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電影裡，藏著一部21世紀民間野史

“在我進電影學院後的這幾年裡，我所接觸到的中國電影，大致不外乎兩類：一類是完全商業化的，消費性的；再一類就是完全意識形態化的。”導演賈樟柯1998年說，“真正以老老實實的態度來記錄這個年代變化的影片，實在是太少了。”

1995年，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學生賈樟柯拍出了自己的處女作《小山回家》，從此開始了用電影記錄時代的征程。從2002年的電影《任逍遙》開始，賈樟柯所有的片子都在講述21世紀的中國民間故事，而即將上映的新片《江湖兒女》，從2001年講到2018年，堪稱18年來的集大成之作。

在巨集大的官方歷史敘事之外，賈樟柯電影為劇變的中國社會留下了一份難得的民間影像。面對鋪天蓋地的解讀《江湖兒女》的文章，筆者重溫了科長2001年以來的七部電影（包括《任逍遙》《世界》《三峽好人》《山河故人》《天注定》《時間去哪兒了》和《江湖兒女》），由此梳理了一份賈氏民間史，婚戀、遷徙和淘金，是其中的關鍵詞。

賈樟柯電影裡的婚戀史

電影《江湖兒女》中，男主角郭斌（廖凡飾）和女主角巧巧（趙濤飾）的情感故事跨越了十八年，兩人關係的變化，與時代的發展緊密相關，而不是單純的談情說愛。而這，也是賈樟柯電影裡婚戀故事的共同點。

2001年，山西大同青年斌斌失戀了，他的高中生女友圓圓考上大學，要離開家鄉去北京讀國際經貿。斌斌報名去北京入伍，卻因為患有肝炎沒能通過體檢。兩人臨別時，斌斌向當地做高利貸的小武借了一千五百塊錢，給圓圓買了一部手機。

也在2001年，大同野模特的男友喬三去世了。喬三是當地的一位“江湖大哥”，在一場車禍中意外死亡。此前，無業青年小濟當著喬三的面追求巧巧，喬三亮出了一把手槍，轟走了小濟。喬三去世後，小濟和失戀的斌斌一起搶銀行，他們說：“乾回大的吧，有了槍就誰也不怕了。”最終搶劫失敗，兩人被捕入獄。

2003年，北京世界公園民俗村，歌舞演員趙小桃與保安隊長陳太生相戀，他們是山西老鄉，也是彼此在異鄉的依靠。一次偶然的機會，陳太生認識了開服裝作坊的廖姐，廖姐的丈夫常年在法國做生意，夫妻感情不和。陳太生偷偷地與廖姐曖昧，最終被趙小桃發現。陳太生去趙小桃住處尋求複合，兩人開煤氣，打算殉情，被鄰居救出。

2006年，山西汾陽礦工韓三明來到重慶奉節，尋找他的妻子。1990年，韓三明在這裡花3000元買了個老婆，老婆給他生了孩子後，被警察解救，帶著孩子回了娘家。如今，韓三明拿著妻子當年留下的住址，想要與妻兒重組家庭。然而妻子已被妻舅賣給了船老大做老婆，韓三明只有幫妻舅還清欠債，才能“贖回”妻子。為了掙錢，韓三明收拾行李，回到汾陽老家繼續挖煤。

也在2006年，山西太原的護士沈紅來到重慶奉節，尋找她的丈夫，在當地某拆遷隊做包工頭的斌哥。斌哥已經兩年未回家了，夫妻倆重逢後，在三峽的大壩前擁抱，跳完一支舞，和平離婚。

2011年，湖南青年小輝在東莞一家夜總會做服務生，認識了做三陪女的老鄉蓮蓉。小輝向蓮蓉表白，並提出要帶著她遠走高飛，被蓮蓉拒絕。蓮蓉告訴他，自己已經是一個三歲女兒的母親。小輝黯然辭職，去一家世界五百強的台企打工，不久後在重重壓力之下跳樓。

2017年底，偏癱的郭斌被前女友巧巧接回山西老家。十多年前被拋棄的巧巧如今是當地的“江湖大姐”，她不計前嫌，想與郭斌重新生活。郭斌羞愧難當，在2018年1月1日悄然離開了巧巧。

