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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方孝孺,選活,或可為大明之管仲魏征!

讀書劄記:從《冷血方孝孺》說開去

文:鄭今東(授權讀史、東方文化歷史發布)

前記:方孝孺(1357年-1402年),寧海人,明朝大臣、學者、文學家、散文家、思想家,字希直,一字希古,號遜志,曾以"遜志"名其書齋,因其故裡舊屬緱城裡,故稱"緱城先生";又因在漢中府任教授時,蜀獻王賜名其讀書處為"正學",亦稱"正學先生",後因拒絕為發動靖難之役的燕王朱棣草擬即位詔書,牽連其親友學生870餘人全部遇害,成為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被"誅十族"的人。福王時追諡"文正"。

齊慶民先生在《冷血方孝孺》一文的開頭寫道:“提筆來批判方孝孺,確實讓人左右為難,對這樣一個四百多年前被奉為士人楷模的人物說三道四,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我亦有同感。但方孝孺是歷史上的角色,我們是看客,議論一下總是可以的吧。一位朋友說:“歷史已有定論,還有什麽好說的。”但是在我看來,歷史根本就不能有“定論”,也不可能有共識的。既然“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科林武德),那麽,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就永遠給後人留有思考的空間。

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把他的兒子們封為藩王鎮守各地,而他端坐中央,認為這就是固若金湯的一統天下了,而後把帝位傳給了以仁孝著稱的皇孫朱允炆。

朱元璋歸天以後,朱允炆為了鞏固帝位實行削藩,燕王朱棣打起“清君側”的旗號,開始了靖難之役。這是皇家代代不息皇位之爭的老戲文。其實質是人性的自私,也是人性的自保。有正邪之分嗎?建文帝是朱元璋指定的所謂正統,而藩王也是他朱元璋封就的。因為都想居於皇室的高端,他們便成了狼虎,這場廝殺是在所難免啊!

戰爭的結果是因為建文帝的柔弱失策而失敗,燕王憑著機智、勇毅、有時還裝瘋賣傻,最後取得了勝利。

建文帝最後的失策是自焚。試想,你一死,臣子們還有什麽存活的依據?還有什麽奮鬥的目標!在這樣的局面下,他們有的戰死,有的自殺,有的逃跑,有的被殺,建文的帝業馬上變成了一片死灰。而方孝孺卻選擇了獨特的死法——凌遲且滅十族。

建文帝和方孝孺的死亡選擇,說明他們只有輸的勇氣,失敗的勇氣,而沒有贏的勇氣和成功的勇氣。他們沒有花心思去解決成功路上出現的難題。這個沒有政治智慧,缺乏靈光的建文帝在危難時刻亂了方寸,倒記住了方孝孺那句“死社稷”的蠢話!以自我了斷的死亡事實,送給燕王朱棣一個絕對的成功。

齊慶民先生在文章中寫道:“如果朱允炆棄城而去,做戰略轉移,也不是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是呀,政治鬥爭從來都是白雲蒼狗,雲詭波譎,不死才能有柳暗花明哩!我又想,因為建文帝是朱元璋指定的正統皇帝,燕王也曾說:“吾來只為鋤奸,不知其它。”

如果燕王進城之時,朱允炆端坐在金殿之上,看你這位皇叔如何處置!將給燕王一個很大的難題。可惜朱允炆既無博大的氣量,也無應有的膽量,徒有勇氣搶先扔掉了自己的性命。

歷史當然不能假設,但總是可以思考的,建文帝朱允炆既已死亡,他燕王朱棣還客氣什麽。“勝則為王”的鐵律,又在朱棣身上得到了實踐,這便是後來的永樂大帝。

(燕王朱棣本來是以反對削藩而上台,上台後更加嚴厲地推行削藩政策。強化了中央集權。這便是“己所不欲,要施於人”,所謂的帝王,不是有點流氓色彩嗎?朱棣死後,他的孫子又演出了侄殺叔的慘劇,我們常說“何其相似乃爾”,只能說是帝王專製體制下惡性循環的歷史輪回了。)

那個要朱允炆“死社稷”的方孝孺,既沒戰死,也沒跟建文帝一起焚死,更沒自裁,但他抱定了忠臣不事二主,要死得明明白白,轟轟烈烈,搞出點轟動效應,要彰顯出他那忠直之士的骨氣。

於是他身著孝服,手拿哭喪棍,出現在燕王朱棣面前(頗有行為藝術家的味道)。這是以十足的表演方式來挑戰燕王啊!就此而止也還罷了(畢竟你的主子已死,做臣子的以示哀悼也說的過去),但他和燕王的問答,是步步升級,那鋒芒畢露的言辭,倒也酣暢淋漓,回腸蕩氣。

但是,當等到他把“燕賊篡位”四個大字向燕王擲去時,就再也不能收場了。他這樣做,勇則勇矣,但有智慧嗎?是你自己硬往災難裡鑽,還能指望強權在握的燕王有什麽雅量嗎?別說姚廣孝的勸告,就是天王老子,他也會不依不饒啊!

