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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並不如煙:畫家與場景記憶

夏加爾根據大腦中殘留的記憶,繪製的《我和我的村莊》

撰文 | 林鳳生(上海《自然》雜誌退休編審)

責編 | 惠家明

回味往事是許多人的喜好,對老年人來說更是如此。回憶讓人仿佛置身從前,把人生重新經歷了一遍。所以,有人說往事並不如煙。許多動物也有記憶,能夠想起不久前儲藏食物的地點,還知道哪個地方藏的食物是新放的。人類的記憶則要厲害得多:不僅能夠回憶往事,重映栩栩如生的舊時畫面,還能在“過去”與“當下”之間隨意穿越。

在繪畫領域,回憶也是一項必備技能。西方流行了幾百年的寫實繪畫,嚴格說來都是在憑記憶作畫。即使是寫生畫,也要在室內完成。就算已經看不到外景,畫家也能憑記憶複原場景。因此,通過對繪畫的解析,我們或許能更深入理解記憶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什麽是情景記憶?

記憶有長、短時之分。短時記憶,如玩牌的高手會記得哪些牌已經出過了,這樣的記憶記起來快、忘記也快。長時記憶可以分好幾種,其中一種便是情景記憶(episodic memories)。當我們參加了一個同學聚會,幾天后再想起它的時候,從宴會廳布置到人們說的話都好似“過電影”一般浮現在眼前,如見其形,如聞其聲。這樣的記憶就是心理學上所講的情景記憶。

情景記憶不僅與畫家的繪畫創作有關,還與觀者的解讀、欣賞有著密切的聯繫,本文討論的記憶指的就是它。

情景記憶有兩個特點,首先它有點像錄像。錄像可以一下子把視覺資訊、聲音、動作,甚至於當事人的情緒感受都整合在一起,記錄在一張光碟上保存起來,隨時都能重放。情景記憶也是如此,因為大腦會把與一件事情相關的動作、聲音、情感等各方面資訊“捆”成一個包,封閉存儲在大腦的記憶盒(memories capsule)裡。每個盒子負責存儲一段記憶,許多記憶分別存儲在不同的記憶盒子裡,它們相互獨立,並不干擾。所以人們常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這是因為過去的記憶已被埋在大腦深處某些記憶盒裡,只要不時時念起就不會乾預當下的思維活動。不過,當我們受到某些線索啟發時(比如一曲老歌、一個電影鏡頭),這些線索就會像鉤子一樣勾起人們對往事的回憶。怪不得許多人喜歡翻閱老相冊,回憶自己的青蔥歲月。筆者在自己的書房裡也掛了一幅印象派大師西斯萊的《鄉村景色》(高科技複製品,幾可亂真),常常忙裡偷閑觀賞一會兒。那畫面上寧靜的田園風光,總使我回憶起在贛南山區當一名知青教師的歲月。

情景記憶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它不像錄像那樣高保真。記憶裡的情節和影像隨著時光的流逝會漸漸淡化,當我們再次想起它的時候,便會誇大其事或顛倒次序,使真實性、可靠性大為降低,甚至還會對記憶中的事重新給出解釋和評價。所以,記憶研究之父、諾獎得主埃裡克·坎德爾說;“記憶確實是一種重組”。

猶太畫家夏加爾的作品《我和我的村莊》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混亂的記憶畫面。1887年,夏加爾生於俄羅斯維台普斯克,小時候學過繪畫。他因猶太人身份而遭受迫害,背井離鄉飽嘗了流離顛沛之苦。童年時寧靜的家鄉、簡單的生活對他來說已恍然如隔世一般。所以故鄉雖然是他精神的寄托,但回憶起來因為資訊太少,難以組成完整的畫面。《我和我的村莊》顯然是根據腦中殘留的印象加上“想當然”畫出來的,導致畫面是如此支離破碎猶如幻覺。即便如此,他還在畫中添加了自己的意願。畫中下方的生命樹就是他加上去,給回憶增添了歡樂氣氛。

?畫家根據回憶的畫(左)和攝影師拍攝的照片(右)

再說一位旅美的意大利畫家法蘭克·馬格納尼,他小時候一直生活在故鄉龐蒂托(Pontito),後來移居美國,有20年沒有回去。左邊這幅圖是他根據回憶畫的老家視窗,畫得相當仔細;右圖則是攝影師在同一地點拍攝的照片,二者卻相差很多。可見,回憶者給畫面增添了許多實際上不存在的內容。這也是人們回憶影像時的一種通病。

