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不會說方言的人,你的故鄉在哪裡?|一刻·晨讀

播放GIF

若乾年前,網上流傳著一篇《愛廣州的N個理由》,其中有個理由是「好聽的粵語,好聽的粵語歌」,足見廣東人對粵語的自豪。

而廣東話好聽,主要是因為音調豐富。香港填詞人黃偉文也說過,不懂廣東話的人,不會懂得廣東歌的特別,因為廣東歌要根據粵語九音來填詞,而其他方言歌曲都不會像廣東歌這樣,需要如此準確地「入榫」。

本地人視為經典的方言劇,外地人看了可能會「笑不出來」。/ 《外來媳婦本地郎》

但粵語遇到其他方言時,就會「雞同鴨講眼??」,不好使了。語言學者李倩有一次到上海,上了計程車,跟司機說去「番(Pān)禺路」。

「哪裡?」上海大叔彷彿沒聽說過這個地方。

「番(Pān)禺路,近虹橋路。」

司機這回聽明白了,沒忍住他作為「上海寧」的驕傲,當下就鄙視了一下這位「鄉下人」:「那是番(Fān)禺路好不啦!」

對廣東話稍有了解的人自然知道,「番禺」的「番」在廣東話念成Pun1,換成國語也念成Pān,是因為「古無輕唇音」。粵語裡面保留了相當多的中古音。

小說《繁花》用上海話寫作,造成巨大的反響,後改編為話劇,人物對話同樣使用滬語。/ 上觀新聞

在中國的方言譜繫上,吳語原本比粵語更為古老。但由於上海急劇城市化,而上海話卻得不到提倡,導致上海話被其他年輕方言同化,甚至還出現了俗氣化的現象。

01

上海話為什麼「不好使」了

上海讀者讀到這裡先別著急,說滬語變俗了,不是外地人說的,而是上海人自己的反省。

十多年前,滬上文人魏心巨集在網上發表過一篇巨集文叫《永別了,上海話》,裡面便提到上海話的低俗化問題:「上海話在缺少社會引導的前提下,任由老百姓尤其是一些文化水準不高的社會階層來創造,語言日益變得粗糙和粗俗起來,以至於越來越多的非常難聽的口語開始在上海話中蔓延,例如幫幫忙、拐浪頭、開大興、拗身段之類。」

針對上海民間的滬語推廣運動,來自上海的歷史學家陸揚也曾指出:「上海話是一種比較俗氣的方言,是一種還沒有進化到高級階段的方言,要推廣首先要提倡更典雅的上海話,而不是一味亂推廣。」

城市化無疑擠壓著滬語的生存太空。

但過去老上海人那一口典雅、悅耳的吳儂軟語,現在已經很難聽得見了,如何推廣?比如新一代上海人的口頭禪「我幫儂講」或「我告儂講」,在老上海人聽來就有點粗魯不文,惡聲惡氣。

今年上海市「兩會」期間,上海滑稽劇團副團長錢程還對代表們吐槽過這種新滬語:「啥事體?講話又不需要幫忙,告要到法院裡去告。一定要說『搭』『忒』,『我搭儂講』或者『我忒儂講』。」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陸陸續續有人發現上海年輕人不會講上海話了,要講也是夾雜著北方官話的語法和辭彙,既不像滬語,也不像國語。

外來人口的湧入也在稀釋上海話群體。/Yiran Ding

不但如此,很多上海小孩也無法用滬語跟父母、祖父母交流。200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瀕危語言特設專家組發布檔案《語言活力與語言瀕危》,按代際之間的語言傳承,將一門語言的瀕危程度分成六級,滬語顯然已經到了「肯定瀕危型」,且在滑向「嚴重瀕危型」。

肯定瀕危型:該語言再也不作為孩子們在家庭裡學習的母語。因此,最年輕的語言使用者就是父母輩。在這一個階段,父母可能對孩子們講本族語言,但他們的孩子們不用本族語言回應。

嚴重瀕危型:該語言只有祖父母輩和老一代人才會講了。父母輩一代人可能還會講該語言,但是他們不再對孩子們講該種語言。

雖然上海話已經不是昨日的上海話,但這並不妨礙一些上海人的方言自豪感。

在《永別了,上海話》的網友評論中,有一位嘉定人談到他初到上海讀大學的感受:「市區人民的口音日漸變得奇怪甚至完全失去滬語的感覺,卻依然自我感覺良好:我是上海人,不管我說的口音如何我說的就是上海話,其他人說的統統都是鄉下話。」