就這樣,一個叫罵的腐孺,和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燕王“合作”,造成了滅方孝孺十族的慘劇。

方孝孺痛且快樂的承受著宰割,構成了他人生的主旋律和生命的指歸。哀哀870余口鮮活的性命成了刀下之鬼,滿足了強權者燕王殺人的快感,這是多麽慘不忍睹的一幅圖畫!

只是,這樣的愚忠,難道是為造福於社稷和人民的利益著想的嗎?你方孝孺的身家性命在血光中化為烏有,那九族人家的性命跟著化為鬼魂。這870多人血肉之身的慘死,就是為你鑄造愚忠的光輝形象嗎?

在災難面前,我們每個人應當作靈魂的拷問。“忠誠”是好品質,但是在它之上還有個絕對不能缺失的人道主義。如果只是方才孺自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為主子殉死,別人無話可說。但他對上有老母下有兒孫及870餘人的死都不顧惜,來完成忠名虛譽的好漢角色,這種硬心無情,應該說是極端自私的心性刻薄,豈止是冷血,是地道的天性喪失,人性的泯滅。

(處於弱勢尚且丟失人性關懷,若大權在握,發起狠來,對社會會造成更大的災難啊!不信,請讀一讀《管夷吾病榻論相》)。

方孝孺的可愛之處,是他率性而為的痛快淋漓的辱罵,做了一次真人,敢同燕王講了一次平等,但是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後人為這非理性的血光之災驚呆了,犯傻了!

殺人者是燕王不假,但是你方孝孺的激怒,成全了朱棣的殘忍啊!能隻怪燕王嗜殺嗎?歷史上被後世人稱作“大帝”的皇帝,幾乎都是殺人魔王,不信你數數!

在靖難之役中,姚廣孝把讀書種子方孝孺推薦給燕王本是善舉,卻釀成了方家血光之災。

我想方孝孺是被理學所害,是個讀死書的人,雖然讀了不少子曰,但不知夫子的微言大義,也許他坐談“立議”無人可及,但臨機應變百無一能,遑論及政治家韜略了。

齊慶民先生說:“方孝孺不是經天緯地的政治家”,沒錯,所謂政治家從來著眼的是“大”——國家、人民,輕視的是“小”——個人和小節。比如齊國一代名相晏嬰,面對崔抒的武力脅迫,鎮定自若,即不屈服於武力的威脅,又保全了生命。他是真正知道生死之忍的人。

事後,有人譏笑晏嬰不是忠臣,晏嬰卻說,“我不只是忠於國王,凡對國家有利的事,對我來說更重要。我如果死了,齊國如何複興……”國家和人民是他的使命感所在,因此他能出色地忍受了生的誘惑和死的威脅。

歷史上有兩位賢臣、良臣,和方孝孺的處境極為相似。一為東周時代的齊國管仲,他不跟著他的主人死,是為了立功,以自己的生存換來了更大的社會利益。

孔子的弟子子路與子貢責備管仲未能為公子糾死節,孔子卻讚美他,“管仲幫助齊桓公,稱霸諸侯,一匡天下,直到今天,人民還在享受他的恩澤。”

大仁,原就不能像匹夫匹婦一般拘於小信。孔子真聖人啊!

另一個是唐朝魏征,也沒跟他的主子去死,而是以自己的智慧,巧妙而謹慎地找準時機,用委婉的方式啟動了唐太宗李世民的良知,成就了唐朝“貞觀之治”的盛世。

魏征對唐太宗說,“願陛下讓我做良臣,不要讓我做忠臣。”這還不令人振聾發聵嗎?

此兩人的歷史功績是青史永垂的啊!方孝孺這位讀書種子卻熟視無睹,置若罔聞,能不令人浩歎!如果方孝孺像管仲和魏征一樣去影響燕王朱棣,說不定永樂大帝會成就更加輝煌的帝業。那樣後人會敬仰你,感恩你方孝孺啊!