埃普瑟姆賽馬

筆者在其他文章裡還提到過一個例子,就是法國畫家熱裡科(1791-1824)在創作《埃普瑟姆賽馬》時竟然把馬的奔跑姿勢畫錯了,這可有點出人意料。他短暫的一生與馬緊密相連,自幼崇拜馴馬演員,畫馬的作品多達千幅,最後還因墜馬受傷而亡,卒於33歲的盛年。可就算這樣,他關於馬的回憶仍然會出錯。

那麽記憶裡的情景為什麽會不靠譜呢?道理很簡單,我們頭腦裡的印象是動態的,隨著時間而變化。當我們重拾往事時,模糊的部分要充實,失去的部分要重新修訂。其結果常常是按照當下時興的想法和自己的意願來描述過去發生的事情,可這二者情況大不一樣。例如幾十年前在戰場上的敵我雙方兵戎相見,打得死去活來,幾十年後握手言和再談往事也只是相逢一笑泯恩仇。所以,記憶裡的再現情景只有一部分是事實的重現,另一部分是添油加醬、胡編亂造的。

記憶為繪畫創作積累素材

情景記憶為畫家的創作提供了許多珍貴的一手素材。縱觀歷代名畫,許多偉大作品描繪的鮮活場景都是在親歷者記憶基礎上進行的再創作,具有很強的真實感,讓觀者看得身臨其境、心向往之。

1808年5月3日

《1808年5月3日》是西班牙天才畫家弗朗西斯卡·戈雅的傑作。畫的歷史背景是這樣的:1807年12月,拿破侖指揮法軍入侵西班牙,次年廢除了西班牙國王斐迪南七世,受到西班牙人的強烈反抗。1808年5月2日抗擊法軍的武裝起義爆發了,鬥爭一時達到高潮,但在5月3日法軍對西班牙人民進行了殘酷鎮壓和集體屠殺。當時正在馬德裡的戈雅目睹了血腥的場面,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因此,當六年後法國人撤退,西班牙國王成功複位之時,戈雅決心創作此畫。用他的話說,紀念“我們為反對歐洲暴君而舉行的光榮起義中,最崇高、最具有英雄氣概的場面。”

這幅巨作的場景(包括人物、動作、環境和氣氛)主要來源於畫家本人深刻的印象,同時也綜合了許多親歷者的回憶,並做了藝術加工和提煉。畫家把燈光集中在畫中穿著白色衣服的英雄身上,他怒目圓睜、張開雙臂,雙手仿佛被釘在十字架上,讓人想起耶穌受難。但是他的英雄氣概並沒有壓倒周圍人的絕望和恐懼——這也許是來自於最真實的回憶。相比之下,法國士兵則被描繪成沒有臉的“機器”,象徵著缺乏思想的劊子手。

另一位西班牙大畫家委拉斯凱茲(1611-1660)的傑作《宮娥》則是一幅在大量的情景記憶基礎上,又經過精心構思的作品,其最主要目的就是“突出自己”。

委拉斯凱茲是西班牙宮廷畫家,為王室成員畫像是他的職責。這幅畫的中心人物是年幼的公主瑪格麗塔,而周圍是她的宮娥、弄臣和小醜。畫家精心設計,把場景選在阿爾卡薩王宮的畫室裡,讓陽光從畫的前上方射入。這樣一來,畫中的人物都沐浴在陽光下,包括站立在大畫架子後的畫家本人。

其實按理說,他站在那個位置上是沒有辦法作畫的,因為這個角度所見的都是人的背面。而就算畫中的人物轉過身去也是背光站立的,面部會相當暗。此外,請注意掛在後牆壁上的平面鏡裡映現出了兩個人,那就是公主的父母親:西班牙國王和皇后。他們原本也應該站在了畫面的外面,也就是觀眾的位置上,同時也是背光的。所以說畫面中的諸多場景與真實並不一致,是畫家根據記憶重新組織而成的。