經典滬語喜劇《調解人》是一代人的記憶。

實際上,上海話恰恰起源於今天大上海的郊區。

據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周振鶴、復旦大學中文系吳語研究室主任遊汝傑合作撰寫的著作《方言與中國文化》,上海話較早的源頭並不是蘇州話、寧波話,而是宋元時代華亭縣的「土話」,而華亭縣土話跟嘉興話的關係比較近。

華亭縣後來改稱松江縣,從裡面分出了上海縣。論資歷,上海話要喊松江話一聲「爸爸」,喊嘉興話一句「爺爺」

02

粵語:曾經也是民間土話

粵語的產生年代晚於吳語,使用人口也不及後者,但粵語的保育情況卻好得多。

八十年代開始,隨著香港電影和香港流行曲風靡全國,粵語更成為了中國最時髦的方言。在內地某個十八線小縣城,一個完全不講粵語的地方,年輕人唱粵語歌,看港片,一口港式粵語學得有模有樣。這種流行程度,是上海話乃至於吳語都無法想像的。

因為很早開放貿易,今天的粵語之中,保留了很多外語辭彙。

粵語在粵語區的流行文化中,並非一直都這麼強勢。上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裡,香港本地語言的鄙視鏈是「英語>國語>粵語>潮州話、客家話等其他方言」,能夠看英語「生肉」電影的人最有文化,看國語片的人次之,粵語及其他方言只是在底層小百姓中流行的土話。

1980年代之前,香港影壇長期都是國粵語電影雙雄競爭,且國語片佔據上風。邵氏電影大部分名作,如《獨臂刀》《刺馬》《傾國傾城》等,都是國語片。粵語長片和粵劇電影雖然也很流行,但題材重複,演員來來去去都是那麼幾個,且越來越粗製濫造,難登電影節的大雅之堂。

與此同時,樂壇上流行的也是英文歌與國語歌,粵語歌曲長期由粵曲統治,坊間的粵語流行曲還沒走出「鹹水歌」的階段。在周星馳電影《逃學威龍》(1991)裡,張敏飾演的女教師向學生提議一起表演話劇《白雪公主七友》,男同學們馬上耍流氓唱起了尹光的歌曲《白雪公主七友七個小矮人》。

這是六七十年代流行於民間的一首粵語歌。當時的粵語歌,多的是「荷裡活有間大酒店,三個肥婆學踢波」之類的歌詞,內容過於俚俗,只能流傳於廟街這樣的市井地區。

許冠傑還飾演過《笑傲江湖》裡的令狐沖。

1972年,TVB喜劇 《雙星報喜》第二季開播,罕有地播出了一首非英文歌——許冠傑的首支粵語歌《鐵塔凌雲》。兩年後,許冠傑把這首歌收入他的首張粵語專輯《鬼馬雙星》,開始著力對粵語流行歌進行改造更新

一方面,許冠傑徹底拋棄了低俗化的內容,打工、打牌、打機、消夜、拍拖等普羅大眾的日常生活被寫入歌中,最出名的便是《半斤八兩》;另一方面,粵劇唱詞的優美典雅也保留了下來,《梨渦淺笑》《沉默是金》《知音夢裡尋》等作品都是意蘊悠長的詠嘆曲;再加上英文流行樂的編曲,粵語歌從此脫胎換骨,入得廚房,出得廳堂。

香港電影的繁榮也在促成粵語的繁榮。/ 《英雄本色》

粵語電影與粵語流行歌在1970年代的復興,有一個共同的背景:1960年代後期,港府檢討本港的語文政策,決定支持本地文化,將廣東話作為官方中文語言

從此之後,香港電台的潮州話、客家話節目取消了,所有中文媒體一律採用粵語播音。學校裡的非英文課程,也以標準中文為書面語、以廣東話為口語進行教授。1980年代以後,政府工作語言也慢慢變成廣東話,議員們開始在立法會議事堂使用廣東話發言,廣東話終於在各種正式場合都取得了統治地位。

相比於「野生狀態」下的滬語,廣東話從「香港方言之一」成為「香港官方中文語言」的過程,一直都有政府與社會的引導,使廣東話兼有中文書面語的典雅和地方方言的地氣。不信的話,去聽一聽楚原導演在2018年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禮上的獲獎感言。

03

方言是我們人生唯一的行李

晚年「管它天下千萬事,閑來輕笑兩三聲」的楚原導演,原名張寶堅,跟張國榮一樣,祖籍都是客家之鄉廣東梅縣。但楚原出生於廣州,父親張活遊是著名粵劇小生、粵語長片演員,因此楚原的母語是粵語。

楚原父子的一生,都對粵語電影念念不忘。1952年,有感於粵語電影長期被粵劇片、歌舞片溶質,張活遊與吳楚帆、白燕等藝人成立中聯影業公司,專事拍攝高水準的粵語劇情片,其開山之作就是巴金小說《家》同名電影。