人得生命已屬不易,你方孝孺卻不珍惜,還搭上了873口生命,不是天大的謬誤嗎?真正的政治家哪有以惡作劇的方式硬拚的!

古人雲,“大怒不怒,大喜不喜”,能知伸縮進退變化才是聖人之道。

佛家講“忍”,——忍辱、忍讓、忍耐、能忍則能自安。能忍人所不能忍,方能為所不能為。

舊約聖經《箴言》裡有“不輕易發怒的,勝過勇士,克制自己意志的,勝過攻城奪池的大將。”

方孝孺連這些修養都沒有,還治什麽國,平什麽天下!近人錢鍾書說過,統治者愚民的方法是叫人讀一種書,在我看來,方孝孺就是讀一種書的文化難民。說他算不上學問家也沒錯,錯就錯在他竟能成為皇帝的老師,造成害己、誤國,使這麽多人罹難。

文化的缺失,文化品位的低下,使方孝孺不了解世界,不認識自己。“在暴君面前大哭、怒罵,一如婦人”(齊慶民語),他是把身上的魔鬼放出來了,那就是以“我”的自私心理為中心,以自我為大,使仇恨蒙住了眼睛。

一份破詔書,橫豎一抹不就成了,他卻看得那麽重要。在封建帝王專製的社會裡,臣民永遠是奴隸是狗。這樣才能討生活。不管你位置有多高,其實你啥也不是。方孝孺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不能忍辱還去冒犯,喊叫出:“就殺俺十族何妨!”的傻話。難道這生命除了死就沒有意義了嗎?

說個真實的故事。去一個朋友家,見他的狗拴著繩子,見生人狂吠不止,朋友說:“這狗瘋了,見生人便咬,所以拴了起來,但是只要你握住拴它的繩子,便不咬你了。”

我大笑著說,“聰明呀!狗,它是懂得了生存之道,這哪裡是瘋!”

狗咬外人是向主人效忠,誰握住拴它的繩子,誰便是主人,只有馴服。在帝王專製時代,人只能像狗一樣,你能越位嗎?

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應珍惜生命,把有限的生命貢獻社會,去做有益於人民的事,才是正理。靖難之役的結果,是叔侄易位,江山依然姓朱,日月照樣是明。

方孝孺守著忠於一個人的“臣節”,並拿著自己和873人的性命做代價,被欲望所控制,將其他的所有感情置於不顧,紅了眼,變成了瘋子,用自己的慘死,達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戲劇效果,絕非政治家的作為。

他本可憑克己的功夫,把這種衝動加以抑製,從而改變意志的方向,使意志在個體中隱匿。不去溢之於外,如此,便可望獲得個體生存的安心及有關十族人的快樂,而且還能賦予更強烈的意識,放出更絢麗的光芒。

但是,他沒有。這是方孝孺的悲哀,更是873口無辜被牽連者的悲哀。這種靈魂的自私,醜陋的表演,卻被人奉為士人的楷模,豈非咄咄怪事。

還有一個與方孝孺的死極為相似的案例,也寫在下邊。

清朝末年,一個縱橫京津兩地的大盜,在劫了大清朝的“皇杠”之後入獄,由於他經歷傳奇,慈禧有心“放他一馬”,不料這位“盜爺”並不買账,在禦審之時讓所有的人大驚失色。

所謂禦審,就是慈禧由嬪妃格格陪著坐在簾後聽審。這位“盜爺”卻大叫道,太后不是要禦審嗎?怎不出來問話?慈禧下令把簾子挑起,怒道:“我來問他!你一個刁民,狗一樣的人,如何敢劫一家皇杠!”

盜爺說:“我告訴你,爺為嘛劫皇杠,咱天津衛的爺們兒,”他嘿嘿一笑,中氣十足,說出一句讓後世混混們敬仰萬千的話來,“要劫,就劫皇杠;要奸,就奸皇妃!”

慈禧氣極,大筆一揮“凌遲”!盜爺昂然受刑,剛到一半,他抬頭問圍觀的人,“你們看看大爺變顏色了沒有?”他所彰顯的是江湖的草莽豪氣。

這位江洋大盜,追求的就是生死都要出盡風頭,決心要死出個人樣來,給道上的弟兄和天下的百姓看看。他會想這也是一種輝煌哩!自己的死是慈禧禦審的,你能嗎?

是他誠心把自己的“死”弄大,抬高規格,臨死還要在慈禧的臉上抓一把,要不怎麽能改成“凌遲”了呢?人真是個怪物,以慘死為生命的極致,這種人生的主旋律意義何在?