不過,畫家這樣煞費苦心的構思和改變太空結構的結果是:畫家成了畫中僅次於公主的人物,而鏡中的國王和皇后提高了他作畫時的規格,也順帶提高了畫家的地位。國王對這幅畫似乎也很滿意,據說畫家去世後,國王親自給畫中的他加上了十字標。

記憶的生理機制

情景記憶有兩個環節:“構造——存儲”和“提取——再現”,就像是電腦程式有編碼和解碼兩個環節一樣。在第一個環節中,大腦會把事件相關的視覺影像和情感等資訊打包成一個“記憶盒”,這一點在前文介紹過了。等過了一段時間,當我們試圖提取、再現某段情景記憶時,大腦就會一個接一個地尋找與該時間段相關的盒子,直到精準找到它並解讀資訊。

可能有人會問,這些記憶盒子究竟被藏在大腦的哪些部位了呢?一開始有人認為它們位於大腦深部的一個結構——海馬。該部位確實是記憶的關鍵,一旦海馬受損傷,人就會患上遺忘症,記憶能力幾乎為零。一些阿爾茨海默症患者目不識故人,大多就是這個原因。可是,這樣的說法後來受到了挑戰。

有一位在神經科學史上很有名的病Herry Molasion因為患有嚴重的癲癇,而切除了大腦海馬的前部2/3。手術後病人癲癇明顯好轉,但留下了記憶混亂的後遺症。他手術以前的個人記憶都保持得完好無損,而手術之後經歷的事就會很快忘記。吃飯後一個小時,他就一點也不記得已經用過了餐。他告訴人說:“你看,此時此刻,對我來說每一樣東西看起來都是清晰的,但是我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事。這讓我很著急,真的像在夢遊一般。”

大腦裡的海馬,圖片來源wikipedia.org

這一病例讓科學家意識到,記憶的存儲機制並不像櫃子裡單獨放一個盒子那樣簡單。在Herry Molasion病例之後,神經科學家蘇·科金(Suzanne Corkin)提出觀點:“當你記起某件事時,你是在根據資訊創造記憶,而這些資訊儲存在你腦中許多不同部位。”也就是說,關於同一個事件的記憶資訊不僅藏在海馬裡,還分散在許多不同部位,等到用時再重新綜合到一起。目前科學家依然不清楚,大腦怎樣從不同部位把存儲的資訊挑選出來?又怎樣融為一體?不過,人們對於記憶形成的生理背景已經有所了解。

直到20世紀60年代,奧地利生理學家埃裡克·坎德爾通過實驗證明:短時記憶是突觸聯繫強度變化的結果。而把短時記憶固化為長時記憶的時候,還需要合成新的蛋白質和改變基因表達。有關細節可以查閱神經科學的相關讀物。

當然,記憶是一個複雜的神經活動,涉及到的大腦區域也相當廣泛。目前的研究認為,大腦的前額葉皮層是大腦活動的CEO,在重啟記憶的時候它表現出高度活躍。而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也發現,大腦的後頂葉皮層(PPC)在成功啟動情景記憶時也顯得十分活躍。

情景記憶是解讀繪畫的基礎

如上所述,繪畫的創作與欣賞就是記憶的編碼和解碼。畫家負責編碼,觀眾負責解碼。畫家根據自己的經歷和感受,創作出內涵豐富、畫面漂亮的作品。而對於觀眾來說,面對視覺資訊豐富的畫面,大腦會先用 “自下而上”的方式對視覺資訊去粗存精、去偽存真,抽提出關鍵資訊(如線條、輪廓等)。接著,觀眾再用“自上而下”的方式進行解讀,以自己的記憶揣測作品用意,廣泛使用儲存在大腦裡的資訊資源庫。

這些碎片混亂無序,但你可以根據自己理解從中摸索出圖案(比如一個問號,幾條弧線)。等到下次再看此圖時,你會很快找出上次想到的圖案。圖片來源, wikipedia.org

所以說記憶對解讀繪畫十分重要,越是似曾相識的畫面,人們越容易深入理解。就如同“碎片圖”,它是一張看起來由許多碎片組成的、沒有什麽意義的影像。如果以前沒有接觸過這樣的圖,很難看出其中有什麽具體圖案。但是只要有人給你指出一次(比如某幾個碎片連起來像愛心,某幾個像小動物),那麽下次再看就可以輕鬆辨認畫中的內容。這個例子很好的說明大腦存儲記憶在觀者理解畫面時,起到了指點迷津的作用。

