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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三月: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本文首發於2019年5月9日《南方周末》)

一到農歷三月,江南的花次第開放,梅花櫻花杏花桃花梨花,都是那麽細細弱弱,粉粉白白,落下的花瓣鋪成一地的碎粉,吾家握瑜兄小孩,出門看花,帶他看的是老浙大的櫻花,風一吹,花謝花飛,握瑜兄寫周記,就有了“落櫻繽紛”,不料後來老把“落英繽紛”,錯寫成“落櫻繽紛”,怪隻怪看櫻雨的記憶太深,落英三千繽紛季,他獨取了那一“櫻”了。

江南小鎮,尋常巷陌,梅花有些高攀了,櫻花過於唯美且東洋情調,桃花太豔,梨花淒清,只有杏花剛剛好,不高攀不低就,是尋常小鎮,尋常人家最貼心的小家碧玉花。“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無論杭州陸遊曾住過的孩兒巷,還有我老家江南古鎮塘棲,從前都有賣杏花的叫賣聲。老話說“塘棲街上落雨,淋不著”,所以從前塘棲賣杏花的小販可以不管晴天雨天,哪怕連綿幾日的春雨,他可慢慢待在簷下看野眼,慢慢賣花。

梅子杏子桃子,也都是好東西。塘棲郊外有超山者,早春以梅花盛開出名,也是大畫家吳昌碩的安眠之地,梅園中有古老的宋梅唐梅,超山之有吳昌碩,如杭州靈峰之有北宋與李清照齊名的女詩人朱淑真,都是不缺風雅的。我們小時候惦記的倒不是超山的梅花,而是超山生產的各種好吃的蜜餞。梅子很酸,一想這東西就要流口水,但用糖醃漬過的青梅真是好吃,饞,實在太饞人了。鎮上的大人們愛青梅子酒,很多人家自己會自泡青梅酒,就用便宜的燒酒泡,密封起來,條件好的人家,用得起糖的,放些冰糖,封上一年,第二年一開封,香氣四溢,甜蜜微醺,比楊梅酒品相好多了。桃花後來成了桃子,桃子由蜜餞廠曬了,製成甜甜鹹鹹的桃乾,也是不錯的零食。

最好吃的,還是杏脯。杏子的果子,搞不懂為什麽是黃色的。我們也搞不清楚,我們時常吃的是新疆的杏乾、北方的杏乾,還是本地江南杏花的杏子乾呢。我們心裡有種地域偏見,總覺得杏花究竟還是江南的好看,配上黑瓦、小橋、流水、油紙傘,配上吳儂軟語的江南小家碧玉,上上落落河埠頭的小丫頭片子,配上從運河邊西橫頭到當弄、錢家弄的一溜兒青石板和封火牆,這江南的杏花,就是隱在小時光裡的歲月靜好。

江南人家,以“梅”字入女子閨名的很多,“杏”字入名的也不少,相比“桃”和“梨”入名字的少,錢家弄有一戶人家,生了五朵金花,大女兒叫梅,二女兒叫杏,三女兒叫芳,四女兒叫芬,小女兒叫英,偏不給叫桃和梨,也不清楚會不會是因為這兩種花,諧音是“逃”和“離”。從前江南有很長時間的現世安穩,後來長毛來了、日本人來了,亂世驚了江南的夢魂,即便與世無爭的江南小鎮如塘棲,鎮上人也開始了“逃”與“離”,家破人亡的,骨肉離散的,我同學們的爺奶輩中,有不少被日本人抓走過。我有個女同學芳,從小住在運河對岸,上初中時有段時間,我倆約了她從水北、我從水南出發,在長橋中間碰頭,再一起去學校,兩個女孩兒一路蹦蹦跳跳的,聲音也是清清脆脆的,倒是有幾分春天杏花初發的小嬌俏。芳的爺爺就是被日本人抓走了,失蹤了。芳的奶奶,本來是綢布店老闆家的小姐,後來家道中落,只得任憑長輩做主,嫁了比自己大十幾歲的家裡長工,後來丈夫被日本人抓走後,這大小姐去水北的安徽會館找。名為會館,其實是位於水北偏僻處,外鄉人死了屍體都停放在那裡,等著故鄉人運回去,兵荒馬亂時,實在無人認領的,就由人草草在水北荒地埋了了事。芳說,看不出我奶奶這麽一個大小姐,還有這種獨闖安徽會館的膽氣。後來她年紀大了,喉嚨也粗了,坐在河邊抽煙,那樣子也是很有氣勢的女人家。

芳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正是江南杏花春雨時節,我們在水北的沿河的咖啡館,白頭宮女在,閑話說玄宗。

我有點奇怪“杏”這個字,居然也入江南男子的名字中。我叔叔是屬龍的,1940年生,他的名字中有“杏”字,我猜有幾種可能,一是他生在杏花開的春季。二是他出生時,正好有叫賣杏花的小販走過我家河邊西橫頭的老宅。三是,也可能我奶奶懷他的時候愛吃杏子。吳語方言很奇葩,“杏”不念“杏”,念“昂”音,還是平聲的。“杏花”也要念成“昂花”。

徐悲鴻的一句“白馬秋風塞上,杏花春雨江南”,倒是貼著我叔叔的人生。他不那麽像尋常江南杏花,他是“昂”的姿態。他一路“昂”著,是那個年代少數走出了古鎮,見了大世面的鎮上人。他在古鎮塘棲中學畢業後,隨新中國時代大浪潮去了東北哈爾濱的大工廠學習,成了一名技工。在廠裡跟我嬸嬸,一個地道的漂亮杭州姑娘談起了戀愛,也稱得上“才子佳人”,後來兩人回到杭州同一大廠工作,我叔叔成了一名工程師。不知跟“杏”字的陰柔氣質有沒有關係,我叔叔是個很文藝的江南男子,聰明過人,愛好很多,都是無師自通。他很早玩海鷗相機,騎雅馬哈摩托,自學素描,家裡客廳牆上掛著他自己畫的西方淑女肖像素描,小時候我老是盯著畫看,後來我想起英國作家亨利·詹姆士的小說《淑女畫像》中哀婉又節製的女子伊莎貝爾。他會拉二胡,拉小提琴,又專工琵琶,想想真是奇妙。退休後,他的舞台基本上就在西溪濕地的一個民間演出團體,他是其中的琵琶師,有時也客串二胡,每個周末有演出,樂此不疲。

如果他像蘇大強那樣想喝手磨咖啡,我猜他會自己先製作出一把完美特別的咖啡壺。

我名字中帶“杏”的叔叔,在過完了他精彩跌宕的一生後,趕在清明時節前幾天歸了天,正是杏花煙雨時節的延續。

蕭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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