方孝孺的死和這位盜爺的死,何其相似。但這個江洋大盜的死只是他個人,死不失為江湖的草莽豪氣。

那麽,方孝孺的死連累了十族873人,還有一千多人流放,被譽為“天地正氣”的話不是也有“邪氣”在裡面嗎?他的高堂老母,已有朱元璋殺其丈夫的慘痛,而今又因兒子挨殺,那些兒孫們還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就又匆匆走進地獄之門,他們還不知道名利與欲望的鬥爭,又別無選擇的交出這來之不易的生命。

方孝孺的慘死驚呆了世人,而那873人的死僅僅是一個數字啊!那屍骨成山、血流成河的慘景,就能被這873的數字遮蓋而視而不見嗎?如果方孝孺的死能夠獲得“生的偉大,死的光榮”,那麽這不知道姓名的873人的死便是“生的平凡,死的悲慘”啊!作為生命我們沒有理由不為他們痛惜。今天,我只能說,願他們永遠安息!

對於方孝孺,黃宗羲說他是“有明諸儒之首”;胡適說他是“為殉道之了不起的人物”。我想,他們是在方孝孺身上看到了自己。作為文化人,他們多麽想“直”一下,多麽想“撒點野”!方孝孺做到了,讓他們大快朵頤啊!方孝孺作為激情的奴隸,付出的慘重代價卻被他們忽視了。

作為後人,我們隻欣賞慘烈的主角,而漠視大多數人的悲慘,不是有失公允嗎?既然呼喚以人為本,就得給哀哀眾生一個撫慰才是。我們應當記住,自己做人,也要把別人當人;自己當英雄,也別忘記別人的苦難!這樣你才心安。

我想,兩位歷史名人對於方孝孺的慘死,給予的是同情吧!亦如我對於873人的無辜給予哀悼一樣。我所著眼的不是英雄,而是這些被漠視的無辜的被牽連者。

方孝孺被害,燕王殺人,彼二人一個愚忠,一個殘忍,同樣是對生命的漠視,對人性的褻瀆。在控訴封建專製制度殘暴的時候,能歌頌愚忠嗎?它是殘暴的另一面啊!

就我的所知,對兩位文化名人也該粗略認識一下。

黃宗羲是明清之際著名的思想家、史學家和文學家,他不與當局合作,身處江湖,著書立說,拿今天的話來說,是自由撰稿人。在《明夷待訪錄》中,托故砭今,猛烈抨擊了君主專製制度,痛斥後世君主“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

他還批評了小儒的愚忠思想,否定了傳統的忠君觀念。他的生命方式是悠然的,自由的,但依然沒能跳出君主專製的藩籬,他企盼的是明君。

胡適是學貫中西的學問家,在蔣家王朝任職,用他的話說,“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拚命向前”。身上雖然帶有西方自由民主的因子,但他理性很到位。蔣寫給他的挽聯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是多麽的貼切。

歷史名人的話,有時也不能當真,其學說其觀點能永恆不變嗎?他們的評說,我不知道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發出的,不過也不必在意。他們的深刻是在其行為上的,要聽其言觀其行才是。方孝孺的勇敢“行為”也應該被讚頌一下,不過那是人生的悲哀和淒涼。

人是一個謎,當目睹或敘述他人的苦難時,往往有一種滿足和快慰,這種對苦難的讚賞,使方孝孺“牢牢佔據道德的制高點”(齊慶民語),就變成了歷史在殘酷的說教,實已接近積極的惡意了。

歷史是有重量的,後人永遠踏著前人的腳印走,背著那份沉重,受累的可是自己。作為智者,我們應該站在歷史的枝頭微笑。

歷史是什麽?是爭奪的記錄,是倚強凌弱的敘述,是情殺,是智鬥,是勇格。我們往往被仇恨蒙住了眼睛,若能處逆境隨惡緣無瞋恚,隨順境處善緣無貪癡,才是做人的高境界。

凡是生命都有存在的理由,每個生命個體,都有其獨特個性,是獨一無二的,個體與這個世界又絲絲相扣,你的生死選擇,就不能那麽輕鬆任意。

我們應當記住:無論何時、何地,有何種理由,人性都是不能被泯滅的。舍此便是邪惡!

版權聲明:本文系鄭今東先生寫於2007年10月6日,經藝美在線編輯緗瑾推薦給讀史、東方文化歷史等使用,特此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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