當然,每個人的經歷不同,大腦裡儲存的資訊也不一樣。面對同樣一幅畫便會獲得不同的理解,智者見智、仁者見仁就是這個道理。心理學家還據此發明了一種TAT測試(Thematic Apperception Test ),讓患有精神疾病者通過讀畫來編故事,借此了解病人內心想法。

下圖就是一幅誘導病人編故事的畫,作者是英國畫家盧克安·弗洛伊德,他也是大名鼎鼎的心理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孫子。畫中場景是旅館臥室,背窗站立的青年給人一種“動機不純”的感覺,而蓋著被子和衣而睡的女子,流露出窘迫的神態,這幅畫給讀者講故事留出了很大的太空。各人可以自由發揮,演繹出一個個纏綿悱惻的浪漫故事。

旅館臥室

然而真實的情況是:作品畫的是弗洛伊德和他的妻子卡洛琳。《紐約時報》的文章說“弗洛伊德妻子和衣而睡是因為正值冬天,氣象寒冷。弗洛伊德把身後的窗玻璃打碎了,想讓室內亮一點便於畫畫。”

有趣的是,許多觀眾構思的故事一個比一個駭人聽聞……以至心理學家說,對於一幅畫來說,觀眾讀到的、想到的,要比真實發生的多得多。

而下面這幅畫是俄羅斯大畫家列賓的作品《意外歸來》,刻畫了一位衣衫襤褸、神態疲乏的革命者從流放地歸來,踏進家門口的一瞬間。家庭成員看到親人歸來表情不一,有興奮、驚喜,也有疑惑乃至冷漠。這樣的畫對經歷過人生坎坷,曾經受到不公正待遇的觀眾而言,一定會勾起許多傷心的回憶。相反的,無類似經歷的觀者也許看了會有點如丈二和尚摸不到頭。

意外歸來

當然也有畫家別出心裁,喜歡畫一些大家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玩意兒。因為沒人見過,大腦裡就不會有記憶。觀眾面對這樣的畫,就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看得懵懵懂懂。偏偏有畫家對此情有獨鍾,在創作構思中故弄玄虛,增添難懂的“陷阱”,使繪畫充滿了神秘感。比利時人馬格利特就是這樣的畫家。

《洞察》是他的一幅自畫像,畫中的他坐在畫架前面寫生,觀察的是一枚鳥蛋,而畫板上顯示他在畫一隻展翅飛翔的大鳥,這幅畫在表達什麽?令人費解。有人認為,他的畫不是模仿現實,而是創造了一種新的現實。有人說:“每一次觀看他的畫都是一次創造,畫家的面貌也隨著這種創造被更新。”

洞察

又如法國畫家高更,厭惡文明社會的種種累贅和桎梏,前後兩次遠涉重洋,隻身一人來到了太平洋裡的塔希提島。島上的湖泊顏色鮮豔,樹木鬱鬱蔥蔥,土地閃爍著“流金與陽光的歡樂”。高更把那裡所見所聞的風土人情記錄在畫布上面,成為傳世經典。塔希提島遠離歐洲大陸,鮮有人至,所以他所經歷的事情歐洲人大多沒經歷過。導致這些繪畫許多歐洲人也是看得莫名其妙、一頭霧水。他的作品《你為什麽生氣?》,不知你有沒有看懂?

你為什麽生氣?

但是對藝術作品來說,理解是一回事,而欣賞則是另一回事。能夠借助記憶看懂畫的內容當然好,這樣可以觸景生情,與畫家進行情感上的交流。而看不懂的異域風情(包括一些抽象畫)雖然無法讓人正確理解畫的意義,但是絢麗的色彩和奇怪的造型卻讓人耳目一新,也能夠從中獲得精神上的享受。所以有人說:“欣賞藝術,懂與不懂都有收獲。”當然這樣新潮的作品看多了,大腦裡有了記憶,以後再見到就會少了一份新鮮感,多了一點感悟和理解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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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ric R.Kandel,The Age of Insight,The Random House,New York, 2012.

5. 顧凡及,三磅宇宙與神奇心智,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7,7

6. Eric R. Kandel, Reductionism In Art and Brain Science, Cp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 2016.

製版編輯:黃玉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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