《七十二家房客》成為影史經典,其中還有年輕的鄭少秋。

二十多年後,香港影壇依然是國語片一家獨大。在楚原的堅持之下,邵氏推出了粵語片《七十二家房客》。這部電影意外地成為了1973年的票房冠軍,超過李小龍的《猛龍過江》。經此一役,香港的電影創作逐漸回歸粵語片,「粵語片」終於成為了「香港電影」的代名詞

因此,楚原在粵語片歷史上有著崇高的地位。

1997年,在王晶導演的電影《精裝難兄難弟》中,楚原客串 「電影之神」,將推崇歐洲片、看不起粵語片的王晶衛(諷刺王家衛)大罵一通:「粵語片好失禮你咩?你哋嗰代人冚唪唥都係食粵語片嘅奶大嘅喔。」(粵語片讓你很丟臉嗎?你們那代人全部都是吃粵語片的奶長大的。)

有一位詩人說過,「漢語是我唯一的行李」。更準確地講,在中國人的生命中,不一樣的方言,就是不一樣的行李。講同一種方言的兩個人,即使來自不同的地方,也可以說是半個老鄉。

方言劇曾經存在於各地人的記憶當中,構成了他們對於故鄉的認同,但今天,這種劇集幾乎已經消失了。/ 曾經風靡川渝的《山城棒棒軍》

1945年,在哈佛大學燕京學社,歷史學家余英時遇到經濟學家邢慕寰,一見如故。原因除了學術上彼此欣賞,還有一層原因:余英時是安徽潛山人,邢慕寰來自湖北黃梅,余英時童年在鄉間最愛聽的黃梅戲,便是從邢慕寰老家傳到安徽的。因此,余英時的家鄉話跟邢慕寰的家鄉話,語音有頗多相似之處。

今天聽黃梅戲的人不多了,黃梅戲中的湖北口音,也已經很罕見了。很多方言就像黃梅戲一樣,在這顆星球上漂泊,幸運的會在異國他鄉落地生根,成為一個小小的「方言島」,但更多的會在遷徙與流變中與其他方言融合,甚至被強勢方言同化。

廣西的平話來源於山東,北宋大將狄青率領「平南軍」南下廣西平定儂智高起義時,將一些山東籍軍人留在廣西駐守,在當地留下了一個地名(平南縣)和一門方言(平話)。一直到1940年代,當地說平話的村莊,每隔幾年還會派人回山東祭掃祖墳。如今,莫說回鄉祭祖,廣西平話已經變得跟北方話大不相同了,桂南平話甚至被劃入了粵語方言區。

同樣是從北方一路南下遷徙的族群,桂南與粵西的客家人,跟粵東梅州、福建、江西等地的客家人,依然說著差不多的客家話。在中國南方以及東南亞,客家話形成了很多很多方言島,有的相隔甚遠,數百年來完全沒有文化交流,但各個方言島的客家人基本都能互相交談。譬如四川客家人是清代前中期「湖廣填四川」的時候從粵東遷入的,至今鄉音沒有大的變動。

客家人之所以為客家人,就在於他們始終遵循祖訓「能賣祖宗田,不忘祖宗言」,客家人在哪裡,客家話就在哪裡。

2015年2月21日,廣東省梅州市大埔縣大東鎮,人們在花萼樓舉行一年一度的新春祈福民俗活動。圖/視覺中國

講粵語和客家話的人是幸福的,不過並非一點危機都沒有,滬語在親代間的失傳問題,在這些方言中也同樣存在,只是情況還沒有那麼嚴重。

近年來,由於粵語歌與粵語片的輝煌不復當年,也不斷有人提起:粵語歌會不會消失?就像粵曲一樣,成為文化遺產。

也許會。但粵語歌填詞人黃偉文很樂觀,畢竟粵曲並沒有死,現在每年都會有新作品發表。他相信,只要有人無論如何山長水遠都要跑去紅館聽廣東歌,廣東歌就不會死。

「最壞最壞的情況,無非就是每年盂蘭節我們搭一個棚,一起聽廣東歌。」

參考文獻:

周振鶴、遊汝傑《方言與中國文化》

李倩《回鍋肉和香菇菜心的語言登記》楊聰榮《香港的語言問題與語言政策》

本文來自新周刊微信公眾號。《新周刊》創刊於1996年8月18日,以「中國最新銳的生活方式周刊」為定位,享有傳媒界"話題策源地"的美譽。:new-weekly),每天了解最新銳的話題和生活方式。

發現更多未知驚喜


TAG: |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