像以往等待別人拯救。最近,她常夢見自己在一個由影像組成的世界裡,和一群學生反覆看電影。電影帶來短暫的感官享受,但她的意識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假的,一定要回到真實的生活裡去。

終於,她回到了真實的生活裡,帶著她的桌遊作品參展。

(溪子、小倩、烏冬、小周、小星、蘇蘇均為化名)

紅星新聞記者 藍婧 實習記者 陳怡帆 實習生 周子傑 林倩冰 鄭心怡

編輯 任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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