賈樟柯電影裡的遷徙地圖

賈樟柯生長在山西汾陽，縣城裡甚至保存著秦朝的建築。賈樟柯從小吃百家飯長大，成名後仍然與中學同學聯繫密切。山西，在賈樟柯電影裡是一個符號，象徵著所有歷史悠久、人際關係親密的故鄉。以此為原點看世界，那些我們熟悉的城市都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電影《江湖兒女》的故事，也是從郭斌和巧巧在山西老家的青春歲月開始，十幾年闖蕩世界之後，兩人又先後回到這裡。而有些人，從這裡出走了便再也沒有回來。

山西，遷徙的原點。無業青年斌斌和小濟、去北京讀大學的女生圓圓來自山西大同。尋夫的護士沈紅、“北漂”趙小桃和陳太生來自山西太原；礦工韓三明、礦區青年沈濤、張晉生、梁子來自山西汾陽。

重慶奉節。山西汾陽礦工韓三明前妻的家鄉，2006年韓三明來這裡尋妻。奉節也是山西人斌哥打拚的城市，2006年他妻子沈紅來這裡尋夫。在另一個版本的故事裡，郭斌與來自潮汕的林氏兄妹合夥在奉節做生意，他還跟林家燕成了戀人。

北京。山西大同女孩圓圓上大學的城市，山西太原青年趙小桃和陳太生在此打工，來自溫州的中年婦女廖姐在這裡開了一家服裝作坊。

烏蘭巴托。山西太原青年亮子失戀後去打拚的城市，他遠行前經過北京，與北漂的前女友趙小桃告別。事後，趙小桃唱起民謠歌曲《烏蘭巴托的夜》。

上海。山西汾陽煤礦主張晉生二次創業的城市。

澳大利亞。張晉生因為行賄，在上海的生意終止，逃往澳大利亞生活。

賈樟柯電影裡的淘金者

2001年，中國申奧成功、加入WTO，民族自信和經濟發展比翼齊飛。社會財富膨脹的中國，出現了形形色色的淘金者，他們的乍富與折戟，都有著鮮活的時代烙印。

2001年，也是電影《江湖兒女》的起點，男主郭斌是其中最典型的人物，他先後三次創業，從家鄉的基建，到國家的三峽工程，再到更前沿的互聯網世界，屢敗屢戰，一路追趕著這個快速的時代。與他同行的，還有許多人。

小武：山西大同的社會閑散人員，疑似有犯罪前科，2001年在當地幫人介紹工作騙取手續費，後來做起高利貸，自稱“搞金融”。

劉總：名字不詳，山西大同商人，蒙古王酒廠老闆。為了賣酒，請小武組織了促銷演出團，演員穿著民族服裝，跳起蒙古族舞蹈。其實，領舞的巧巧是山西本地人。

二小：真實姓名不詳，2001年跟隨山西老鄉陳太生到北京打工，在世界公園民俗村做保安，月收入200元以上，讓家鄉的親友“二姑娘”羨慕不已。

韓三明：山西汾陽礦工，1990年，用挖煤掙來的錢在重慶奉節買來個老婆；2006年繼續挖煤，試圖掙錢為前妻的哥哥還清債務，並與前妻複婚。

焦老闆：名字不詳，山西煤礦主，低價收購了村裡的集體所有礦，回家鄉坐的是私人飛機，來機場迎接他的鄉親每人可獲贈一袋白面。村民大海揭露焦老闆賄賂村長，被焦老闆的手下痛打，大海一怒之下殺死了焦老闆。

中年夫妻：姓名不詳，來自山西農村民間劇團，如今在平遙古鎮做景區演員，丈夫向遊客表演武俠戲，妻子飾演一位清朝的格格。

從2001到2018，這七部電影就像是一部影像版的21世紀中國民間史，而《江湖兒女》，則是這部民間史中最具代表性的縮影。在《任逍遙》裡渡過了漫長虛無時光的斌斌、巧巧，以山西為原點出發，18年間歷經情感的背叛與堅守、地位財富的潮起潮落，始終與之相伴的，是整個社會的急劇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